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8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是呀,是呀。”易情贼兮兮地笑,“姑娘,您真是明事理呀。待事儿办成,赶明儿我去码头替你寻个伙夫来,同你办红事!”

  秋兰恨得咬牙切齿,却听得“铮”的一声响,似有人将刀出了鞘。身边传来低低的闷哼声,旋即是一股腥甜的血气漫散开来。

  他们身下的巨鸦忽而脊背一震,欢欣地嘶鸣。易情却颤抖着压低了声,道:“不许吃我的血……这是……毁九狱阵用的。”

  夜风飒飒,秋兰摸着自己的脸颊,只觉吹得如石头般冰凉。她呆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听着身旁的声响。

  那似是刀刃入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零割着血肉。极抑着痛楚的喘息声像恼人的丝线,缠绕在她耳旁。她双目紧阖,却也隐约察觉到身旁那人在做甚么事儿。只是她伸手想抽开覆眼的绫带时,却又被一只手忽地按住。

  “别……看。”身边那人虚弱地道。

  “会……吓着……你的。”

  那只手暖热而湿润,像浸满了血。

  易情握着尖匕,浑身浴血。他咬紧牙关,拼力忍住呻吟。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有言,若要毁去九狱阵,需要凡人血肉涂抹阵迹三十年。他不会伤他人性命,便只得拿自己作砧上鱼肉。

  他在放自己的血毁阵。今夜之内,他需飞遍荥州。只要他将自己割得奄奄一息之后,再凭着秋兰的宝术,令浑身骨肉复生即可。

  他不知自己要自戕多少回,兴许是上千次,上万次?他已受过千万年的苦楚与折磨,若只需受一夜苦楚便能阻天下凶荒,那今夜于他而言,便如好梦良宵。

  星子细碎,像零落的泪。秋兰闭着眼,却似感到了月光栖在鼻尖,如霜一般冰冰凉凉。身边的响动渐弱,她尝试地叫了一声:

  “神仙哥哥?”

  她握了握那只手,却只摸到一手黏稠的血。

  秋兰咬咬牙,开始努力回忆起易情先前与她所言,运起宝术。两手渐渐莹亮,光色在她周身氤氲,如有星辰陨落人间。

  不知过了许久,身旁那人似是微微挣动了一下,冰凉僵冷的手渐有了温热感。他挣扎着坐起,抓住鲜血淋漓的短匕。

  “你是在做甚么?是……很危险的事儿么?”秋兰握紧了那只手,怔怔地问。

  鸹鸟展翅翱翔,凉风拂面,繁星犹如流虹,自他们身边逝去。光焰艳丽,像织在夜幕中的彩线。他们穿过浓稠的黑暗,向着千万家星星灯火而去。

  “不,我在……”身边那人忍痛低笑,“为天下人铸成神迹。”

第四十三章 何处又逢君

  十二月癸亥,是夜,荥州中突发一奇事。

  忽有血雨自天而降,淅淅沥沥,浇遍街巷。有人掀开牅户草席,仰首张望,见得漆黑长天中有一硕大鸟影。有老童生清早在巷口高声道:“那是背阔千里的大鹏,有诗云:飞兮振八裔,有高志之人降世啦!”这究竟是祥瑞还是凶兆,一时无人能说清。

  翌日,日暖风细,天色晴明,一只鸹鸟飞过青嶂碧流,直奔天坛山。神血效力已过,重化作巴掌大小的三足乌摇摇晃晃地飞上山,栖在五脊山门上喑哑嘶叫。迷阵子揉着眼从影壁后转出来,却见三足乌身上捆着几只鼓囊囊的桃心荷包,从檐上骨碌碌地落下来,一下便坠进他怀里。

  “你回来作甚?”迷阵子一手捧着三足乌,一手揉着惺忪睡眼道,“咱们天坛山观无斗储,师父同我都饿得发慌,正想抓一只三脚鸡烤来吃,你是回来送死的么?”

  可待解下三足乌身上的荷囊,打开一瞧,他那眯缝睡眼登时瞪如铜铃。荷囊中满是碎银,辉光像中天星斗,几乎要闪瞎迷阵子的眼。三足乌骄傲地挺起胸脯,叫道:

  “是微言老儿叫我回来的,不是送死,是给你们送福分来了!”

  降了血雨,荥州中人心惶惶,左府中亦不得安生。湖心亭中,七齿象王坐着椅靠,把着只嵌石笼儿,逗着笼里的白鹦鹉,神色却阴晴不定。

  一个银面男人从柱后转出来,七齿象王压着嗓唤道:“冷山龙。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冷山龙颔首,在他面前恭谨地垂手。“回大人。昨夜有人放血于荥州四处,毁了地上九狱阵。”

  “一夜……便尽数毁去?”

  “是。”

  “那可是卑人以三十年份的凡人血肉绘作的九狱阵!”七齿象王双目血红,两指倏地一捏,狠狠扣住白鹦鹉头颈,“怎会一夜便……毁得只余尺椽片瓦?”

  冷山龙说:“那人洒下的血肉也有三十年之量。”

  沉默像水波一样在两人间漾开。白鹦鹉在七齿象王指间凄惨地嘶鸣,叫声像尖刀子,一下下地戳着人耳朵。许久,那哀鸣弱了,渐渐死寂无声。七齿象王的眼里像翻滚着炽烈怒焰,他喃喃自语道:“那人究竟是何人?”

  “尚未知晓。”

  “三十年……要再等三十年么?神迹愈早铸便愈好,那位上官阴晴不定,兴许下一刻便会变脸,卑人不得久拖。既然九狱阵不在,只能另辟一径再铸神迹……”

  他将笼儿放好,捏着如雪的鹦鹉羽,一面把玩,一面冷酷地道。

  “将左三儿带入地宫,以她作人祭。”

  冷山龙略略迟疑,道,“三小姐有十秩不腐的宝术,是难得的宝才。人祭时需用天山金刃零割血肉。天山金是降妖剑锻材之一,割出的创口不能复生,因而她会死去。要拿她作人祭么?”

  “所以这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若她能挺过生不如死的二十二道刑……”七齿象王抚着脑袋,缓缓道,“那便能铸成神迹。”

  冷山龙又道:“四小姐与三小姐情同手足,若她听闻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七齿象王忽而笑了。

  他一掸指,那白羽从他指间飞出,像一枚雪片旋入风中,伶仃飘扬。羽毛落在湖面上,旋即被暗色的涡流吞入。

  “让她作出抉择。”象王微笑,咧开的嘴似面上裂开的一道深纹,“若不愿让左三儿死去——那便由她自己来做人祭。”

  ——

  南街上踵接肩摩,人群碰头碰脑。今儿正赶上庙市,不少古书在街头摆开来卖,翻书声如潺潺流水。货郎吆喝声响成一片,风拂过低矮摊棚,将布帘一掀,那声儿便闹哄哄地挤进来,落进易情耳里。

  易情躺在拔步床上,一动不动,如一滩烂泥。

  他呼吸浅而疾,日光自竹棚隙里钻进来,映亮了苍白如雪的面颊。细汗爬过额角,落入散乱墨发,他微睁着眼,眸中黯无光色,像未明的黑夜。

  玉兔爬过来,想钻到他怀里,可只拿小脚碰了一碰他,易情便突如砧上鱼儿一般摆尾扑腾,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啊!”

  玉兔吓得缩成一团儿,半晌,才敢露出两只黑葡萄似的眼,弱声叫道,“我不碰你了……你别吃我……”

  易情面无血色,睁着死鱼一样的眼,喃喃道:“对,你别碰我……我快痛死了。”

  他抖索着掀起寝衣,盖在身上。可仅是一块薄布落在肌肤上,便教他仿佛被沸汤烫掉一层皮。易情痛得龇牙咧嘴,玉兔小心翼翼地瞧他,道,“可你身上的肉都好好的呀,没有伤,为何还会痛?”

  它不知昨夜易情乘着三足乌飞遍荥州,放血毁九狱阵。秋兰的宝术虽将创口愈合,可痛楚却如胶漆黏连于身,挥之不去。在那之后,他让秋兰在邸店里栖身,自个儿艰难爬回了低狭摊棚中。

  他没能铸成神迹。

  大抵是先前在地宫中时常被七齿象王千刀万剐,又被清河撕扯血肉,身被千刀斩于他而言已非十足的难事。所谓神迹,便是不能为而为之举,他要铸神迹,便得做成比零割自己更为痛苦、连他都会为此而绝望之事。

  左不正以前虽杀过鬼王,却未能铸成神迹,也是这个原因。杀一鬼王于她而言并非难事,因而象王欲借九狱阵召千百鬼王,置左不正于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方能算得神迹。

  易情气若游丝地答玉兔道:“笨兔儿,我受的是内伤。”

  玉兔似懂非懂地应声。易情阖了眼,疲乏感瞬时如潮涨来。脑袋一歪,他似是睡了过去,又仿佛是昏死在了这倦乏里。

  夕晖似盈盈秋水,漾满天地间。葛灯笼点起来了,像一串结在檐下的山里红。着柳绿桃红布裙的酒家女在街对头吟吟窃笑,忽而一阵清风掠起,裙摆如雁翅摆荡,她们惊叫着,或伸手稳头上的布发箍,或急忙按好袍袖裙摆。

  祝阴像一枚飘零落花,踏风而下。他眉宇间酝酿着焦色,四处张望。

  前些日子,他接了云峰宫的令,前往长山杀荍怪,离了荥州一段时日。可不曾想今日归返,他忽觉风里血气颇浓。那血味不同妖魔之腥臭,于他而言着实谙熟,仿若芳花清氛。

  “是……神君大人的……血。”祝阴喃喃道,“到处皆是。神君大人……莫非在此地么?”

  他焦急地放出流风探寻,可却一无所获。寻了一日,心头重燃之火如遭冷水泼溅,已然熄灭。祝阴咬着唇,快步穿过稠密人群,到了画摊前。他掀开摊棚帘子,矮身钻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去寻神君。一日找不到,他便找一百日,一千日,他从不信这世上还有精诚所至,金石不开的道理。

  可方钻进摊棚里,祝阴便忽而一怔。清风摸清了棚内光景,他发觉师兄正昏死在榻上。

  “师兄?”

  祝阴试探着叫了一声,快步走至榻前。易情面无人色,低低咳喘,汗水浸透了衣衫,似方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伸手去碰易情,只觉那肌肤下似包裹着烙铁,滚烫非常。易情因他的触碰而畏缩一颤,在噩梦中叫道:“别碰,痛……”

  这小妖怪口里叫着痛,倒也牵得自己心口痛了。祝阴摸了摸被牵了红线的胸口,烦郁地吐气,又道:

  “师兄,你怎地了?”

  易情被他搡了几下,不情愿地睁眼。祝阴握了握他的手,他登时一副龇牙咧嘴的狞恶模样。祝阴问:“你身上痛?”

  易情艰难点头,昨夜凌迟自己的疼痛犹存。

  祝阴说:“可祝某心里痛。你快点儿好起来,这一副病恹恹的模样,教祝某瞧见了,心里闷得发慌。”易情昏头涨脑,方要感动,却又听他嫌弃地道:“别碍着祝某寻神君大人!”

  易情忍着痛,勃然大怒。神君大人,这厮一天到晚只会像只呆头蝇一般到处乱撞!他想张口朝祝阴撒火,但疼痛像石头一般堵住了喉口。

  祝阴说:“祝某要走了,师兄,您多关照自己。”他欲要松手,起身离去,望见易情像破布一般软在床上,陡生报复心思,忽地伸手搂紧了易情,将他从寝衣里抱起。

  易情痛得哇哇大叫,祝阴两臂却似铁箍,不给他挣脱的余地。易情口里总算蹦出了字儿,恶狠狠地高叫道:“放开我!”祝阴洋洋得意地笑道,“祝某偏不放。这是祝某巡游天下,从朱里真人那儿学来的抱腰接面礼,祝某同师兄深情厚谊,临别时礼也不可薄。”

  他说了这些话,全怀着报复着奸猾小妖的心思。过往他曾在易情面前吃过几回瘪,早窝满一肚子火。正紧紧搂着,他却忽觉肩上一湿,像落下了雨点。

  扭头一望,却见易情气咽声丝,银牙紧咬,泪珠涟涟而下。眼角发红,似被霞云点染。这小妖怪似是痛到了极点,每一次呼吸都像一次战栗,却强忍着将呻吟咽下肚里。不知怎地,他心里忽而如遭一记闷锤,慌忙放开了易情,猛站起身来后半晌,便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祝阴冲到了南街上。通明灯火像大片流萤,在夜幕中冉冉亮起。他未御清风,慌张地拔步而奔,穿过熙攘如云的人潮。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惊惶至此,兴许是见到师兄落泪的那一刻,他忽而将那面容与往昔光景相叠。在许久以前,紫金山上,暮色冷旷,野菊紫的天幕下流水泛泛。神君一袭黑衣,身影单弱,如一片薄刃。那影子坐在清溪边,将一张张写满了字的青檀宣放入水中。纸浸了水,初时像轻舟般启航,后来却又飘旋着沉入水底,再也不见。

  他还真切地记得那个黄昏,紫金山烟雨绵绵,寒草飘摇。神君的神色素来如无波古井,却在那日泛起涟漪。天书的纸页在水面上渐渐散去,一点晶莹滑过神君的颊侧,像天际坠下的流星。

  “祝阴,”他听见神君说,“我这一辈子劳而无功,本以为能至死未悔,却仍心有抱憾。”

  话尾渐淡,隐没在暮色里。那凄伶的影子渐与易情与他别过下山的身影相叠。

  祝阴一路飞奔,穿过厚密的人群。他在不断忆起往事,却仿佛忘了自己为何而奔跑。心绪繁杂,仿佛结成斑驳的藤蔓,绞住他的心房。

  他猛然惊觉,那两人有时太过相像,像得教他思之如狂。

第四十四章 何处又逢君

  夜静而深,月牙儿嵌在天顶,像一道明晃晃的裂痕。招藤绰绰约约垂在窗前,割碎了一地烛光。左不正坐在后院房里,神色黯淡低迷。

  她自浮翳山海中逮来了一条蓝螭,摘其颌下之珠,威胁着要它叼走左三儿,藏在山里护好。人心比精怪更为可怖,若再在左府中待着,左三儿便如砧上鱼肉,还是送走为好。

  临别前,左三儿被蓝螭叼在口里,像一只小小的铃铛,轻悠悠摆动。她眼巴巴望着左不正,细声叫道:

  “姊姊……”

  她伸着手,像扑腾着、将要溺水的小孩儿,想去够左不正的衣衫,吃力道:

  “三儿……不走。三儿……和……姊姊……一起。”

  左不正亲了亲她光洁如瓷的额,将她的手指慢慢扳开。她望着左三儿被蓝螭叼走,身影渐渐淹在云海中,像佚失了方向的一粒小胡麻点,心中亦如未晴雨日。

  七齿象王发觉左三儿被她带走,果不其然大发雷霆。他将左不正叫去,当面踢翻了天台藤禅椅,打碎了盛花儿的粉青釉瓶,闹得茶寮中一片狼藉。但片刻之后,他便忽而指顾从容,将禅椅扶起,慢慢坐下,撑着下巴道:

  “既然如此,你便代左三儿铸神迹罢!”

  左不正横眉冷视,对他拔出金错刀,喝道:“铸便铸,你以为我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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