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154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史智文之前的种种不悦和鄙夷在这一刻迅速地收起,他又问赵瑾:“侯爷可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比如涂刺史?”

  赵瑾便猜他这是担心有人来分这杯羹,笑道:“运使放心,此事我还未对除你之外的第二人说过。”

  史智文绷紧的眉眼当即一松,他起身来对赵瑾一揖,“臣可以帮侯爷,但是还请侯爷千万勿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赵瑾看他突然这般郑重,问道:“运使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史智文重新坐下,道:“侯爷也知,中州道多矿,在臣任职前来中州道之前,这些矿场就各有其主。这些人,无外乎是与邑京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有朝官们兜着,矿主们便只顾闷声采矿,对外高卖。”

  赵瑾问:“难道这些开采的矿石有什么异样?”

  史智文摇头,“不是开采的矿石有异样,而是受雇于这些矿主的矿工们谋生不易。侯爷不知,身入矿洞开采矿石是何等的不易,这并不亚于将命押在阎王手中。矿洞坍塌是常有之事,运气不好碰上了,矿主们只会赔上那么几两银子了事。可这些死于矿洞之下的人,往往便是一家之中仅能谋生的那一个。”

  他说罢,轻轻叹气,“这个世道,有什么是比人命还卑贱的?几两银子买断的就是人的一生。那些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失了这么一个顶梁柱,生计只会愈发地艰难。”

  赵瑾道:“运使可怜这些旷工,可我怎么从燕王口中听说,运使你联合矿场乡宦一起抬高矿价,获取牟利?”

  史智文苦笑,“那侯爷可知,旷工们如今工钱上涨,也是臣用这种方法间接换来的?臣是可怜他们,所以每每牟利之后,都会想方设法将多赚的银钱暗中以各自借口补贴出去。”

  赵瑾微愣,逐渐地从这番话中明晓过来。

  史智文道:“臣请侯爷不要将这条商路说出去,也是因为太过知道这些人有多贪心,一旦让他们知道牟利无限,他们只怕会毫无节制地招纳旷工,逼着他们日夜开采。”

  两人隔着桌案对坐,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屋子内一静,愈发衬显得楼下说书声震耳欲聋。

  “强龙尚且难压地头蛇,又何论臣这种外放的官?”史智文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觉得更加苦涩,“臣做不来置身事外,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欺压百姓,只能以这样的绵薄之力,尽量替百姓们争取些血汗钱。”

  “侯爷,”他看向赵瑾,眼露真诚道,“臣今日与侯爷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侯爷能履行方才所说。只要侯爷能做到,臣愿意倾囊相助。”

  赵瑾问:“你现在不担心涂刺史了?”

  史智文道:“侯爷方才不是也说了,只消让人觉得臣是受侯爷胁迫,不得已为之就可?”

  赵瑾赏识他这份勇气,淡淡一笑,“好。”

  但史智文到底还是第一次与赵瑾打交道,不敢全然相信,便道:“侯爷既然这么说了,不如留个凭证?”

  赵瑾道:“我这次仓皇出京,身上可谓一贫如洗,没有什么是能拿出来作为担保的。不过,若是运使信得过我的契书,我可以现在就写。”

  史智文想了想,也认了,取来笔墨纸递给赵瑾,“那就请侯爷留书一封,也算是让臣安个心。”

  赵瑾拿了笔,并不急着去写,问道:“运使今夜可以备好船吗?”

  史智文道:“货运码头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朝廷的通缉令来了,码头的巡查只怕要更加严格。这样吧,侯爷拿着臣的腰牌去,码头的人看到腰牌,会放行的。”

  盟约虽定,但眼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赵瑾并不敢轻易放史智文离开,也不敢让他接触旁人,便扬声一喊:“卲广。”

  门外守着的卲广推门进来,请示道:“侯爷有何吩咐?”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腰牌来,赵瑾瞥了一眼,对卲广道:“你拿着史运使的腰牌,安排察柯褚他们先走,然后再回茶楼来找我。”

  卲广领命就走,赵瑾这才对史智文道:“对不住,不是我信不过运使,而是眼下的局势不利,我不得不小心为之。”

  史智文倒是敦和,并不见恼,说道:“侯爷的担心,臣懂得。”

  赵瑾提着笔,这才将契书写了,又打听道:“运使近来有北边的消息吗?诸如镇北王的。”

  史智文收起契书,道:“侯爷这么一说,臣还真听说过一点。据悉,镇北王与燕王暗通款曲,意欲里应外合,围攻邑京。”

  赵瑾短暂地愣住,旋即追问:“然后呢?”

  史智文道:“宁远的钱帅发现的早,直接将镇北王扣住了,想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也有处置了。”

  赵瑾闭了闭眼,已经全然明白了宁党这一次的全部计划。

  她脑中忽觉混沌,恍惚之际便想到了与程新禾在邑京茶楼会面那次,对方提出的婉约之请。不止于此,程新忌甚至不远万里前来相见,问的也是那同样一个请愿。

  是她自己太过狂妄,幻象着一切都能尽握于手,更或说有楚帝这样一座靠山在,她可以没有任何忧虑。

  赵瑾在桌下捏紧了拳,心中再起绞痛。

  她一步之差,错失了整个时局,更连带两位疼她的人因此丧命,又与心爱天各一方。此刻逃如丧家之犬,是她活该。

  史智文见她久不说话,喊道:“侯爷?”

  “我没事。”赵瑾忍住这钻心的苦楚,强硬地露了个笑,“运使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踏错一步了。”

第149章 会军

  剑西冬月,百草凋败,枯木横生着绵延在空寂萧索的官道两侧,一路上鲜闻人声。

  一匹马在沉重的铁蹄声中吐露着阵阵白气,马上人不敢跑得太快,路面坑洼土漕里的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他时不时地拽紧缰绳,唯恐马蹄因打滑而摔跤。

  剑西较之朔北已属南地,可霜寒露重的干冷寒意比之朔北丝毫不遑多让。

  “小叔。”程攸从程新忌的氅衣里露出个头,仰起脑袋看他,“咱们还要走多久?我好饿啊。”

  程新忌低头看他一下,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继续用氅衣将他遮掩好,说道:“小攸乖,再忍耐一下,等咱们到了有人的地方,就能讨一顿饭吃了。”

  “哦。”程攸只好将腰间的束带又扎紧一些,这一下之后,一阵饥饿的细微声音从他的腹中传来。

  程新忌也听到了,心疼之余只能稍稍再加一点马速,道:“很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到了。”

  他仰起下颌,眯着眼远眺一番,好似看到了几缕炊烟,当下心中不免激动,又对程攸道:“小攸,我已经看到村户了。”

  两人一马又行进了一刻多钟,才终于抵达了程新忌看到的炊烟之地,他缓下了马速一看,些微有些愣住。

  这并非是什么村户,而是一群正在熄灭营火的军队。

  程新忌看着他们,认出了那独属于梁州守备军的铠甲徽章,忙策着马过去。

  “哎!”有个士卒注意到他,隔空喊道,“你什么人?”

  程新忌抱着程攸下马,来不及过多地解释,只是央求道:“几位军爷,给口吃的吧,孩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这士卒看着他怀中饿得脸色发白的程攸,心中不忍,转身去还未收拾完的篝火旁拿了张炊饼来。

  程新忌说了声“多谢”,先将炊饼喂给程攸吃,自己则忍着咽了咽口水,没有开口再要一张。

  “拿着吃吧。”士卒又给了他一张饼,程新忌接过,也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慢点,慢点。”这士卒打量他半许,问道:“我看你这一身,也不像穷得叮当响,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饿成这副模样?”

  程新忌吃完了炊饼,将手上残留的渣都舔干净了,才问道:“这里可是到了梁州境内?”

  士卒道:“早着呢,骑马再走一日才能进梁州。”

  程新忌又问:“你们可是梁州守备军?”

  士卒点头,“是,怎么了?”

  程新忌便如看到了曙光,急切道:“可否让我们叔侄俩同你们一道而行?我有要紧的事情见赵侯。”

  士卒当即便对他起了警惕之心,脚下也往后退了数步,问道:“你是何人?”

  程新忌赌上了全部的希望,颤抖着拿出自己的腰牌来,“我叫程新忌,是镇北王程新禾的亲弟弟。我大哥无故遭人陷害,如今生死未卜,我是特地来梁州求赵侯收容的。”

  “强子!”这时有人喊着士卒,“站那边偷什么懒?还不快来收拾!”

  程新忌唯恐这人走了,赶紧拉住他,“兄弟,我求你了,带上我们叔侄二人吧,我是真的着急见赵侯。”

  这名叫强子的士卒道:“你等一下,我要先问问我们百夫长。”

  他转身就去,不多时便领了一人来,程新忌一看,控制不住失声而喊:“蔚熙?”

  范蔚熙见果然是他,先对强子道:“去跟李百夫说一声,你们收拾完营地就走,这人交给我。”

  程新忌带着程攸小跑过来,拉着范蔚熙就道:“蔚熙,快,带我去见赵侯。”

  他连日赶路,这几天更是风餐露宿,如今不光瘦脱了相满脸脏污,连下颌也长出了点点胡渣,与范蔚熙见过的那个恣意硬朗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你先静一静。”范蔚熙带着叔侄二人找了个还有余温的篝火堆坐下,沉声道:“邑京出事了,太子弑父杀君,又命人围堵怀玉,眼下怀玉虽然逃了出来,但还困在中州。前行的兵马已经去往会阳了,这是后备炊事营,马上也要拔营离开。”

  程新忌脸上一白,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范蔚熙拍拍他的肩,“这样吧,我让人送你们先回梁州。我此番还要去中州道接应怀玉,就不亲自送了。”

  程新忌见他起身欲走,不由分说就拉住他的腕。

  范蔚熙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仔细说来,偌大一个梁州,除了范蔚熙,程新忌不认得任何人,他好不容易才从朔北的险境中逃出来,如今难得遇到了这么一个熟识可以作为倚靠,说什么也不想再独自离开。

  程新忌低着头,小声道:“我怕生。”

  范蔚熙看了一眼程攸,道:“若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便带着你一起去接应怀玉了。这是镇北王世子吧,你现在难不成还要带着世子辗转再去中州?”

  不等程新忌说话,一直不吭不响的程攸便道:“我不怕累。”

  他牵着程新忌的另一只手,脸上认真肃然的神色却丝毫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我会骑马,也能射箭,虽然射的不准,但我不怕,因为我以后也是镇守边陲的兵。小叔,我刚刚吃饱了,现在有力气继续上路了,我们一起去中州吧。”

  “好。”程新忌手劲加大,越加用力地抓住范蔚熙的手腕,“蔚熙,我将身家性命放在这里,这一趟中州,我也要去。”

  “那便抓紧上路。”范蔚熙翻过手,这次换做他牵紧程新忌的手腕,带着叔侄二人朝着不远处的临时马厩而去。

  暮色落后,夜渐渐平静得可怕,赵瑾站在甲板上静望临清河水面,对着河面上散开的粼粼水光黯然出神。

  史智文走来,对她道:“再行一夜,明日午时左右就能抵达会阳了。”

  赵瑾“嗯”了一声。

  史智文看着她,又道:“臣能帮得上侯爷的,也就只有水上这巴掌大的地方了。中州说来,还是以涂刺史为大。”

  赵瑾道:“已经够了,我从始至终需要的,也只有这条水路。史运使此番大恩,赵怀玉铭刻于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史智文只是一笑。

  赵瑾问他:“说起涂刺史,这是个好相处的主儿吗?”

  史智文道:“好不好相处,要紧的是能不能同心,臣虽然镇不住那些乡宦,但好在有这么个同持一心的人能一起拿主意。”

  赵瑾问:“那他也知道史运使你一直在用实矿赚取的利钱暗中襄助那些矿工?”

  史智文点头,“但这个法子最初是臣提出来的,索性啊,涉及到的一应水路之事,都由臣来执管。之前臣让侯爷不要告诉涂刺史,是想将这条商路保护起来,少一个人知道,也能少一分风险。”

  赵瑾道:“史运使考虑得挺多。”

  史智文笑了笑,问道:“臣记得,剑西并未专设盐铁转运使?”

  赵瑾道:“剑西不过一条剑河,居多运送的还是军粮,这些事,便交给了军中特设的粮料使来处理。”

  史智文问:“侯爷如今反了邑京,日后的军粮可要从何处来?”

  赵瑾道:“也是淮安,说起来,剑西这半年的军粮,可都是走这条临清河过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