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9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那是一条藏在葫芦里泡酒用的乌梢蛇,其上附着只水鬼,性极凶恶。众人皆未料到这一出,一时人人胆颤心惊,竞相避让。七齿象王面前畅通无阻,那如霜寒牙眼看着就要咬到他脸上!

  微言道人尖着嗓儿嘲笑:“遭报应了罢?快放你爷爷下来!”

  他如今已无在此局取胜的心思了,只要逼得象王销了这赌局即可。如此一来这局便无人胜出,而他也能凭前两局之胜赢过象王。

  可他正憋着打算盘时,却忽见一人势若虎狼,冲破人群。两脚一蹬,竟腾空飞起,一张血盆大口张开,把那蛇叼住,砸吧几下嘴竟吞进了肚里。微言道人定睛一看,却见灵鬼官清河口边染血,正嘿嘿地向他笑,像一只饕餮饿兽。

  微言道人这才猛然想起,象王身边还有这厮!七齿象王惊魂甫定,抹了头上虚汗,讪笑道:“胡老弟,你打的算盘倒未实现呐。你害了我,我也该以牙还牙才是。”说罢,便摆一摆手,对私卫队兵道,“将胡老弟颈上的链子再锁紧些!”

  微言道人大惊失色,颈圈愈来愈紧,这回他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眼看着自个儿将要做个吊死鬼,他气若游丝地往空里叫唤:

  “祝阴,祝阴!”

  他记起这弟子的宝术是操使流风。若在风中呼唤,风儿能替他千里传音。

  良久,他耳边真朦朦胧胧飘来祝阴的声音。只是耳鼓上如蒙纱罗,听不真切。

  “何事,道人?”

  “祝阴……快救老夫!老夫快要……被吊死啦……”

  微言道人挤着嗓儿,勉强吐出这几字。

  他这徒儿神通广大,兴许真有法子救他。果不其然,他忽觉清风脱然而至,轻轻托起他身子,颈上重负略松了些。可轻松不过一瞬,他又忽听得祝阴的声音遥遥飘来。

  “对不住了,道人。祝某如今置身僻地,对您爱莫能助,只能捎来一丝风儿。”

  微言道人喘着气,叫道:“你道爷快死啦!你就不能……赶过来么?”

  祝阴说:“不能。”

  “为何?”

  “因为师兄……不,那叫易情的,带您入左府的人说,祝某需拼死助他一事。在那往后,祝某方能知晓……”

  “知晓甚么?”

  “知晓……神君大人究竟在何处。”

  微言道人哑口无言,他忘了这厮是个狂信者。一旦提及那神君,便会变成只无头乌蝇乱撞。

  罢了,不求他的援了。微言道人一咬牙,在空里抖索着摸上袖袋,抽出两张幻法符。可清河又突而如狂犬般扑上,一口咬住他手背。

  清河的眼眯得如针缝:“喂,五花肉,劝你莫要在象王大人面前乱动手脚。”

  微言道人的手背几乎要被他咬下来,胀红着脸大叫,抛了幻法符不敢再用。扭头一看,只见那小乞儿如一条吊起的腊肉,脚尖在空里一下下画着弧,奄奄一息。

  七齿象王微笑:“胡老弟真是贵生惜命,连一个小孩儿的命都狠得下心来夺!”又道,“不过,此人不过一乞儿,白屋寒门,死了却也不可惜。”

  这话落入微言道人耳中,却宛如针尖般狠扎在心头。

  白屋寒门,出身低卑?他年青时挨冻受饿,衣被丑敝。玉雪纷纷,他在一尺厚雪里埋头寻些微草絮,颤抖着塞入破葛衣下。食水不得沾时,便勒紧裤带,拖着嶙峋瘦骨走街串巷,自恶犬口里夺下一块嚼烂的鸡骨。

  他去帮工,被东家克扣粟米,曾点出其中舛讹,却被痛打一顿,丢入河中。自此他便不再说真话,只拿假话作自己的伪饰。

  被吊在铁链那一头的才不是一条贱命。他也曾是那样一个被豪横人户戏耍的小叫化。

  微言道人猛一咬牙,拼力从喉中挤字:

  “凭甚么……你认定咱们中……须有一人会死?咱俩……都能活!”

  七齿象王惊愕地瞪眼。却见他忽而回身,往小乞儿那处艰难挪去。

  微言道人猛地躬身,深吸一气,脸胀得如日头般红,猛地扛起了那块大赏石和小乞儿,拼力往上递。

  他如此一扛,小乞儿颈中铁链稍松,面上倒有些回春之色了。

  只是苦了微言道人,一把老腰被压得格格作响,像一张瘸腿老椅。七齿象王见状,也略略一惊,旋即道:

  “这便是你应对的法子么?”

  “是!”微言道人从齿缝里挤字儿,“谁说……这一题……非要死人的?老夫不会死,也不会教别人死!”

  七齿象王道:“可你撑不得太久,不多时,你便会跪地求饶。那小乞儿会吊死,你会输。”

  微言道人的胖脸上下起了汗雨,可眼里却如雪霁冰消,露出些微晴光。他恶狠狠地咬牙,叫嚣道:“老夫一生……败绩连连,唯有这次……绝不会败在你手底!”

  光阴一寸寸推移,微言道人双股战战,气喘如牛。

  “还在硬撑么?胡老弟。”七齿象王叹息,“你的嘴皮子够软,可心却似石头般硬。”

  微言道人汗流浃背,叫道:“老夫有铁石心肠!”

  那赏石背在身上,如有千钧,仿佛五脏六腑都将被压扁。

  不知过了许久,眼看着微言道人即将要把眼珠子瞪出,翻跌在地时。立于象王身侧的清河突而慢吞吞地叫道:

  “左老弟,你是不是……该动身往地宫去啦?”

  七齿象王这才如梦方醒,猛然惊觉时光流逝。他忽地拧头去看那草香,却见不知何时已然烧尽。

  祭仪开场时他可不得错过。他若不在,左不正那妮子可不知会闹出甚么风浪来。

  “唤轺车来!”七齿象王匆匆起身,道,“没工夫在这儿耽搁了,祭仪巳时开场,卑人需早些回左府!”

  可私卫队兵们却皆瞠目结舌,立定不动。象王问道:“怎么了?”

  “大人,如今已午时了。”

  心上像劈过一道惊雷。象王厉声道:“午时?”

  冷汗如浆而出,他快步奔到阑干边,却见人群扰扰,列肆喧哗,热腾腾的炕羊出了铜炉,白雾如纱一般披开来。行客的影子像撵不匀的面团,蜷在脚下。正是午时无疑。

  象王冷汗涔涔,喃喃道:“可方才那草香皆未烧短……”

  他突而一个激灵,箭步蹿至香座前,伸手去摸那草香,却觉不对。将香炷拿起一看,香灰簌簌而落。他惊觉那香炷却分作了外层与里层,中间削空一条细隙。微言道人方才点香时只点着了比针尖儿略大的炷心!故而有烟生而不见香短。

  又被那老儿坑骗了。七齿象王只觉心惊目眩,此时却突觉狂风猎猎,酒旆在空里狂猎荡舞。扭头一看,却见拴在梁上的铁链空空。

  微言道人趴在巨大的鸦鸟背上,朝他喜孜孜地挤眉弄眼。

  “左兄,又是老夫赢啦!”

  象王定睛一看,却见那鸦鸟贴了一身白花花的幻法符。符纸随风洒落,像飘零的蝴蝶。

  那鸟儿眼眦上扬,透着凶光,颈羽被压平了一圈,像极了方才那凶恶的小乞儿。七齿象王忽而想起灵禽也可化人,那胖老头儿约莫是使了甚么障眼法,把一只乌鸦变作了个小孩儿,又故意教他们在街边捡来。

  时辰已然耽搁,又被那老头大大戏耍了一番,可谓雪上加霜。

  “你……你……”象王青筋暴绽,半晌才颤着嘴巴叫出半句话,“你这臭尻大骗棍!”

  微言道人却勉力在乌鸦身上坐起,白髯飘飘,怀袖微笑,若不是他满脸油汗,简直似个脱俗得道的仙人。

  他挺起胸膛,骄傲道:

  “甚么骗棍,老夫是蹈腾昆仑、叶累声名的官将九十万仙的大天师!”

第四十八章 何处又逢君

  祭仪开场,左不正的腕子、拇指上被捆上了麻绳,一个黑衣私卫队兵牵着绳,在地宫甬道里缓慢行走。

  地宫中暗无天日,不知走了许久,前方忽而透出几丝晨曦似的明光。走近去看,却发觉荧煌灯烛勾勒出了一间大院的形貌。四面墙上雕着红木窗子、沿墙廊,她仿佛置身于天井中,无数伶人石像奏起燕乐,引人至往生净土。烟尘细碎而落,像宁谧的星子。不知为何,左不正心里突而涌起一股莫大的哀愁。这里像她与三姊曾欢笑游耍过的庭院,只是往事已然蒙尘,此处亦无半点生机。

  天井中摆着须弥座棺床,灵帐宛若一片薄雪。黑衣队兵像阴府的狱卒,掀开帐幔,请她入内。

  左不正走进去,只见那帐内极大,似一简室,中央置一棺床。她在棺床上坐下后,有人在外道:“请四小姐更祭服。”

  一个头戴铜面的黑衣队兵掀开帘幔,捧着素纱中单和深青祭服入内,木托的一侧却放着叠好的缣囊、拶子、夹棍等刑具。左不正叠着手,娴静地安坐,却缓缓抬眼,红烛映出她眼底如箭镞一般的利光。

  突然间,她如离弦之箭般猛然跃起,蹿出一步!刀已被夺,她并起五指,蔻丹尖尖,倏地刺向那端衣的私卫队兵眼前。

  妖冶的烛光一曳,烛泪如血,垂落龙池间。那私卫队兵见她袭来,身子忽而韧如藤丝,仰面曲腰,将她手爪避了去。左不正正愕然,却忽见那人影轻灵一闪,竟在她面前径直跪下,将手中盛衣木托高举。

  “四小姐,请更衣。”那人又道了一声,蓝地金锦镶边的祭服滑落,现出底下一件箭袖玄地云花袄子,那是她常穿的猎装。一柄金桃鞘刀躺在木托上,藏尽锋芒。

  左不正惊愕,道,“你是……谁?”

  烛光明灭,映亮那人头戴的铜面。只见那铜面鸱目虎吻、兽牙黑肤,与她读过的众经音义里描绘的罗刹恶鬼颇似。

  那人将猎衣与刀递予她,话里似有些微笑意。

  “先前许过诺,如今却已至应约之时。四小姐,我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左不正倏尔想起那个寂夜。暗柳啼鸦,西窗斜月,她心已成灰,却有一人在窗扉后轻声细语,让她活下去。

  “是……是你?”左不正认出了他声音,悚然震颤。她伸出手,想触上那人面颊,将铜面掀起,望一望其下容颜。“那夜你说……你是会为我蔽雪拂秽的神明,可为何你如今……却以恶鬼之姿现于我面前?”

  那人避过她探来的手,摇头道,“是神是鬼皆无关紧要。四小姐,时候不早,请您即刻启程,莫要让在浮翳山海中的三小姐久候。”

  左不正愣愣地看他将缣囊抖开,将脚踏了进去。这缣囊是受刑时使的,人牲会被置于棺床上,隔着囊布受刑,免得血肉零散。那人解下漆黑外衫,披在她肩头,又取下罗刹鬼面,覆在她面上。

  烛花摇影,她望见了那人的面容。并无青脸獠牙,也无神氲俨容。那是一张清减却柔和的面庞,火光落进眸里,似云中堕月。

  “你不是神,也不是鬼……”左不正喃喃道,“你是个人。”

  那人笑而不语。他的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她还要轻,是个少年。

  “你是要替我受刑?那二十二道刑囊括墨、劓、刖、割舌、斩首之具五刑,又会遭笞打、菹骨肉,你是个凡人,为何要替我受刑?”左不正心头突突地跳,慌忙道。

  “因为我要救你。”

  “为何要救我?”左不正哀戚地道,“你与我不过一面之交。”

  “因为你是我所荫庇的世人。”那人用缣囊覆住了脸,在棺床上躺下。“快走罢,左不正。去你姊妹的身边。”

  烛泪流尽,一抹烛光突而被暗色吞咽。左不正握紧金皮鞘刀,倏然站起。“那你呢?你会去往黄泉路上么?”

  烁烁灯影如迢递银河,围着他们旋动。短焰相连,夕晖似的红光浸透了两人全身。

  “不,我会蹈赴九霄,叩开天扃。”

  那人仰面朝天,喃喃自语。

  “再一次……归复神位。”

  左不正将缣囊束紧,毅然转身,掀帐而去。帐外私卫队兵恭谨地列队,像漆黑的森林。她戴上铜面,披上黑衣,便如滴水归川一般落在人群中不见。七齿象王此时竟未在,施刑的队兵捧着械杻鱼贯而入,向棺床上那人行去,左不正余光仅瞟至些微光景,登时心如刀绞。

  她不知那人为何救她,却知那人钻入缣囊中,将要为她受那惨无人道的二十二道刑。心口里似有盘涡流旋,空荡荡的发慌。在寻到三儿之前,她仍不能打草惊蛇,需得在姑父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她应该强拉着那人跑走,而不是叫他做自己的替罪羊。可对方太强,她并无胜机。

  穿过黑森森的人群,她像猫儿般溜入宛曲甬道。地道似羊肠,土壁上却嵌着无数兽面额的浮雕青石门,像无穷无尽延展的螺旋,门后藏着埋骨处或杀人的偶人。眼前一片暗昧,如一座巨大无息声的坟茔。人语渐而远去,她只听得自己在胸膛里左冲右突的急乱心跳声。

  突然间,一座青石门猛地在她眼前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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