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8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这般一说,七齿象王倒摸不清他葫芦中卖甚么药了,只得扬声对私卫队兵叫道:“取十镒黄金来!”

  私卫队兵的影子贴在楼柱后,听了叫声,窸窸窣窣而动。此时微言道人却又对其叫道:“慢着!过来过来。”

  那伙私卫队兵似是平日里受了这老油鼠的赂,乖顺地过来了。微言道人伏在他们耳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话,最后满意地拍他们的背,说:“成,将黄金取来罢。”

  黑衣人们点头称是,攀上山岳楼阑干,往楼外跃去。影子像蜻蜓点水般擦过檐瓦,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七齿象王满心疑惑,问道:“你与他们说了甚么话?”

  微言道人笑嘻嘻道:“一些体己话。”

  象王不解,摩挲着手中酒杯,心里火烧火燎地焦躁。他在想,微言道人为何如此成竹在胸?放眼望去,这南街上尽是些葛衣老农、吆喝行贩、上杆耍戏人,个个衣衫朴素褴褛,眼带疲色,有谁能抵得过黄金诱惑?

  凡人必定逐利而行。待会儿待他将黄金撒下,定会引来众人争涌。这场赌局注定是他的胜利,象王忿忿想道。

  可不多时,私卫队兵们却扛着一口夔纹大鼎过来了。有操使火术的队兵伸指,在鼎下点火。鼎中热气如烟如雾,像地锦一般在山月楼中铺开。

  “那是甚么?”象王望着那鼎,惊道。

  微言道人笑容可掬地道:

  “是黄金。”

  一股不祥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私卫队兵们将鼎扛至阑干边,对底下喝道:“让一让!让一让!”旋即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铜鼎倾翻。

  一股灼热金流忽而自鼎中溅下!那浆水带着骇人火热,仿佛能将人肌肤烫烂。行贩们纷纷惊叫,惊恐地往后退去,不敢沾染半点。

  这厮竟将十镒黄金熔化,倒下人群之中!

  街上人人望着那沸腾金浆,惊怖不已。

  七齿象王瞠目结舌,面色煞白。

  微言道人站在阑干边,背手而立,脸上挂着那副神秘的微笑。

  “你瞧,左老兄。”他说,“十镒黄金算甚么狗屁?这世上也不是人人皆财利熏心的罢?”

第四十六章 何处又逢君

  七齿象王愕然无言。

  他望着微言道人,仿佛不认识这人了似的,两只眼翻翻覆覆地在其身上扫掠。这胖老儿捋着白须,星冠云履,倒颇有仙风道气之相,可象王却知那皮相下却藏着副油滑嘴脸。

  他突而想起此人曾被延请作文家座上宾,只因其极擅扯空砑光,口坠天花,任谁都会被那浸过蜜的口舌欺瞒了去。

  象王两眉一撇,心焦地抚着金约指,往香架上瞥去一眼。草香还未烧尽,微言道人呵呵笑道:“左老兄,咱们的赌方才打了一局,你这便想敲退堂鼓么?”又捏鼻吐舌地嘲弄道,“临阵脱逃的皆是冇胆鬼!”

  七齿象王烦躁地吐气。虽说这厮耍了滑头,可败给凡人的滋味着实不好。他心下略一忖度,忽而笑道:“还是胡老弟有本事儿,只是这第二赌……不知老弟可否嬴得?”

  微言道人骄傲挺胸,像亮冠的大雄鸡。“您尽管出题!”

  象王打了个响指,几个酒妓便忽而热切地围上来。她们戴着马尾丫髻,发丝乌漆漆、油光光,姜黄袄儿上绣赭茎桃花,像蜂蝶一般舞过来。微言道人被粉臂玉笋淹没,发狂地大叫:

  “做甚么?这是在做甚么?”

  象王哈哈笑道,“老弟方才不也听见了么?这第二赌的内容,便是赌凡人是否能断欲去爱,不为美色所惑。”

  微言道人拼命摆着袍袖,要从酒女群里挣脱。他叫道,“你这打的是甚么破赌?你们这群秃瓢沙门需忍色忍欲,咱们道门才不同,男女相交乃是天地阴阳正道!”

  象王却只是微微一笑,“卑人既信守诺言,要同胡老弟赌上三局,不做那没胆鬼,老弟也总该言而有信,同卑人赌到最后罢?一开始卑人便说了,凡人贪财、好色且怕死,老弟如今是想投降啦?”

  微言道人直着颈子,红脸半晌,支吾道,“成,成,就赌这个题罢!”

  话音方落,那酒妓们便婷婷袅袅地凑上来,端起吉祥纹杯儿就往微言道人口边送。为首的一位尤为勾人,着一条红绣裙裾,脸蛋儿似只有巴掌大,粉腮玲珑,一对黑眼波光流转,像泛着烟浪。那酒女嫩如青葱,却又带着惑人熟韵。迤迤然行过来,往微言道人怀里一倚,便似拂烟柳丝般软在他身上,糯糯地叫道:“官人……来寻快活呀!”

  微言道人慌忙摆手,冷汗淌进颈窝里,支支吾吾道,“你自个儿去寻便好……老夫……老夫是有妇之夫……”

  他打了一辈子老光棍,连姑娘的小手都不曾牵过几回。此时那酒妓贴近前来,他只觉如天崩地坼,一颗狂跳的心几欲冲出喉咙,大念“道常无欲,乐清静”,再狠瞪一眼七齿象王,只见象王微笑着看他,似在欣赏其丑态。微言道人心下大恼:甚么女人!甚么美色!断了欲念他便活不成么?

  红裙酒妓却笑盈盈地斟酒,将杯贴近他嘴旁,声音似宛转莺啼。“官人,您这般虎精龙猛,再将奴家纳为妾也成呀。您要是见奴家姿色尚可,便权且将这酒当作合卺酒,一口吃了罢。”

  微言道人目眩神迷,这女人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楚楚勾人。

  他险些要沉溺其中,可当那琥珀似的酒液递到唇边时,他却猛地醒悟了。他常年炼丹,在丹材分辨上极有眼力,即便气息轻微,他却发觉那酒里掺了会致人昏厥的山茄子。

  胖老头儿大惊失色,猛地推开酒杯,叫道:“老夫一心一意,这妾纳不得了!”可那酒妓却不依不饶,像刷了鱼胶似的粘上来,将衽领松了些,露出嫩白如豆腐的胸脯,一股妩媚暗香浮上鼻尖。

  不对劲,这女人有哪儿不对。酒未入口,微言道人却已似酩酊,昏昏沉沉。他虽是个孤俦寡匹糟老头子,却也见过不少天香国色。天穿道长清绝脱俗,如白璧天仙。左不正靡颜腻理,丽质难掩。就连山里新来的女娃娃秋兰也生得俏丽。可他却在此对一个素不相识的酒妓心旌摇荡。

  七齿象王微笑着看着眼前交叠的人影。他知微言道人再如何虚头滑脑,也决计过不得这美人关。

  那红裙酒妓是他命灵鬼官们寻来的灯檠精怪,艳丽媚人。男人见了她,都须骨酥筋软。用她来牵绊住这狡狯老头,让他莫再做甚么扰自己铸神迹的事儿,七齿象王在心中美孜孜地打着算盘。

  微言道人将舌根咬出了血,欲要保持清醒,简直要将整根舌头咬断。但灯檠精却将玉兰样的洁白指头往他齿关上摩挲几番,微言道人的口便如掉了锁的门。酒妓探进他口里,轻声软语:

  “大爷,您若是咬坏了舌头,往后再吐不得蜜语,奴家可要伤心的呀。”

  微言道人像翻白肚的鱼儿,两眼凸瞪。他想抽自己巴掌,却被灯檠精十指交握。女人的香臂犹如牢笼,将他圈起,他就像被困在里头的一只大肥雀儿,无从挣脱。

  那灯檠精伸出丁香软舌,舐上面颊,微言道人筛糠似的颤着,两眼翻白。瞧他这番丑态,七齿象王嘴角几要咧到耳朵根。灯檠精凝脂似的素手滑入襟领,正要解了法帔,手指却突而一僵。

  “怎么了?”象王扭头看去,却见她花容失色,手似被电了一般骤然一缩。那玉葱似的指尖却已被烧燎成焦黑一片。

  那灯檠精勃然变色,先前的温婉模样似被揭去,面上青筋突而如蛇暴起。她尖叫道:“这老方士使诈!”

  “使诈?”

  七齿象王定睛一看,却见微言道人法帔半剥,里头露出一层贴得密密麻麻的秽迹符。

  这符纸能除魔祛秽,若是妖邪碰了,便会如遭烈火灼伤。精怪离身,微言道人如梦方醒。他整了整衣襟,慢腾腾站起,像披了一身钢铠,轻咳几声,傲慢地道:

  “甚么使诈?老夫这是未卜先知,早知有妖人欲害老夫,故而绸缪了一番。”

  他对那酒妓勾了勾手,嘿嘿笑道,“爱妾,怎地不过来同老夫一块儿寻欢作乐?”

  灯檠精气得跳脚,七齿象王亦瞪眼吹胡。那精怪着实身姿美艳动人,没有一个男人不拜倒于其裙裾下,如今却教一个胖老头儿无情戏耍。微言道人转向象王,将胡须抚得绞结,幽然道,“左老兄,你瞧,这第二赌,是老夫胜了罢?”

  七齿象王脸色暗沉沉的,像堆满了欲雨乌云。他咬牙道,“光你一人能抵过色相,又有何用?你一人便能代表天下万万凡人么?”

  微言道人笑道:“老兄出的赌题是凡人皆色欲熏心,故而只要有一人能少私寡欲,那便能说明老弟所言非实,不是么?”

  真是个老滑头!七齿象王突而领悟自己一时不慎,跳入了他所设的陷阱。

  那酒妓听了,脸似高挂的灯笼般红彤,赶忙盈盈拜倒于象王脚下,梨花带雨道,“左大人,求您宽宥,再给奴家一回机会!这回奴家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教这老儿意乱情迷……”

  “不必了。”七齿象王冷冷道,一脚将她踢开。灯檠精惊叫一声,沿着木阶骨碌碌滚下。她的额头磕在石櫍上,鲜血登时如艳丽的花儿,绣满了半张脸。微言道人见状,心里有一股无名的火气在翻涌,拧着眉叫道,“左老兄,那可是老夫的爱妾!”

  七齿象王又望了一眼草香。

  他本以为经这一折腾,时辰已推移了不少,却不想那草香却未烧短几分。

  “区区一只精怪,也值得胡老弟如此挂心?”七齿象王微笑,“时候不早了,事不宜迟,咱们赶快开始第三道赌题罢。”

  微言道人亦在笑,可不知怎地,他的面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是,是!不过咱俩还是先吃口茶,歇会儿神,再接着这第三场罢……”

  胖老头儿喋喋不休道,心思却已如芦絮,飞向前几日的那个夜晚。

  红烛昏昏,火光如豆。一个白袍少年端坐于他身前,素白的面上光影明灭。

  “道爷,我求你一事。”

  那少年平静地开口。微言道人知他叫易情,却不知他是何人。这神秘兮兮的少年领他入了左府,让他享尽荣华富贵。

  “甚么事?”

  “希望您能于辛卯日、祭仪开场前尽量拖住七齿象王。这关切人命,还望您施以援手。”

  那少年徐徐俯身,在他身前拜倒,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仪。微言道人心头突突地跳,口舌弹颤,半晌道。“好……好。”

  “你小子教老夫一顿能吃上十个白面馒头,老夫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那便当作是还你的恩情罢。”微言道人点着头,又突而想到了甚么似的,睁眼问他。“你叫老夫拖延时辰,究竟是为何事?”

  那白袍少年若有所思。

  “倒也不为何事。不过是要草草铸一神迹而已。”

  “铸……铸神迹?”微言道人大骇。

  “是呀。”那少年微笑,月华流转,树影在他身上婆娑旋舞。空里的浮尘犹如烁烁星子,围于其周身。“我心里怨忿您那丈人,您多耽搁他些时候……”

  易情的面上一瞬间闪过狠色。

  “待我准备停当,便去往他脸上痛捣两拳。”

第四十七章 何处又逢君

  第三回赌局开始,风里似凝了冰碴子。冷汗浸湿了微言道人的背,赌局还不曾开始,他却已如一只湿淋淋的落水狗。

  七齿象王再望了望草香,香仍未尽,便笑道:“方才也与胡老弟说过,这第三赌,赌的便是凡人是否惜命。老弟方才已拿自身作赌,这回也要亲自上阵么?”

  微言道人本想退却,可一想此人狼子兽心,又登时忐忑不安。他抹了抹发湿的额,踌躇半晌,才咬牙道:“老夫披挂上阵,亲自来与你赌!”

  象王笑意渐深,拍手唤来私卫队兵。黑衣卫兵们自楼下扛来一块儿大赏石,从船上取来一串铁链。一个着一身旧麻絮袍子的乱发小乞儿卫兵们被捉上楼来,那小乞儿饿得眼青,大叫:“放开我!”一口尖牙咬得人手脚出血。微言道人看着不对劲,问,“这是要做甚么?”

  七齿象王笑而不语,与此同时,私卫队兵已如影子般飘悠悠到了微言道人身后。微言道人忽觉颈中如冰似的一凉,低头一望,竟是一条铁链锁上了喉咙!

  “左老兄,你这是何意?”微言道人大惊失色,像溺水了一般扑腾手脚。黑衣人们将那铁链穿过七架梁,另一头捆在了那小乞儿颈上,又拴上了嶙峋的赏石。

  如此一来,微言道人便被吊在了梁上,链子的另一头拴着那小乞儿。两人脚尖皆堪堪及地,若微言道人落地,那乞儿便会被链子勒死;若小乞儿那头的链子略扯过去些,微言道人也会魂归西天。

  “方才不是已与胡老弟说过了么?这第三局的赌题便是——看如胡老弟这般的凡人是否惜命。”七齿象王心怀叵测地微笑。“想必胡老弟能英勇无畏,视死如归,为了这小乞儿的性命牺牲的罢?”

  微言道人四体悚悚,方想叫道:“才不是!”可转念一想,他若讨饶,那便是自个儿丢盔弃甲,在象王面前认输。前番所做的努力便如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正犹豫,那队兵却已一脚把那小乞儿脚下垫着的椅子踢开了。小乞儿哇哇大叫,两脚悬空,微言道人亦觉颈中铁链在扯着他往天顶上吊,暗叫不好。

  链子收紧,像毒蛇一般缠紧颈项,窒息感如暴风疾霆而来。眼前一片漠漠昏黑,微言道人瞪眼吐舌,只觉自己要就此昏厥过去。

  若是昏去,这一回就当长睡不醒了。他猛然咬齿,将脖颈弯低,贴着下巴,以此挣脱出些微颈中空隙。同时他两腿扎起马步,像磐石般稳稳猛扎于地。他眼前发昏,气力发虚,遂伸手掸开腰间葫芦盖儿,倒出两枚壬阳旺气丸抛入口里,吃糖豆似的嚼了。歇了片刻,气力总算如泉上涌,他低吼一声,站稳了脚跟。

  七齿象王却抱着手,像在看一台好戏,“胡老弟,你自个儿是站稳了,可对面那小叫化却要吊死啦!”

  微言道人这才猛然惊觉,回首望去,却见铁链拽着小乞儿的脖高高吊起。那乞儿如一条咬钩的鱼儿,徒劳地摆尾,似是很快便要死去。

  微言道人心里大叫:“不好,不好!”他答允了这赌题,便不能因畏死而害人。何况若依道法,生死不过气之聚散,他万万不可畏怯。可他这一踌躇,脚下动摇,便忽似被连根拔起。那拴着赏石的小乞儿喘着气落了地,轮到他自个儿又被吊上去了。

  呼吸不了!微言道人狼狈地扯着颈链,拼命挣扎。

  象王笑道:“胡老弟,为兄瞧你这般辛苦,不如这第三局便认输了罢?”

  微言道人挣动着叫道:“不、不认!”

  他颈上一片火辣辣的疼,像有人往创口处抹了辣椒水。再这样吊下去,他会一命呜呼。于是他又艰难往腰中摸索,胡乱拔了一只葫芦的盖儿。

  一条乌黑影子突如飞电,从葫芦中钻出,咬向七齿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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