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16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我只是在想,先生如今成了自由身,若是圣上留他在邑京,他该怎么做。”赵瑾翻了个身,把秦惜珩锁在怀中,“先生若是要留在邑京,就要把荷婶和可盈也接来,她们习惯了梁州,怕是住不惯这里。”

  秦惜珩默默听着,过了好久才说:“有件事我想提早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这次可能不能随你回梁州。”

  赵瑾心跳一缓,有些不可信地问:“什么?”

  秦惜珩抱紧了她,说道:“我要留在邑京,才能及时知道这里的动向。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没有,又何谈与他们对抗。”

  赵瑾半晌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太明白秦惜珩的意思,因而愈发没有反驳的勇气。暗夜里的屋子骤然静得可怕,赵瑾失神地闭上眼,觉得怀中温热的身躯随时都会失去。

  “不要。”良久之后,她说了这两个字。

  “别冒这个险,我不想与你分开。”赵瑾低下头,声音也埋进了秦惜珩的颈窝里,“不是还有燕王吗?只要这个位置最后是他的,你就不用这样殚精竭虑。”

  秦惜珩道:“我想过他的,但宁党的根太深了,即便他韬光养晦多年,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我若是留下来,还能及时帮他。”

  赵瑾依然不愿意松手,甚至将她抱得更紧了,近乎卑微地求道:“你别抛下我。”

  她原本就担心秦惜珩知晓了她的身份后会转身离去,也在好几次的梦里梦到过这些,现在面对这样的决策,她唯恐自己真的会失去秦惜珩。

  “我其实很懦弱,没有与天对抗的勇气。阿珩,你就当是可怜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你会离我而去。”

  秦惜珩刚要说话,忽然觉得颈边沾上了水一般湿热的液体,乍然怔住。

  赵瑾哽咽道:“我好似一直在被人抛下。最初是祖父,他为了我将来的路能更好走些,一个人操持了很久,我被他抛下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后来是娘,她受太后的旨意来这京中做质,不得已将我抛下。再后来是营中看着我长大的叔伯,我忘不了苍叔是怎样替我承受那致命的一击,将我从阎罗殿中抛了出来。”

  “阿珩……”赵瑾想忍着酸楚把泪咽下去,可她想得越多,眼泪也就越多,直至最后连声音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秦惜珩抱着她,像她无数次哄着自己那样哄着她,“阿瑾不哭,我不说了好不好?这件事咱们往后不提了。”

  赵瑾情绪渐平,压着声线说着后面的话,“每当我想倚赖谁的时候,老天就要这样让我被抛下。阿珩,我已经习惯了有你的一切,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我不离开你。”秦惜珩听着她的哭腔,自己也后悔地落泪,“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过这些。”

  她们在黑暗里对视着,秦惜珩替赵瑾擦去脸上的泪,说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也不许抛下我。我们同根而生,谁也不能先松手。”

  “我不松手。”赵瑾呢喃,“山水不两转,同心不二疑。”

  她在这一刻已经有了对秦惜珩坦然一切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她顾及起所处的境地,还是将话又压了回去,道:“等回梁州,回了梁州,就什么都好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同样将无数次想问的话咽回腹中。黑夜里的静埋没了一切,她们相拥而眠,在被命运囚锁的胁迫中相依为生。

  范棨在侯府休养三日后,借赵瑾的请安折子递上了面圣的请求。

  宫道很长,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沉声,范棨不安地搓着手掌,数次想要掀开车帘看一看,却又数次犹豫住。

  他都是这般紧张,张宓与范芮自是不必多说。

  “叔父,”张宓小声问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范棨无法言说,他阔别这里二十余载,再次踏入宫城时只觉得陌生,连这故地都是如此,更何谈高座上那个多年不见的人。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范棨下车一看,顿时愣住。

  宦臣在旁道:“圣上说了,让范爷与两位公子去朝阳宫一见。”

  范棨这些年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反应,如今更是忘了自己已是自由身,下意识地便对这宦臣躬了一下身,连连应道,“哎哎。”

  宦臣忙将身子压得更低,说道:“范爷折煞小的了。圣上还等着呢,范爷和两位公子快去吧。”

  范棨看着这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长长宫道和朱色不谢的连绵宫墙,心中百感交织。

  他闭上眼,好似觉得又回到了少时。在给楚帝做陪读的那几年里,他不知在这条宫道上走过多少次。楚帝尊崇范茹,便将范家这个幺子看作亲弟一般宠着,从来不让宫人约束他,好几次还让他在自己的寝殿里歇午觉。

  宫门之上题在匾额上的字迹是记忆中苍劲有力的模样,院内角落里生长的青松挺拔如昨,一切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差别。范棨打量着周围看了几息工夫后,带着跟随的两人徐徐入殿。

  范芮自跨入殿槛就不敢乱看,他低着头,将事先练过无数次的礼节跪叩完毕,听到楚帝喊他父亲:“阿棨。”

  这一声不高不低,落在范棨耳中时,是他回忆中和颜悦色的声调。

  楚帝没有问他字号几何,依然用旧日这亲近的称喊叫着。

  范棨失神半许,继而有些张皇无措地佝下背,看着地面说话,“圣上。”

  楚帝道:“你抬头。”

  范棨惴惴不安地照做,楚帝看了他片刻,叹气道:“你都有白发了吗?”

  “是。”范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答了这一个字,这声之后,再也没了下文。

  楚帝注意到他身后年轻的两人,问道:“真快啊,你的儿子们也这么大了。”

  范棨道:“蔚熙是大哥的孩子。”

  楚帝从张宓脸上看出了几分范家长子的痕迹,淡淡一笑,“原来是你啊。”

  张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楚帝朝他走来,说道:“你才出生时,朕还抱过你。你叫蔚熙?是哪两个字?”

  “是。”张宓低头答道,“蔚彼高藻之蔚,时纯熙矣之熙。小民单名言宓,草字蔚熙。”

  楚帝看完他,又去看范芮,笑问他:“你呢?”

  范芮心里慌到不行,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叫……不是,小民叫做范芮,就是草加内的那个芮,啊不对不对,是芮芮初生的那个芮。”

  楚帝忍俊不禁,问他:“你怕朕?”

  范芮不假思索就点头,继而又反应过来,变作摇头。

  楚帝笑道:“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范芮扎低了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怕还是应该不怕,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楚帝看了一眼依旧有些局促的范棨,又问范芮:“你喜欢吃什么?”

  “啊?”范芮诧异地抬头,在看了楚帝半晌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糖饼。”他说完不忘解释,“我在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糖饼,娘说糖太贵,得替瑾哥省钱。”

  “芮儿!”范棨赶紧出声提醒。

  楚帝嘴角的笑淡了下去,范芮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楚帝不快,吓得赶紧跪下,“我……小民就是随口说说,圣、圣上,您不要生气。”

  “朕生什么气?”楚帝拉着他起来,眼睛看着范芮,嘴里的话却是对范棨而说,“你们在梁州,连糖也吃不起。”

  范棨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从前是罪臣之子。”

  他被岁月磨得棱角全无,早就没了少年时的朝气,楚帝痛心而叹,“随朕用一顿饭吧。”

  范棨不敢说不,应道:“是。”

  “你们先去,朕更个衣就来。”楚帝说完顿了顿,又对范棨加了一句,“还是从前的地方。”

  范棨顿时鼻间酸涩,闷声道:“是。”

  待人走后,谢昕才从内寝的屏风后面出来,楚帝问他:“真的不见一面吗?”

  谢昕蹙紧着眉,说道:“我从来想不到阿棨失了顽劣后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远远地看着,我便想到他小的时候……”

  他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继续,转而叹气,“我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与其见了让他感慨过往,倒不如不见,这样于我而言,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谎言。”

  楚帝道:“你总不能这样躲着他一辈子。”

  谢昕走到他身边,从宽袖下牵起他的手,说道:“躲他一辈子也无妨,只要他往后能平安顺遂,见或不见都无甚所谓了。”

  “不要在我面前装作勉强。”楚帝抱过他,耳语道,“等朝局太平了,你还是去见见他,挂心了这么多年,说无甚所谓都是假话。”

  谢昕偏过头来吻着楚帝,眼中的淡漠转写成细腻的温柔。

  他藏匿深宫多年,唯一懂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第112章 祠堂

  宁澄焕听完探子的来报,挥挥手让人先下去。

  “大哥倒还真是平静。”宁澄荆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大发雷霆。”

  “重建祠堂倒也是情理之中,案子都已经重新昭告天下了,朝廷还一座宅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范茹死了这么些年,一个追封的谥号罢了,况且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为着这么点事就大急大躁的,不值得。”宁澄焕淡淡道,“范家如今只有一个范棨能撑住天,他一介白衣,能翻出什么浪?即便圣上有心补偿他,朝廷也不会同意收取闲人,要吃这口官饭,他还差得远。至于那个范蔚熙……”

  宁澄荆的心微微提起。

  “即便他是颜清染的学生,也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瘦弱书生罢了。颜清染再有声势能耐,如今已然告老在乡,想靠着这棵古树入朝站稳脚,他怕是还没这个能耐。”

  “大哥说的在理。”宁澄荆听他这么说,心里稍作松气,赶紧垂眸点头附和了一句。

  宁澄焕有些头疼地揉揉鬓角的穴位,说道:“范氏已经不足为惧,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是永陵的事?”宁澄荆问,“这件事怎么突然就传出来了?有查到源头是哪里吗?”

  “正是因为源头难查,所以这件事才难办。眼下整个邑京几乎都传遍了,圣上还给大理寺派了旨。”宁澄焕伤神,想不透是哪里偏离了轨迹。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可寻。”宁澄荆道,“父亲当年将永陵的事情全数推到了天象上,如今天象再起,倒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的事情。毕竟才过了四十年,好些老臣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宁澄焕问:“你有什么主意?”

  “有的时候,该舍的一定得舍。”宁澄荆沉稳地看着他,说话间字字有力,“这件事情,父亲只是帮凶,并不是元凶,咱们替唐家兜了这么些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大哥,凭咱们如今的权势,少了唐家也无甚大碍。要我说,咱们得弃车保帅,以大局为重。”

  “可唐家涉及太多,中枢之内……”宁澄焕迟疑着还没说完,宁澄荆便打断,“纵然他们家在中枢内分布再广,那也并非姓宁,不能保证时时刻刻与咱们同心。大哥现在想的是如何保住他们,可他们却不一定想着如何让这件事避开咱们。永陵的事情咱们同样洗不清,倘若唐家为了保身,把事情都推到咱们这边怎么办?一旦落得个包庇纵容之罪,咱们又该去对谁解释?大哥怎可为了一族外姓而将咱们也搭进去?”

  他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宁澄焕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宁澄荆看他已有动摇之心,又起身来对他一揖,道:“宁家的后路,就全系在大哥的一念之间了。”

  “我再想想。”宁澄焕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我会处理好的。”

  “好。”宁澄荆又恢复成那副谦逊的模样,仿佛方才展现出来的强硬都只是错觉,“大哥忙吧,我先走了。”

  他提起裳摆跨过门槛,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

  但凡牵涉到这种利害关系,宁澄焕就不会坐视不理,这道理宁澄荆再明白不过了。

  他收回目光,出去后便让人备车。

  “四爷要出去?”小厮顺口一问,“要去哪里?”

  宁澄荆道:“周塘街那儿有一家店的茶饼不错,我上次无意间路过,进去歇过一次脚。”

  邑京里坊市遍布,街巷环绕,富庶繁华的大街多不胜数,从城防布局图来看,周塘街小得微不可见,它唯一让人熟知的,便是范氏祖宅坐落在这里。

  昔年范家一族下狱,范氏祖宅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如今春闱案已经平反,范氏旧宅也重归旧主。

  范棨一身孝服,逐一地将先祖牌位供奉于案上,作揖叩拜后便陈立一旁,将香火供案让给后面的人。

  “先辈列祖在上,”范蔚熙跪在蒲团上叩首,他望着面前的一排牌位,说道:“范氏第十一辈子孙范蔚熙归家来迟,叩敬诸位先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