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83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易情惊出一身冷汗,就着晦暗的火光仔细一看。那叫清河的人两耳狭小,几乎不显耳孔,生得颇为怪异。他在心底翻来覆去地嚼这名儿,突而一惊——此人是清河鳖!

  天廷灵鬼官皆曾为精怪之身,只是后来收归了太上帝麾下。大司命在天记府中阅过些古籍,记得清河曾有一鳖精出没,伪作男子成家立业,那时因未伤人,又立有敷土治洪之功,故而龙驹将其收归云峰宫。

  只是他不曾想到,一个曾救济人世的精怪竟为七齿象王所用,做了象王的狗腿子。象王能动用的灵鬼官不止冷山龙一个,莫非还有更多?

  七齿象王背后究竟有何人撑腰?疑窦愈发浮现,易情心神不定。

  可还未等他细想,却见那叫清河的黑衣人鼻头微动,如犬一般闻嗅起来,喃喃自语:

  “血……这血的味道,似自上方而来。”

  那小如绿豆的眼里凶光大盛,仿佛正朝自己狠瞪而来。易情陡然一惊,低头一望,却发觉自己竟忘了画去手背上的伤口。他此次复生之后,过去死亡时的疼痛仿佛尽数涌现,盘踞于身躯之中,一时竟辨不出自己究竟割了多少创口在身。

  众伴当见他抬头,警敏之心亦起。有人自告奋勇道:“清河大人说得是,那石梁上有众多藏身之处,小的攀上去瞧瞧!”

  清河却慢慢地摇头,说:“不必。”

  他深吸一口气,沉下身子,两足一蹬,突而一跃。那沉如磐岩的身躯猝然飞起,如轻燕般跃上石柱。这如大鳖一般的男人阖着眼,动着鼻吻,仿佛已然沉醉进那弥漫血气里。

  他攀到石梁上,缓缓探头,猛一睁眼,双目里饥光烁烁,却忽而咬牙切齿,道:“人……去何处了?”

  清河本循着血气而动。他嗅得石梁上血腥气最浓,便满心欢喜,跃上去欲捉住流血的那人。可待他一细看,却大失所望,石梁上只留着一根方割下的指头,血点淅淅沥沥,方才在此的那人却不见踪影。

  他拎着那指头,贪婪地放进嘴里嚼动。创口很新,是用刀片子割下来的,断指时干脆果决,足见放血的那人心性之坚毅。

  清河想,这该是一只好猎物。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个粗胖男人自黑暗里现身。他着一身明金如意纹衣,微笑着背手踱来,正是七齿象王。

  见了此人前来,黑衣家臣们皆恭谨颔首,唯有清河不为所动。七齿象王见地上九狱阵纹一片狼藉,颇为心痛,叹息道:

  “卑人九狱阵法将成,究竟是谁人又来坏卑人好事?”

  清河慢吞吞道:“我也在寻此人。”

  七齿象王摩挲着下巴,道:“地宫入口砖瓦有变,定然是有几只小虫儿飞入了此处。冷山龙已从另一侧包抄,咱们已行至此处了,怎还不见人影?”

  清河已将那指头啃得七零八落,只余白骨,仍然不解心头贪欲。他尝得出这血肉的美妙,牲畜之肉如糟糠,凡民血肉如俗厨制菜,而他不曾尝过这般如佳肴贵物鲜血,只啜吸些微,便觉齿颊留香,心荡神摇。

  对血肉的渴求令他腹中饥馁。他对七齿象王慢慢地点头,咧嘴一笑。

  “七齿象老弟,你莫急,且稍候片刻,今儿这潜入地宫中的人,我是吃定了。”

  言罢,清河蹲下身来,闭眼凝思。正当众人以为他已然沉沉睡去时,他突而大口一张,犹如巨鲸吞浪般将地宫中的寒风尽数吸入口中。众人只觉似有狂岚乍起,愕然变色,只见他肚腹鼓起,活像只蟾蜍,待砸吧口中流风滋味后,又猛地一气吐出,跳起来叫道: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知道甚么了?”七齿象王笑问道。

  清河抹了抹口边涎水,嘿嘿笑道:“这风里仍有血气,那放血的人便在岔道之中!”他站起身来,一面往那密如星点的岔道口走去,一面徐徐道,“七齿象老弟,咱们来作一笔买卖,可好?”

  “甚么买卖?”

  清河露出一口利齿,垂涎三尺,“我替你寻到那坏你阵法的元凶,你将他的血肉献予我吃,好么?”

  七齿象王笑叹道:“这可不成。卑人捉得那人后,还需盘问数日,不一定要杀他。”

  清河很是失望,旋即又舔舔唇,道,“那便给我吃一只手罢!”

  他四脚着地,鼻尖贴着岩壁前进,活像只大鳖鱼,毫不犹豫地爬进了北面的岔道。血气在鼻尖萦绕,像妖娆的指尖在他心头逗弄流连。那人断了指,受了伤,虽似以灼烧伤处的法子止了血,可焦气仍在,另一处更大的创口并未止血。

  爬了许久,面前血气愈来愈厚,仿佛有人将肴馔置于鼻前。清河口角流涎,急速爬去。

  近了,近了。他嗅得他将要吃的人近在眼前。

  他猛一扑身,仿若野兽般腾空而起,狠狠咬住了黑暗里的那人。犬齿陷入肌肤之中,口里流溢出香甜的血气。

  可那口里那团血肉却轻得过分。清河叼起来,伸手到口里摸了一摸,却取下一只断掌来。

  那人又斩断了手掌,将其放在了岔道里!

  清河瞠目结舌。

  与此同时,七齿象王命家臣四处搜寻,而自己却伫立于九狱阵法中央。他低头看着那被血污去的阵迹,若有所思。

  火光明灭,岩壁上的裂隙如一张笑口,愈咧愈大。倏然间,一道白影从那裂隙中如飞电射出!一面土壁訇然坍塌,落下的尘沙间弥散着墨迹。那岩壁竟是用宝术画成的,有人躲在其后,竟教人一无所觉。

  易情一掌断去,神色却镇定无虞。他另一只手如拨弦般灵巧翻飞,在空里画出墨迹。

  他先前在此放血,便是为了教此处血味最浓,骗过清河的鼻子。清河以为他拖着残肢仓皇奔逃,却不想他留在了最危险之处,守株待兔。

  七齿象王见他兀然袭来,猝然变色,黑衣人们先前皆被他遣散去寻人,此时身边竟无一人能相助。易情一袭白衣,身上血迹斑驳,双目利如硎刃,仿若索命厉鬼,教象王胆寒心惊。

  “侄女婿!”七齿象王短促地叫道。

  水墨在易情手里凝成刀刃。他如脱兔一般跃上,身法轻捷而鬼魅。他是黎阳县里最好的偷儿,无人能逮住他的踪迹。刃身擦过象王脖颈,将皮囊突而撕裂。

  “甚么侄女婿?我是你的上官!”

  易情将他踢翻在地,溅血的脸庞上神色如霜,他拖着断手,冷笑道。

  “以前大发慈悲,曾革过你的职,今日便要来革你的命!”

第三十八章 苦海无边岸

  易情闪身而过,刀刃狠狠擦过七齿象王脖颈。

  然而手上并无血肉撕裂感,他只觉自己仿佛不过割开一层鞣皮。回首一望,却见七齿象王肌肤犹如桔柚般坑洼,像一只鞠球般泄了气,破口处并未流血。

  而在皮囊之中,有一星温光烁烁发亮。易情喘息着走过去,却发觉那是七齿象王的魂心。出乎意料的是,那魂心并不幽冷,反而宛若晴日,灼烫似汤,仿佛金虎飞龙,震人心魄。

  那魂心竟给易情一种莫名的谙熟感。他战栗着后退一步,刀刃护在身前。

  “呵呵,你说你是卑人的上官……”黑暗里传来一个蔼然的声音,易情猝然回头,却惊见石层宛若开扉,月辉倾泻,一个痴肥人影立于自己身后。七齿象王竟安然无恙,手提莲纹灯,萧瑟的灯影映亮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易情再猛地一看地上,却见方才他割开颈项的尸首已化作一只干瘪皮囊。这是甚么障眼法么?可他方才分明已见其中魂心,为何眼前的七齿象王竟有两位?

  七齿象王顿了一顿,旋即眉飞眼笑,身子微躬,“原来是您呀!卑人初时见您,只觉古怪。便冒您名讳,假意试探了一番。果不其然,您便是卑人往时的上官。怪不得您不愿让卑人铸成神迹,是怕卑人得入天廷高升,将您踩在脚下罢。”

  “您说是么?”

  他两眼眯得犹如细针,徐徐地道,“……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颈间的缚魔链犹遭炉火烧灼,滚烫惊心。易情被拆穿身份,心中乱极。他咬牙切齿,道:

  “你究竟……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莞尔而笑,不知怎地,在易情的脑海中,那可憎面目竟渐与一故人相叠。中宵月凉,卫河桥上,阑珊灯影里,他曾紧牵过那人的手。

  “您问卑人是甚么人?是一位……您的故人。”他说。

  黑衣家臣们如乱鸦般四面疾扑而上。有人大喊:“护好家主大人!”众人抄起兽纹矛、夔纹刀,刃尖直指易情。

  一刹间,地宫中掀起刀光剑影。易情身如飞绵,闪过袭来兵刃,轻盈巧捷,但终究是负伤在身,被人狠狠撞中了胸腹。

  易情狼狈跌落在地,又被黑衣人们眼疾手快地锁住臂膀擒起。七齿象王笑不可仰,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抓住他下巴,细细摩挲他眉目,叹道:

  “上官大人,卑职往日在天记府中供职时,只隔着纱帘与您略叙过几句话,对您卑躬屈膝,曲意逢迎。今日一见,却不想您竟是个黄口小儿!”

  易情却忽一甩头,张口猛地咬上他的手掌。七齿象王一惊,大声呼痛,狠狠掴了他一掌,方才挣脱。易情瞪着他,啐了一口带血的涎水,冷笑道:“黄口小儿?现在的我,是一条要咬毙你的疯狗!”

  黑衣人们见他伤及家主,怒不可遏,便要对他拳脚交加。易情却猛地一扭,将两只胳臂脱了臼,从禁锢中挣脱,家臣们见势不妙,拔出腰刀,直劈而上。刀光流泻,如数弯秋月,斩裂易情皮肉。

  血花迸溅,易情如中箭的鹄雁般坠落于地。可他眼里却仍有傲睨之色,仿佛此时正高临于千峰之上。

  七齿象王踱到他跟前,抬起石青色缎鞋,踩住他头脸,微笑道:“神君大人,在九霄之上时,您能掌卑人寿夭;可若是到了这凡尘里,您的生死便落到卑人手里了。卑人先前与您发过了赌誓,作了个博局。若是卑人铸得神迹,赢过了您,您敢将作为大司命的一切尽数奉予卑人么?”

  他打量着易情,险猾地微笑,“不过,神君大人,不论情势如何,嬴的定是卑人。卑人不会让有操动生死之力的您死,会让您一直等着看卑人撼动天廷。”

  易情在他脚底冷笑,咬着齿关,一字一顿地道:

  “不错,我不会死,因为今夜要往黄泉路上行的是你!”

  话音落毕,他的身躯中猝然迸开十数缕墨烟,如悬云厚雾,似潺湲溪流,顷刻间将地上血迹裹起。宝术“形诸笔墨”发用,血水霎时被墨迹裹挟而起,画作道道血箭,尖利镞头向象王急射而出!

  疾风扑面,血箭如雨,七齿象王面对此攻势猝不及防,惊慌变色。易情先前在此放了一地的血,此时皆化作伤人利箭激射而来。

  黑衣家臣们惊叫道:“家主大人!”

  眼看着那血箭将要洞穿七齿象王身躯,一个巨大黑影突而从天而降。清河弓腰驼背,如一只沉重跛鳖,从岔道中猛跃而出。他双足重重落地,大口一张,齿列如怒张钢矛,一口便将那密密麻麻袭来的血箭吞入腹中。

  易情看得瞠目结舌,此时腹中又遭猛地一击。他被忿意填膺的黑衣人们重踹一脚,口里吐血,翻跌在地。

  “七齿象老弟!”清河砸吧着嘴,不满地高叫,“这厮方才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我引开,你怎地不说他就在这儿?如此一碟鲜物摆在面前,你却不许我动筷,真是会怠慢兄弟!”

  清河眼泛青光,见易情血流汩汩,涎水简直要淌到脚底。易情失血甚多,目眩头晕,眼底似有黑雾铺开。他满心绝望,自己断了半掌,便是欲将这灵鬼官引开,再乘机杀了象王。清河若在,他毫无胜算。此时只隐约听得七齿象王含笑道:“清河兄,莫急。此人仍有大用……”

  暗色愈来愈重,如幕纱般盖上眼帘。易情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却觉自己被缚于地枷架上,像一片破麻布般在风里飘零。地宫中深路窈窈,每一条径道都通往深不可测的黑暗,而他便被锁于最黑暗之处,凄冷与暗色如羊水般围裹着他。此处既无天光,也无光阴的流淌,不知是过了一日,一月,还是一年,悠长的黑暗尽头总算擦出一点火光。

  七齿象王自地宫的一头走来,捧着只绿地灯台,缓缓地踱步,见了被锁于枷架上的他,满面春风道:

  “上官大人,您久等啦。”

  男人走到枷架前,抚着奄奄一息的易情,惊奇地发觉他双眼紧阖,脸若白纸,若非颈上仍有一线如丝脉搏,便仿佛已然死去。沉枷的圆孔处血迹斑驳,易情颈上勒出一圈血痕,犹如缠缚着红线,看得出其已拼力挣扎许久,甚而磨破了颈项。象王用指头撑开他嘴巴,口中血水却先淅淅沥沥而下,舌苔上遍布齿痕。

  易情在尝试着自戕,约莫是已试了上百回、上千回。只可惜缚魔链不知何时已被象王用灵鬼官的令牌松了一角,创伤会慢慢愈合。撞断颈骨不成,他便试着咬舌自尽。

  七齿象王叹息着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油纸包。

  打开一瞧,那纸包里竟放着只血淋淋的心脏。七齿象王钳住易情下巴,将那心脏硬塞入其口中。浓厚腥气奔涌而来,易情反胃欲吐,可那只心入了口,竟化作一股温流,径直流入肚里。

  一刹间,他忽觉魂心仿佛发生了些微变化。有言道:“法原无法因心有。”心便是宝术含蕴之处。七齿象王要他吞下此心,便是要别人的宝术移至他身上。他恍然发觉自己又变回了一半妖体,身上的创口在缓慢痊愈。他又动起仍完好的那只手,企图发运宝术“形诸笔墨”,但扣着他两手的三尺大枷却是由雷击枣木制成的,灼烫得他两手焦黑,无法动用宝术。如今的他像一只任人把玩的笼中雀儿,无力脱逃。

  七齿象王喟叹道:“您想自害而死,是么?”

  臃肿男人背着手,在枷架边踱起了步。“可惜啊,卑人不会教您轻易死去。卑人知您是天记府的大司命,听闻您能掌理生死,死犹新生。若是您死了,说不准能借宝术拨天换日,将光阴溯回。所以卑人不会让您死,如此一来,您的宝术便会全无用武之地。”

  易情闭着眼,呼吸却愈来愈重,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缓声道:

  “你究竟……给我吃了甚么?”

  象王望着他,莞尔而笑。

  “是宝术啊,左三儿身上名为‘十秩不腐’的宝术,能教您暂回天廷为您定下的妖体。身为妖鬼,您不会死,也不会老,将会永世禁锢在这地宫之中,不得挣脱。”

  易情猛然睁眼,目中犹有炎氛赤焰,熊熊燃烧。

  象王既如此说,那便意味着左三儿已死,其尸首还惨遭剖心。这一招着实来得高明,若说以往的祝阴是为了将他心志磨灭,借百来次死亡欲将他困在轮回之中。那象王便是要塞住源头,让他在这地宫中被永远关押,不得借宝术让人世再度重来。

  真是个阴招。

  易情恨得瞋目切齿,他虽一心向死,欲再借天书之力重来一次,可心中却犹豫再三:一切是否仍有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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