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低声道:

  “无事,道人无需担忧。若是大师兄,哪怕是上血海刀山、入虎穴龙潭,也定会安然无恙。”

  “大师兄…”祝阴和善地微笑道,“定不会让我失望。”

  ——

  石台上乌糟糟的乱作一团,符火在山壁迸溅出的水花润泽下渐息,人群里却依然似遭翻江倒海一般。黧黑的石壁间,飞瀑轰然而落,泻入茫白云雾间。天坛山只有这处不算得过分寂寥,其余之处一眼望去,只余一片渺渺云白。

  三足乌扯着易情襟领飞在空里,俯瞰着下方乱景。符火熄了,白石台上有些焦黑的痕迹,却仍冒着丝丝热气。

  易情思忖片刻,抬头唤道:“好八哥,飞也飞够了,咱们下去罢。下头的修士被符火烧得差不多了,咱们现在下去,向道人邀功领赏。”

  总挂在天上飘也无济于事,况且三足乌着实拎着他在空里飞了许久,三条小爪儿直打颤,恐怕支持不了多久。

  乌鸦听他如此一说,如蒙大赦,当即松了爪,把他往地上甩去,嘶哑地大笑:“好哇,老子早想把你撇下来啦!看我不摔死你这小子!”

  易情没料到它松爪,愣愣地跌了下去。临坠到地时,他在空中抱身翻了个旋,往地里一滚,总算没摔个四脚朝天。

  这鸟儿定是平日里遭他贫嘴多了,怀恨在心,总想拣个时候报复他。易情呼着气起身,拍了拍身上尘灰,方想出口斥那没良心的鸟儿一二句,可却忽觉胸腹一痛,一股火燎似的剧痛蔓布全身。

  低头一看,一只泛着幽光的利爪竟已洞穿胸膛,将他的身躯剜出可怖空洞。

  一只凶鬼正立于他身后,颈上生着密密匝匝的人面,每一张都狰狞扭曲,中央的巨面血口獠牙,头生尖角,遍布血丝的眼珠子死瞪着他。而那凶鬼正探出一只尖利锐爪,刺穿了他的身躯!

  这恶鬼是从何处钻出来的?

  易情心头震悚,张口欲言,却先咳出一大口血沫。他方才和三足乌在空里飞荡,早将下方情形看了个清楚,也选了个符火不曾烧过之处落脚。

  可他方从空中一下来,甚而未察觉到有凶魂绕至身后,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

  三足乌见他受创,发出尖利的嘶叫。人群亦如遭霹雳震荡般散开,修士们目怵心惊,望着那被凶魂洞穿的少年道士震恐地后退。

  本来那懒洋洋的无为观弟子领他们上圆台时,只说了要他们打败那白袍少年,便能入观中做弟子,可如今却有只强横之极的凶魂陡然现出,抢了他们猎物!

  “这…这儿怎会有如此凶暴的恶鬼!”有人叫道。人群里爆发开一阵惊惶叫喊。

  “都闪开…这凶鬼不是咱们应付得了的!”

  凶魂利爪将易情高高抬起,血水淅淅沥沥而下。易情像一块软布般被轻易拎起,昏黯的余光里瞥见凶魂混沌躯体间的魂心,那里横亘着青幽的符光。

  血在急剧流失,易情只觉自己似一朵轻飘飘的棉花。隐约间,他望见了凶魂身上迂曲的符文密字,那处写的几个字——似是“立杀文易情”。

  这是哪个浑小子写的字?易情只觉又气又好笑,那笔锋极蕴劲力而横暴,看得出来写字的人对他抱怨颇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儿似的。他不经意间睃见了台下的红衣门生,祝阴一动不动地向着他,嘴角微扬。

  易情认得那咒文符首、尾皆出自微言道人手笔,他幼时便趴在泥地里学道人写画,招仙符、平安令不知画了多少张,横七竖八地贴满槛木,因而他此时一眼便能辨出唯有中央的密字改了笔画,看来是祝阴这小子写的字儿。

  这回不像是试探,祝阴这厮看来真想要他的命。

  张了张口,易情口里却只能发出血泡咕嘟声,浑身灌了铅似的,连捏手诀的气力也无。凶魂的利爪刺穿了他的肺,他一句咒诀也念不出口。

  微言道人手脚并用地攀过台边的漆金柱,狼狈地摔在石台上,连滚带爬地向他这处奔来,口里急急叫道:“易情,易情!”

  易情艰难地呼吸,凶魂锐爪一松,他便如烂泥般砸在地上。

  昏黯的视界里,他望见微言道人白髯一颠一颤,整个人扑到他身边,抓起他落在血泊里的手用力摇晃,惊惶的面上细汗密布,口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他的名字。

  “这臭老头儿…原来早就认出我了……”易情于失血的虚弱间混混沌沌地想道。

  既然认出来了,怎么还要如此这般弯弯绕绕地考验自己?易情起先有些忿忿不平,可再一想这胖老头儿本就是个怯懦性子,准是遭了祝阴那小子威胁,只得处处为难自己,顿时心下一片释然。

  下一刻,他浑身便似被抽尽全部力气般,染血的指尖自道人手中滑落。

  微言道人望着眼前这面无血色的少年道士,胸腹处皮开肉绽,几乎被剜了个透明窟窿。殷红的血色在他身下渐渐铺展,月红花儿似的怒放。

  老头颤抖着试了试易情的腕脉,忽而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觳觫。良久,微言道人难以置信地道。

  “这小子…没气儿了。”

  祝阴浑身一颤:“没气了?”他迟疑了片刻,跃上石台来,踌躇着踱步至易情身前,“怎地会没了气?”

  拿脚尖踢了踢那白袍少年的身躯,软绵绵的,没甚么动静。易情阖着眼,睡着了似的没有息声。祝阴虽瞽目,却听过微言道人在言辞中描画过易情的样貌。他的大师兄看起来从来齿少气锐,上天磴的时候未至弱冠,眉宇间仍有些未脱的稚气。

  红衣弟子蹲下来,摸了摸易情的脸颊,温热在急促地流逝,只余一片无生机的冰寒。

  他心里忽而生起一片惊疑。这不该是个颈间锁着缚魔链、冒作大师兄模样的妖物么?总归有着铜墙铁壁似的身躯罢,怎地是个不经打的脆弱凡胎,被凶魂抓一下便丧了命?

  “师兄…”祝阴喃喃道,“师兄?”

  微言道人颤声道:“别叫了,祝阴。这小子心窝一动也不动,浑身也冷得厉害…”

  祝阴愕然地抬头,却听得微言道人道:

  “他…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 插手起风澜

  易情死了。

  他的尸首孤零零地瘫在圆台上,心窝子不再温热。像他这般被凶魂在心口剜出一个大洞,怕是神仙也逃不过死劫。

  可说是死了,他却也没死。

  刹那间,天地陷入一片静默。风偃云歇,嚣尘落定。飞鸟展翅,却戛然止于苍穹中。家槐花落,白瓣凝滞于空。

  天地间的缤纷五彩忽而渐渐褪色,一切都化作逶迤的墨痕。世界犹如一张藤纸,洁白似玉的纸面上,迤逦的墨线在四面八荒流淌,像潺涓的溪流。

  在这只余黑白二色的天地里,易情的魂神如一团氤氲的墨影,趺坐在圆台中央。他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自己染血的尸身。

  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光阴凝结在了这一刻。寒来暑往、旦夕昼夜在他眼里看来,是神灵翻动天书而致的岁月流逝。他环望一周,只见万事万物尽皆化作流淌的墨字,自己仿佛坐在一幖书卷里。

  世上的一切都静止了,微言道人还拉着他的腕节,从眼挫里淌出的泪珠子挂在颊边,半落不落。修士们惊惶后退,仿佛被数只瞧不见的手扯住后衾。清风、浮尘、日光凝在眼前,犹如蟠螭灯的一面画景。

  可在空里盘旋的三足乌居然还能动弹,它惊愕张望,俯首望见了易情透明飘渺的魂神,便飞下来惶然地叫道:

  “喂,喂,你是易情么?”

  易情的魂神微笑颔首,“是啊,你这蠢鸟儿居然还算记得我。”

  三足乌如坠五里雾中,在泛着幽蓝光火的魂神与倒伏于地的尸身间频频转首:“可…老子眼前竟有两个蠢蛋易情!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那也是我。”易情望着那淌血的尸身,挠了挠脑袋,“这事儿说起来有些费口舌。你知道我的宝术么?”

  乌鸦道:“知道呀,那不是个能画出热腾腾大饼的宝术么?”

  易情道:“那你知道…我这宝术是从哪儿来的么?”

  三足乌噎舌了。它只知不少势家会将百年前的巫祝神咒刻在襁褓之婴的血脉里,让强大的术法得以传承。还有人费尽心思发冢掘墓,将先灵法具熔铸入身躯中,只为求得在这世间翻风覆雨的权柄。

  见它答不出来,易情便自顾自地道,“小的时候,无为观还是个破烂的荆梁屋,咱们这些住在屋里头的也都是些吃不饱、穿不暖的饿痨鬼。左近山坡上的卷耳苗拔秃了,锅里的嫩蒌蒿也吃尽了,我便爬到屋子里头的神案上,偷吃贡果。”

  “那时候神案上也没供甚么玩意儿,都是些干瘪的酸枣。我吃得太入神,不小心便把贡品也一块儿吃了。”

  “贡品?”

  易情点头,“是啊,神案上总蒙着块素布,下头也不知遮着甚么东西,鼓鼓囊囊的。我那日便将布掀开,只见得下面有本书册。我把书页撕了后吃了。”

  三足乌咋舌:“书?那玩意怎能填肚子?”

  “树皮不也填不了肚子么?”易情反问,“怎地一到荒年,天坛山下的树皮都被啃得个秃光?”

  乌鸦无言以对。易情接着道:“总之,我把那书给吃了。可你拿你多余的那条爪儿想也能猜到,那不是本寻常的书。”

  “…那是天书。”

  天廷记府坐拥书海,所藏卷帙写尽寰宇之事。也不知无为观怎地便弄得了天记府中的一册书,放在神案上供着。

  天书本就是历写人间事的书册,易情把它撕碎吞进了肚里,从那一日起,他忽地便能使起墨术,化虚作实。他能在地上画饼儿,在树上画果儿,也能望见人身上流淌的墨字——那是每个人的命理,他能用宝术将其改易。

  三足乌听得云里雾里的,它约莫明白这小子不仅能画出能吃的大饼,还能把这天地里的一切当墨字改画了。

  “所以,你小子的宝术就是从那被你吃掉的天书里来的?这倒也不奇怪,势家公子哥里也有不少是把法器熔了后浇在身上的,这样便能学到法器上带的宝术。”三足乌只觉昏头胀脑,道,“但为何…我瞧如今人人都动弹不了,就我和你小子还能动作?”

  易情挠了挠脑袋,环顾着这黑与白交织的水墨天地,“我也不知其中缘由,莫非是在神仙看来,凡尘不就同解闷的连环图画一般?我是神仙,你也是从天廷下来的神物,自然能在这墨画中走动。”

  说罢这些话,易情跳起身来,拍了拍衣摆,泛着幽光的魂神飘到了自己的尸首前。易情撇了撇嘴,嫌弃道:

  “被偷袭了,方才的我还死得真惨。”

  说着,又伸手去拭微言道人的眼挫,发觉那凝在空里的泪珠子拭不掉后,哀声叹气地道:“唉,老头儿,何必为了我这不成器的弟子哭呢?反正我是神仙,虽然你们不认,可我确是死也死不成。”

  望了微言道人片刻,易情的魂神又飘向立于台下的祝阴,这小子面上的神色有些惊愕,微扬的嘴角又混着几分喜色。三足乌飞过来,用鸟喙笃笃地敲这红衣弟子的肩膀,用力啄了几口,凶恶地叫道:

  “这叫祝阴的小子坏透了!黑心歪尖的,老子看到他从那胖老头儿的葫芦里倒出了只阴魂,还在封咒符上刻上了你的名字,驱使那玩意儿来杀你!”

  易情的魂神想了想,趁如今这凡世被宝术静止,他赶忙伸手扇了祝阴两巴掌。

  待扇罢了祝阴巴掌,他扬眉吐气,与三足乌对望:“接下来怎么办?”

  “甚么怎么办?”

  “咱们现在在阴虚里飘荡,现世的我已死啦。”易情在空里飘来飘去,摩挲着下巴。有鳞鳞光点从他手掌间冒出,汇作一块。三足乌隐约瞧见那是一本书册,泛着莹莹的白光。“如若不在天书上把我的命理改一改,我不一时便要被阴司押到地底了。”

  “怎么改?”三足乌好奇地凑过去。易情手里拈着本簿册,那应是他幼年时撕碎了纸页吞下的天书,天书已经在腹里化作了他的血肉,抬手便能唤出。

  翻开天书,上头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三足乌眯着眼,在其上寻到了一行小字,写的是:

  “壬寅年五月,文易情遭阴灵剖肝,死。”

  三足乌看得呱呱大笑,“你这蠢蛋,死得好哇!”可再看几行,一句话赫然映入眼帘:

  “祝阴折金乌翼,金乌殁。”

  乌鸦当即惊恐地叫道:“易情,你快兜的活过来,把那姓祝的小子两腿打折!”

  易情笑道:“说得倒轻巧,你要我怎么活?”

  他在天书上涂涂画画,把他死后的字迹尽数涂去,又在其上添了几句话:“文易情大发神威,取祝阴头。”

  果不其然,他一将字写到天书上,那墨字儿便似承受不住了一般,扭曲着化作青烟散去。易情遗憾地摇头,对三足乌道:“你瞧,天书写不得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三足乌嫌弃地叫道:“太弱啦,你实在弱得令人发指!”

  想了想,它又问道:“若是将你死掉的那行字涂抹掉,咱们是不是就能回到你死前的那一刻?”

  “是。”易情笑道,“天书上写的事都会成真,前提是…我写得上去。”

  乌鸦拍着翅:“那咱们就回到你死前的那一瞬。既然对付不了姓祝的小子,那便对付他放出来的那只凶魂!”

  易情与它相视一笑。

  “——正有此意。”

  话音落毕,他伸手一划,将天书上书他死去的那一句话划去。眼前所见之景忽如马骑灯一般后退,又似画册翻页般哗哗流逝,转瞬之间,他们又伫立于那斑斓宝光交加的圆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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