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8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昨夜她有千般机会与左三儿一同遁逃,可她却甘愿留下。姑父身边留驻的灵鬼官神通广大,连天涯海角都如近在咫尺。若她俩一起被捉住,下场只会更惨,不如她留在府中,做个人质。

  但她不愿束手就擒,她从来是要遨游八极的鹰隼,而非笼中供人赏玩的鸟雀。

  左不正拔刀出鞘,像骤风一般向七齿象王奔去。可就在那一刻,一个银面男人突而自暗影中冲出。冷山龙如鹄雁奋翅,身形似电,白蜡枪出如龙,一瞬便将她手中金错刀打落。左不正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她已是重重跌落在地,脊背被冷山龙革靴踏住,动弹不得。

  她和冷山龙、凡人与灵鬼官间终是有天渊之别。

  左不正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扭头,却见仙桃棂窗儿外一片乌色。她先是以为夜色浓稠,后来竟发觉那是黑鸦鸦的私卫队兵人影。清河佝偻着背,舔着指,笑嘻嘻地望着她。绝望像暮色一般暗沉沉地自天顶压下,她几乎不能呼吸。

  七齿象王摆着一副捉摸不透的微笑,“用贤侄来铸神迹,倒也不赖。贤侄女,你虽负天纵之才,可若不为卑人所用,那便只是教卑人白费功夫。”他叹了口气,往青花茶壶里浇滚水,蜷曲的叶片在沸水里痛苦地舒展,“上官大人不知何时会翻脸,左氏铸神迹之事不得再拖。你那三姊是受惯了痛楚的活尸,兴许连挺过人祭也不是件难事儿。可若对她而言并非难事,那便不算得神迹……”

  “如此说来,”七齿象王往描金红玻璃碗中点了天目茶,恍然大悟道,“还是拿你这寻常人来铸神迹,胜算更大啊。”

  左不正被押回了后院房中。

  她未被拴上沉枷铁索,却寸步难行。私卫队兵在房外逡巡,像食腐的鸦鸟,时时监看着她。左不正心焦意乱,心里像有焰苗在燎。她时时挂念着自己的姊妹,不知左三儿如今在浮翳山海可好?

  私卫队兵有时会在直棂窗前驻足,说些闲谈话儿。左不正偶听得他们谈起那人祭之事,说那是发源于商时的古仪,中原陕州的君王会拿孩童活祭,刳腹剔肠,刿去血肉。这仅是前两刑的内容,后面二十刑又是何等恐怖,她不敢再想。

  左不正发狠地攥拳,绝望地摩挲着掌上的刀茧。她终究是个姑父鄙弃的凡人,苦练刀法十年,却始终不得及神官之踵。

  她在房中的这段时日里,微言道人曾挺着便便大腹来寻她。这老头儿油嘴滑舌,竟和七齿象王攀起了三亲六眷,称兄道弟。即便她被弃作人祭的牲牢,这厮却也活得滋润,日日有人马后鞍前,甘做他伴当。

  微言道人来她房中,也不做旁的事,只拈着只珐琅鼻烟壶,细细地吸烟末,悠然自得道,“娘子,你被捉起来了么?”

  左不正冷眼看他,问:“我听闻你贫嘴滑舌,如今已成姑父身边红人,你是来嘲弄我的么?”

  微言道人摇头,嘿嘿笑道,“不,我是来瞧你生得如何闭月羞花的。”他在窗前打转,望着左不正,口里啧啧有声。左不正被他看烦了,抄起桌上虎镇便往窗外一掷,微言道人惊叫着像硕鼠一般蹿开,叫道,“那神棍小子要救的姑娘,原来生着副燥辣性子!”

  “甚么意思?”左不正本来还抄起了桌上方壶,欲砸这心怀叵测的老头儿,此时却怔怔止住了手,狐疑道,“你说的是甚么神棍?”

  微言道人抱头鼠窜,“就是诓老夫入府来的一个小子!老夫瞧他神神秘秘的,像个骗棍。特地拐老夫入左府来,也不知是有何居心。后来仔细一想,老夫方才想通了其中缘由,兴许是那小子暗里恋慕你,不敢亲自出马,便拿老夫做个幌子!”

  他忽而止了步,挺直了腰,装模作样地捋须道:

  “唉,瞧你这女娃娃。被一伙儿臭男人围在闺房里,寸步难行,这怎地像话?这样罢,就当是让那小子欠老夫一条人情,老夫去你姑父面前说说情!”说罢,便拍了屁股走人了。只是那其后数日,左不正皆未听闻这老头儿消息。微言道人如泥牛入海了一般,杳无音讯。

  绝望渐如薄雾,笼上左不正心头。这些时日里,她翻起了屋中木架上的典籍。泛黄的图本里拓着祭坑壁画,斑斑驳驳,像人牲临死时绝望的抓痕。左不正在书中看到了二十二道施刑的法子。割取头颅、张裂人皮,铜柱烤烙、烈火狂燎,她看得目眩欲呕,趴在榻沿张口。酸水未从口中淌出,泪水却先落下。

  她和三姊之中,注定有一人需受这惨绝人寰的二十二道刑。

  左不正如混世魔王,在后院房中大嚷大闹。自那夜之后,她突而似失了神智,摔砸起屋里物件。房中似被狂岚卷袭过一般,裱糊画像被虎爪挠过,只留稀巴烂的绢絮;台几金银片斑驳剥落,像洒了一地星子。

  她再也不能忍耐下去,踩上窗棂,不管不顾地穿过后院,奔出垂花门。院中静悄悄的,没一个人影。她望见粉墙上挂着灿金的月钩,近得仿佛唾手可及。

  左不正飞蹬上墙,欲翻越这樊笼。却忽见墙头探出一个狰狞的影子。清河伸出留着涎水的脑袋,对她龇牙咧嘴地叫道:

  “哇!别想逃!”

  遭这一惊,左不正往后跌去。她猛地在空里翻身,轻捷落地。月色漂近,戴银面的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身后现身,幽然地道:

  “请回罢,三小姐。人祭之时未到,请您稍安勿躁。”

  树影婆娑,掩住了月牙儿,月影像被天狗啃了一般,坑坑洼洼。窗槅半开,水波幔不安地微动。左不正被灵鬼官与私卫队兵押回房中,望着这凄哀的光景,忽觉心如死灰。文竹架上空空荡荡,金错刀已被冷山龙拿走。她解下腰上的挑花绦,踩着方凳将绦带甩至梁上,打了个绳圈,犹豫半晌,将脖子伸了进去。

  只要这时死去,就不必受斧钺汤镬之苦。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当自己是出鞘的无畏利刃,却在此时陡然发觉自己也不过是个心存怯弱的小女孩儿。她抖如筛糠,不知觉间,眼里已然泛起粼粼泪光。

  忽有一阵夜风拂来,帘栊像水纹一般漫荡开来。

  “……别死。”

  她突而听得有人在窗外道。

  左不正怔住了,倏然扭头,却见罗帘后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甚么人?”她叫道,慌忙钻出绦带圈,蹦下方凳。

  那人的声音轻弱,其中挟着几声轻咳:“左不正,你命不该绝。你若今夜投缳,七齿象王还会找上你的姊妹。你只有活着,你所爱之人、爱你之人方有生机。”

  “你究竟是甚么人?”左不正闻言色变,那人似是对她极为谙熟,不然绝不会说出这等言语。

  “一个会救你的人。”那人说。

  “救我?”左不正说,“我受困于囹圄,四周皆是灵鬼官,你要如何救?”

  低弱的笑声像在叶尖跃动的暗雨,断续传来。那人笑而不语。

  “遮掩甚么?你究竟是甚么来头?我要你报上名来!”萧萧叶影落在窗槅上,陆离驳杂。左不正心焦意燥,禁不住高声喝道。

  “左不正,我是会为你遮蔽风雪的神明。”

  那影子微微一动,笑道。

  “你若不信,那便罢了。就当我是……一个被你休了的夫君罢。”

  左不正冲至窗前,将罗帘一掀,却见树影参差,寒风习习。

  幽晖如水,窗外静荡廖寂,空无一人。

第四十五章 何处又逢君

  人祭时日将至。地宫中已挖下祭坑,其中散入八爪虫、虵与守宫,毒虫翻腾滚扭,像沸汤上破裂的水泡,不停冒头。坑中置一大鼐,里面烧着沸水。人牲在身被二十二刑之后,最后便会被抛入此鼐中,身死灰灭。

  这地宫本是左氏夏日时用以藏冰的地窖,故而时时透着一股砭骨冰寒。灯豆在龙盂里战栗,映亮了石壁。壁上以赭石、土黄色粉涂抹法王定冥狱小鬼罪状的景象,小鬼们被当头杖打,在狂风骤雨似的鞭笞下哀哭,立于削尖石堆上,双足鲜血淋漓。左不正被押下地宫来,安静地坐在黄石台上。她着一身玄鸟祀衣,凝望着岩壁上如血痕般的笔迹,那一张张涕泪横流、狰狞的小鬼脸庞在她眼中忽而模糊了,渐渐地化作她自己的脸。

  清河搔着背,蹲在不远处咬指头。几个黑衣私卫队兵扛着洗净的大牲肉过来,仔细一瞧,那猪牛都割去了头与下颚。左不正知道那是奉神的祭仪,作为人牲的她也会被如此对待。

  她阖上眼,仿佛整个世界都降下了夜幕。有人在不远处铛铛地敲起了青铜钟,每一道声响都与她的心跳吻合。有人端来铁托,她听见断手斩趾的利刀、钻脑的铁钎、掀指盖的钢针于其上欢欣颤动。

  祭仪开始了。

  ——

  南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七齿象王在山月楼上吃酒。祭仪的事儿已筹备了十天半月,他的心也燥乱慌忙了半月。今日是祭仪的日子,他打算吃完这杯酒便到地宫里去。

  笼里已添上两只黄眼画眉,他伸指逗弄着,心里却在想:将左不正送去铸神迹是正确之举么?

  他忽而有些可惜。左不正是经琢饰后的良才美玉,凡人里少有能与她比肩的逸才。她虽无宝术,却天生神力,又肯钻研。但转念一想,左不正一定心知肚明自己须铸成神迹,因为她若挺不过这二十二道酷刑,左氏便必定会抓左三儿回来作人牲,将这刑罚再受一遍。

  “所以她没有退路。”七齿象王喃喃道,一个险恶的微笑着脸上浮现,“她只能破釜沉舟,拼力铸就神迹。”

  他向着天呵气,看口里呼出的白雾徒劳地在空里向上攀,却终究在寒风里逸散。

  不多时,楼板咯吱咯吱地响,有人费劲地上楼来了。微言道人扶着阑干,拿老叶绣帕擦着额。见了七齿象王后,他满脸堆笑,连滚带爬地奔过来,道:“左大哥!好丈人!”

  “胡老弟,今儿是甚么风将你吹来啦?”七齿象王微微蹙眉,却仍摆着笑靥问道。

  送左不正去铸神迹后,这人本该没用了。可微言道人舌头似抹了蜜油,寥寥几句便将私卫队兵驯得服帖。象王本欲杀他,可又念及此人出身于三洞剑尊所在的无为观,此次铸神迹若不成,往后说不准还需寻上曾离紫宫仅有一步之遥的三洞剑尊,因而此人留来依然有用。

  微言道人扯过一张竹圈椅,气喘吁吁地将身子挤进椅圈里,道:“老夫听左大哥近来为人祭之事劳碌,是么?”

  七齿象王的双眼忽而眯得如银针般细,目光像针尖儿一般刺在微言道人身上。

  “胡老弟……”他缓缓道,“你该不是真对我那侄女动了春心,来向我……求情的罢?”

  微言道人哈哈大笑,摆着胖掌道,“左大哥,你是家主,家中人如何处置,哪儿轮得到老夫这小小赘婿置喙?”他拿帕子抹着额,眼里却精光四射,狡黠地道。“老弟这回前来,是为了……铸神迹一事。”

  “铸神迹?”

  “是!老弟听闻老兄曾告布荥州,说若是与你赌上一场,胜者便能乘虹霓云气,白日升天。”微言道人搓着掌,笑道,“老夫往时在文家做客,倒也听过这话,知左大哥曾任天顶命官,能向考课官美言几句,将人迎入天廷。”

  七齿象王干笑几声,突而想起这往时他说过的玩笑话了。他降世后闲得发慌,又轻睨天下凡人,故而怀抱戏耍之心,与荥州中人说若有与他博局而胜者,他便会向天廷考课官美言几句,将其送入天宫。只是从来无人能胜过他,故而他也从来不必为实现这等事儿费心。

  “如何,左大哥?”微言道人搓手眼巴巴地道,“老夫手痒,咱们便来赌上一赌罢?”

  七齿象王摇头,“今儿是祭仪的日子,卑人需前去看着贤侄,免得她生出甚么乱子。”

  胖老头儿却呵呵一笑,从袖里掏出一只黄铜香座,擦着了火石,插上草香,道:“不需花多少时候,只需一炷香工夫,老兄看成不?”

  此人有用,尚不能与其撕破脸皮。七齿象王这般想道,便点头道。“成罢,不过时辰一至,卑人便须失陪,还请胡老弟见谅。”

  他拍了拍手,叫私卫队兵奉上盛牛血的骨碗,两人各发诅誓,这便算是立下赌誓了。

  待做罢一切,七齿象王道,“然后呢,胡老弟想如何赌?”

  微言道人笑道:“左大哥竟愿将先手让给卑人,真是教卑人感念颇深。不过嘛,做弟弟的需谦让着些哥哥,您来定题便成。只是小弟有事一求,这赌局需设三局,免得一局便决出雌雄,败坏了老兄兴致……”

  七齿象王注视着香座上落灰的草香,沉吟片刻,道。

  “成。依卑人看,便以凡人作赌罢!”

  “凡人?”

  七齿象王眼里一瞬间掠过带着寒色的鄙夷。他重重地一拍椅圈,道,“不错。依卑人所见,这世上的凡人皆绕不开贪嗔痴怒,爱财、好色、惜命,卑贱宛若蝼蚁!”

  他长叹道,“不然卑人也不会耗费数十年光阴于此,却依然铸不成神迹……”

  微言道人却道:“左老兄,不知您为何如此执意要铸神迹?”

  为何要铸神迹?七齿象王忽而陷入长久的迷惘中。他自天记府下至凡尘间,本是为观览凡人是否有真心,能否明心开悟,铸就神迹。

  他忆起过往,他曾是个天廷胥吏,常遭神官欺侮。神官们将细细碎碎的祝馀草洒满十万天阶,命他跪地除扫。也曾丢他至云汉间,教他狼狈扑腾奔游。他轻贱如稗草,只得从天记府中记载人间的书册里寻求慰藉。

  他本以为,若是能教与他一般低微的凡人铸得神迹,便能震动高居九天的神明。却不想凡人沉溺欲情痴怨,久久不得叩开天阙。

  因而他对凡人失望了。

  七齿象王把弄手里的金瓯杯,喃喃道:

  “不过是卑人长久以来的一缕痴念罢了。”

  他撇过脑袋,阑干外人潮汹涌,行客挨肩擦背。七齿象王沉思片刻,指着那群行客轻蔑笑道,“不如这样罢,我二人赌上一赌:世上人皆是利欲熏心之人,如何?”

  微言道人笑吟吟地道,“老兄要如何赌?”

  “取黄金十镒,从这楼上抛落下去,究竟有几人会立时奔过来争抢。就赌此事,成么?”

  七齿象王露出一口森然贝齿,“卑人赌,整条南街的行客都会来抢那十镒黄金!”

  十镒黄金,已能包了一个寻常人家大半辈子吃穿用度。若是摆在微言道人面前,定也会教他颇为心动。但微言道人却神秘地笑着,摇首道:

  “老夫赌,无一人会来争!”

  两人间忽而陷入一片死寂。

  七齿象王本以为这厮即便要赌,也会在他的数儿上减下几个。比如赌这街上有一人能坚守本心,不屑金钱名利。不想这胖老头儿竟口出狂言,说整条街上的行客皆会对十镒黄金无动于衷!

  “哈哈,胡老弟果真人如其名,真会胡诌!世人皆爱财如命,甚而为财害命,哪儿有无人拾金银的道理?”七齿象王捧腹大笑,旋即阴了脸,正色道,“你真要这么赌?”

  “是。”微言道人骄傲地挺起胸膛,活像只充了气的鱼鳔。

  “这可是事关铸神迹的赌局,咱俩都在太上帝面前发过诅誓,可不得儿戏!”

  “老夫哪里在儿戏?”微言道人拍着腿道,白须气得颤颤颠颠,“老夫早已打定了赢你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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