欺世盗命 第8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七齿象王走了,却将手中的绿地灯台放在了脚边。

  灯台中的麻芯子以醋浸过,其中燃有招摇山火石,火光长明。每来一次地宫,七齿象王便带来一盏长明灯。火光明耀之处愈来愈大,照亮了四周的累累白骨。黑衣人们时而会入地宫来,将尸首抛却于此处。堆垒如丘山的白骨之间,易情偶而望见一顶发旧的冲和巾子,一件月蓝妆花裙子落在其中。两具尸首溃烂成泥,被衣袍掩着,都浮肿的变了样儿。

  易情心上如被鼓槌狠狠一撞。他认出了尸首上套着的衣衫是属于微言道人和秋兰的。

  他嗅觉已丧,竟闻不出此处能冲歪鼻子的尸臭。

  易情拼力挣动,微言道人与秋兰已死,他再无独活的理由。可他又隐隐担忧起祝阴,自那夜在地宫中分别以来,祝阴便杳无音讯,易情在风里呼过几回他的名儿,皆无回音,他知自己被扣押在地宫中么?

  易情想,他该自毙了。

  可他如棺椁中的死尸,四肢不得动弹。有“十秩不腐”的宝术在,咬舌时,口中的创伤亦会痊愈,他绝望地发觉,自己似乎真死不了。有此宝术在,饥渴寒冻亦无法奈他如何。

  时日骛过,七齿象王的私卫似再也不将他放在眼里,时而入地宫来值守闲谈。话音窸窸窣窣,像蚊蝇一般钻入他耳孔中。他听闻左府媒妁盈门,文家公子将与左不正结丝萝,已测了八字。荥州挂灯结彩,一片喜气火红,盛着小礼的杠箱入了府中,轿手着缎子马褂,在槐树下整装待发。

  左不正自姊妹左三儿丧命于自己眼前后,便失魂落魄,如一只木人儿。七齿象王缴了她的金错刀,让冷山龙、清河随行她左右。她翟冠麟袍,神色冷寂,任女侍往她面上抹铅粉、涂口脂。七齿象王遗憾地叹气,左不正斗志已丧,只能寄望于其子嗣。左三儿用金错刀刺破心口,那刀是由符禺山阴之铁铸成,与灵鬼官降妖剑有异曲同工之妙,故而左三儿心脏被破大半,亦不能再复生。如何再召新的鬼王降世,亦是一个难题。

  七齿象王站在庭中,望着下人在游廊上往竹篾骨上糊灯笼纸,暮色四合,春寒如水,浸过心头。他低低地叹气:

  “真是前路艰难呐。”

第三十九章 苦海无边岸

  日子如枝头枯叶,一片片凋去。

  地宫里并无寒暑与日月交度,放眼望去,碧荫荫的苔纹爬满岩壑,耸秀石林如头顶垂剑。易情已然不知自己在此被囚困了多久。他千百次地以身躯撞动枷架,然而却徒劳无功。暗处有些神轴画挂于长明灯塔后,其上绘着方士诵经三日、为逝者斋醮的光景,魂神被冥吏押解,如云气般在四野漂游。易情望着那些画儿,漫漫地想,他死后会去往何处呢?

  寻常人会赶赴冥途,可他却不同。生与死皆不容他,他如天地间一过客,无一立锥之地。

  如今他生不如死,却又无从赴死。

  他本想尝试着道出自己的真身,发动缚魔链的禁制,从而自毙,可这回倒十分古怪。七齿象王曾在他昏睡时在缚魔链上动过些手脚,在那以后,只要他生出借禁制自害的念头,便会如鲠在喉,登时噎了声儿,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七齿象王时而前来,这男人把主意打到了吞了左三儿的心、坐拥“十秩不腐”宝术的易情身上。他命私卫队兵会隔日携柳叶刀来,零割易情血肉。这寸磔之刑每回都要往他身上施上四千刀,以让地上的血渠填满。易情倒未发几声惨叫,一来是因私卫队兵用木塞堵了他的口,防他再咬舌,二来是他做神官时倒受过比这更可怖的痛楚,倒也能忍耐。

  一日,那拱腰背圆的灵鬼官清河踩着竹梯而下,急不可耐地大步奔到他跟前,一副饥火烧肠的模样。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儿!”清河肚饥难耐,抹着口角道。“那气蛋老象嘴巴像缝上了似的,死活不肯透露你在哪儿。这地宫又如九曲羊肠,我寻了你十天半月,总算寻到啦!”

  他抓下易情口里的木塞,张嘴便要往易情身上啃。易情却勉力睁眼,道,“等等……”

  清河虽饥不可忍,口上动作却仍一顿。易情许久未言,舌头僵硬,他吃力地道:“你见着我颈上脉窦了么?从那儿咬破它,把我整只头咬下来罢。”

  听了这话,清河眼里放光,却不急着吃他,嘿嘿笑道:

  “你想死?”

  “想死得不得了。”易情虚弱地笑,“快放我去投胎罢。”

  清河只是嘻嘻笑,慢吞吞地道:“我听闻七齿象老弟给你吞了府里小女娃的心,让你得了‘十秩不腐’的宝术,从此便不会死,是不是?”

  “他唬你的。”易情满面冷汗,道。

  清河却摇头,搔着脸,伸手抓起易情的发丝。他肌肤犹如皮革,粗糙坑洼,更衬得其面目恐怖。清河咧开一口瓷样的白牙。“不,我偏不要杀你。你既不会死,我便将你的皮肉一条条撕下来,慢慢吃。等你的肉长好了,再撕,再吃……”

  自那之后,易情的苦痛便又翻了一番。

  他常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清河常如发狂的恶犬啃噬他,这鱼鳖样的灵鬼官到来的日子,于易情而言似一个永不终结的梦魇。

  光阴如沙,自指隙悄然无声地溜走。私卫队兵和清河未来的日子里,易情便会阖眼冥思,黑暗里似生出了大千世界。他突而领悟李伯阳所言“有生于无”之意,万物生自于有,而这昏沌的无中却能孕育生机。

  终有一日,地宫里迎来了新客。地宫外震隆隆地响,像炸开了几道春雷。易情正休歇怔神,却忽见一伙象王的私卫一拥而入,黑鸦鸦的人影挤满地宫。一个红衣人影倏然穿过人海,如触水的点灯儿小虫,落在斑驳陆离的九狱阵中央。

  那人瞧着狂烈却凄惨,他宛若万钧雷霆,陡然劈开乌云般的人群。轻躯犹如悬云,出入敌阵仿若无人。可他的一臂却像被啃碎的花糕,血肉溃散在地,露出森森白骨。

  易情见了那人,心里似迸开几道霹雳,响彻四肢百骸。

  他心中暗叫:“祝阴!”

  祝阴黯着一张脸,铁剑光泼溅,好似猛雨霖境。他发足猛蹬,在刀光剑影里如龙穿梭,黑衣人们惨叫连连,被登时刈倒一片。可易情却分明见得他身躯微颤,显是负了重伤。血水像红绸,自地宫入口一路铺到他脚下。祝阴身上刺着冷山龙的白蜡枪、清河的断了一截儿的利齿,柔如柳丝的乌发染了血,贴在苍白似雪的脸上。

  祝阴见了他,挥剑猛地荡开一众私卫队兵,一跃落至他跟前,冷笑着唤道:“师兄,原来您在这里呐,真是叫祝某踏破铁鞋,一番好找。”

  易情口不能言,心急如焚。祝阴咳嗽着扯下他口中木塞,每咳一声,便有血沫自口里涌出。他嘟嘟囔囔道:“都怪这心口的破红线……您知道……祝某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么?胸膛这儿可痛死啦!”

  易情这些日子亦觉得心口发痛,只是身上痛得更甚,便忍了过去。他呛了几口,旋即似连珠炮一般发话:“你怎地了?是被冷山龙和清河那两厮围攻了么?他们撵着你打?”

  他本该想到的,祝阴全然不是冷山龙对手,若是再加个清河,那便只有落花流水的份儿。

  “区区两只呆头鹅灵鬼官,哪儿能抵得过祝某?”祝阴浑身乏力,却依然嘴硬,手脚像棉花一般垂着。

  易情望了他一眼,惊道:“你的筋被他们抽去了!”

  祝阴浑身浴血,只余一手、一腿尚能动弹。易情自知在这地宫中所耗光阴甚多,恐怕其间祝阴一直在与冷山龙和清河缠斗,直到此时才有暇来救自己。

  祝阴冷笑:“失了筋,有甚么打紧的?祝某哪怕是做了地里的长虫,不用手脚也能爬着走!”他硬拖着跛脚,走到易情的枷架旁,一口咬上了枷板。

  “你做甚么?”易情惊道。

  祝阴含糊不清地道:

  “呆巴师兄,祝某自然是……来救你的啊!”

  祝阴被抽了筋,浑身似被浸在血里,然而那利齿却似新发于硎。他青筋暴突,像一只出笼野兽,龙牙发狠咬入枷板,生生将那沉枷咬断。

  地枷架下是一只漆黑深洞,易情身上禁锢一松,以为自己将要跌落下去,却被祝阴张口叼住了后襟,往后一扯。

  两人摔倒在地,易情灰头土脸,滚了一遭,赶忙爬起来转向祝阴问道:“师弟?你怎样了,还好么?”

  七齿象王的私卫队渐而逼近,像翻涌的黑潮。祝阴仿佛力竭,仰翻在地,气若游丝道:“不好……”

  易情将他翻过来,艰难地背在肩上。此时却又听得祝阴有气无力道,“不过,若是给祝某小憩的时机,仍能将他们败个片甲不存……”

  “那我便背着你一路逃,等你歇够了,便起来大杀四方,好么?”

  易情说,过了半晌,却仍未听得祝阴答话。垂头一看,只见祝阴困沌地呼着气,颊边似落了流霞,红扑扑的一片。易情又叫了一声,“师弟?”

  祝阴忽而笑道:“成,您背上祝某罢。”

  易情躬身,艰难地背起祝阴。黑衣私卫队兵引起弓弧,箭镞寒如繁星,如雨利矢对准了两人。地宫中顷刻化作一片杀场,他们如随水浮萍,在杀气中孤零漂泊。祝阴伏在他背上,却未闲着,指尖在空中游弋,驱起烈风,将黑衣卫兵狠命逼退。

  他们沿着地道奔逃,穿过如水的黑暗。不知过了许久,眼前洒下一束微光。易情攀着竹梯爬上竖穴,却见眼前天汉辽远,星子在寒云中眨眼。左府浸在夜色里,血腥气里飘来早梅夜香,他跌撞着将祝阴放在引凤树旁。祝阴伸手,烈风卷起湖中漏瘦的太湖石,猛地砸在竖穴口。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祝阴轻轻地叹气,“上天坛山,向师父求援?”

  他一扭头,却见狂风吹落易情染血的衣角,师兄的眼里似也有凄烈的血光。

  易情淡声说:“道人和秋兰死了。”

  祝阴叹息:“祝某在地宫与冷山龙搏斗时偶地发觉了。只是那时祝某分身乏术,竟等到他们的尸首抛入地宫时才有所察觉。”

  悲哀犹如霜雪,覆上他的脸庞。星子静静地眺望着两人,如天宇中点燃的一盏盏寒灯。易情看他,道:“你是在难过么?你也会为凡人逝去而感到伤痛?”

  祝阴垂头,伸手拈起衣上龙绡:“祝某初来无为观时,身上麻衣豁口皆是道人一针一线补的。”

  “道人收祝某入观,劳碌于稼穑,赐祝某以衣食,祝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微言道人和秋兰姑娘没回成天坛山,他俩还未至塘房便被截下。这些话是易情在地宫被关押时,自左氏家臣口里听来的。祝阴口气平淡,可每一句话却都如磨尖利刃,狠狠刺入易情心房。

  他也一样,是被微言道人拉扯着长大的。这份情愫比起祝阴来更甚。十数个春秋,他曾与道人一道度过。春寒消尽,他俩在照壁孤灯下念书,微言道人撑着眼皮,粗粝的指腹摩过竹简,教他一个个念字儿。秋阴向暝,红叶漫山,微言道人哆嗦着往他的薄地冬衣里填芦花,自个儿却冻得直流鼻水。他与道人一齐泛舟下山,一齐洒扫花径,猫在草丛里捉蝈蝈,攀上树去抓蟪蛄。他举目无亲,微言道人便如他的生父。

  “若我说,”易情望着夜色,“我不想道人死,你会觉得我古怪么?”

  祝阴摇头:“除却师兄外,世上并无应死之人,鸟兽虫鱼也同样如此。”

  这小子又在打趣自己。可易情此时却无暇理会,又道:“我想救道人。”

  祝阴点头:“祝某也是想的。”

  “可我并无能惊天震地的宝术,我太弱了,一会儿便会被他们捉起来欺凌。”易情咬着牙,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除了逃,我甚么也做不到。”

  周身的痛楚愈加激烈,纵使皮肉创伤已愈,仍似有人将他开膛破肚,挫骨扬灰,剧痛如一场不会止歇的骤雨,时时浇在他身上。不知觉间,他已然在数度跨越生死的道途中感到疲惫。

  长久的一段时候里,两人一言不发。黑衣私卫队似是追到了竖穴口,堵于地宫口的太湖石被撞得隆隆作响,宛若雷鸣。祝阴见他不答话,却道。

  “既然如此,那便逃到下一世罢。”

  这句话如一股翻江巨浪,狠狠拍上易情心岸。易情呆怔地扭头,却见祝阴笑意狡黠,像盈满了明霄天光。

  “师兄能死而复生罢?祝某略知您宝术一二。只要您死了,重来一回,避开所有舛讹,便能如您所愿,救下所有人。”

  易情听得愣怔,缓缓地摇头,“我死不了。”

  私卫队兵撞翻了太湖石,蜂拥而出。他们将箭羽搭在箭扣上,一声令下,弓弦铮然作响,一刹间,铁箭如骤雨般向两人倾泻而来,摆在道旁奉纳的蒲芦壶、八棱瓶碎了一地。易情猛一翻身,将祝阴压伏身下。祝阴一惊,猛地驱风,可毕竟力竭,风还未运起,密密麻麻的镞头便破肉而入,几乎将易情扎作一只刺团。易情口齿流血,鲜血一直淌到祝阴颈窝中,他咬牙道。

  “象王给我吃了左三儿的心,我得了她宝术,现下死不了!”

  祝阴问:“拿降妖剑刺您,也死不了么?”

  “你的降妖剑呢?”易情望了他一眼,却见他手中提的是一铁剑。祝阴赧红了脸,气呼呼道:“被冷山龙截去了。”

  寻常剑杀不得自己,易情心焦意乱。这时他却见祝阴提起铁剑,贴在了脖颈上,作出自刎的架势。

  “祝阴?”易情惊愕地喊道。

  祝阴微笑道:“师兄和祝某之间牵有千百条红线,一人死了,另一人也不能独活,不是么?”

  “你在想甚么?你在发甚么疯,是要自杀?”易情震悚不已,高声喝道,伸手要去打去他手里的铁剑,却被祝阴一足蹬开。

  “嗯,对。”祝阴平静地道,“下一回,您可得把所有人都救齐整了。天坛山上若是少了人,祝某备起膳食来总得短几份,心里也不是滋味。”箭雨猝然而落,将两人倏地隔开。祝阴轻声笑道:“何况……祝某拿这副凄惨的模样去拜谒神君大人,是对其不敬。”

  易情目眦欲裂,眼中盛满血丝。黑衣私卫队兵一拥而上,刀剑撕开骤风烈雨。他吼道:

  “放下你的剑!”

  祝阴却没听这话,这师弟生了副执拗性子,仿佛从不低颈项,永不转心意。

  月光如水银一般泻在他脸上。他阖着眼,在交织剑影里淡然地微笑,忽而道:

  “师兄,那日临别时一尝,您的血的滋味……和神君大人如出一辙。”

  易情愣住了。

  “您会是神君大人么?若您并非他,便当作是祝某善心大发,送您一程罢。但若您是神君大人,”祝阴的笑容里带着影影绰绰的凄凉,“劳烦您让下一世的祝某……早些知晓。”

  “因为自您走后,他只觉寸阴若岁,心早已如枯木死灰。”

  铮然剑鸣仿佛自四面八荒而起,清风皓月中,祝阴端坐于地。

  祝阴一剑劈上自己的颈项,利落稳准,毫不容情。刹那间,血花四溅。他的身躯有气无力地落下,一滴晶珠似的泪水自颊边滑落,滴入血泊里。

  他最后哽咽着道。

  “请您别再让他久候……却迟日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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