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225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赵灵浚道:“我已经想好了。”

  宁丹湘仰起头来看他,“想好什么?”

  赵灵浚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了两个字。

  宁丹湘感受着他手指走过的痕迹,慢慢道:“怀玉?”

  “嗯。”赵灵浚收了手,淡淡笑道:“我想给孩子起这个字。”

  “怀玉,怀玉。”宁丹湘念了两声,莞尔道:“挺好的,我也很喜欢怀玉二字。”

  赵灵浚握着她的手,柔情满满道:“那就等我托人去你家提亲,说好了,可不许羞得躲起来。”

  宁丹湘在他身上轻轻一锤,低着眼睫不敢抬头看他,嘴硬道:“你才羞得躲起来。”

  赵灵浚笑了两声,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们沿着长长的岸往回走,临近宁宅时,赵灵浚往一旁挪了几步与她保持些许距离。他不再继续走了,说道:“去吧,我看着你回去。”

  宁丹湘一步三回头,踏上家门前的台阶时仍往那头去看。赵灵浚就站在那显眼的街下灯火里微笑着看她,他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进去。

  街景就此被闭在了大门之外,宁丹湘顿觉心中空落落起来,已经开始想念赵灵浚掌心里的热度。

  一道门横隔在后,而在他们看不到的拨弄里,天意已经定下了终局之棋。

  (三)

  起业元年。

  谢昕在碑前坐下,拔掉酒囊的外塞喝了一口。

  “我来了,”他摸着碑上的字,看到土堆上密密生长的青草,“时间真快,连草都这么高了。算算你把我从牢里换出来的日子,有二十六年了吧。”

  从建和十四年至今,竟然已经二十六年了。

  谢昕至今还记得牢里的恶臭气息,那里白天密不透风,不见光亮,到了夜里就是叽叽作响的鼠闹声。

  那段时间他与世隔绝,辨不清外面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知道明天与死亡哪一个先来。牢狱里的时间走得缓慢,他昏昏沉沉地睡着,好似又见到了九岁那一年遭受的噩梦。

  后来不记得是哪一日,他一觉醒来,竟然看到了从窗棱缝中射来的阳光。

  他的眼睛不适地眯了眯,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在短暂的冷静之后,他清醒地坐起身来。

  一切就像是十三年前的重演,他又一次被人从牢里换了出来。

  这室内的摆设他熟悉至极,普天之下,最能够藏住一个人的地方,就是深宫内院。

  更何况这里是皇帝的寝殿。

  朝阳宫。

  外门轻轻打开,范霁警惕地望去,等到看清来人时,他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回避漠视。

  秦祯见他醒了,快步走来,嘘寒问暖道:“阿霁,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他多日不开口,现在一张嘴,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谁许你这么做的?”范霁问。

  “我是皇帝,想要一个人,还怕别人说吗?”秦祯拍拍胸脯,仍是少年人的那副纯真模样,“阿霁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对你怎样。”

  “胡闹!”范霁下意识地斥责他,“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

  “那又怎样?我咬死不认就行。”秦祯反驳完,又缓下声音道:“你无官无职,除了范家三公子这个身份,就是一介白衣,本来就没有过错。再说我只是找个死囚替了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根本没人会知道。”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追问也是无用,范霁无声地叹了口气,又问:“父亲呢?还有母亲,两位兄长,阿棨呢?”

  秦祯的脸色不大好看,他慢慢道:“他们都还在狱里。阿棨还小,前几日赵太傅也替他求情,所以我想……他应当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没有官职,最多只能算个连坐,牢里的替身已经死了,没法对证,我将你换出来也无人知晓。至于你的父母兄长……你别急,我会再想办法的。”

  春闱泄题是何等大事,即便是皇帝想徇私,对一干人等从轻发落,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范霁知道秦祯的最后一句话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希望的安慰。

  他捂着眼睛,乏力地开了口:“你救我做什么。”

  家和亲人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或者说,早在十三年前,他就不该被救出来。

  “我活成这副模样,还不如死了。”

  秦祯按住他的嘴,口吻严厉,“多少人想好好活着,你在这里说什么浑话!你哪副模样?你生得周正,样貌翩翩,要我拿镜子让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范霁却忽如发疯一般推开他,嘶吼道:“那我这辈子就这样隐姓埋名,任你将我关到老关到死吗?我若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离不了这朝阳宫,那还不如死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就该死了!”

  秦祯又拢了上去,喊道:“阿霁……”

  “不要这么叫我!”范霁猩红着眼瞪他,大口喘了几阵气,痛不欲生道:“范霁死了,他和范氏族人一起,都死了。我不是范霁,你不要这样叫我。”

  内室倏然阒静,秦祯看着这样的他,心也跟着掰成了好几瓣。

  “你不要这样,我以后换个名字叫你也行。”秦祯小心地抱住他,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的情绪,“但是你听我说,我求你活下来好不好?我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把你救出来。你别急,我会尽我所能,将范中书他们都救下来。”

  范霁的身心早就疲累不堪,他靠着这具坚硬的胸膛,无力地痛哭起来。

  来来去去,他又成了无家可依的落子。

  秦祯一直陪着他,好不容易安抚着他重新入了睡,才打了个哈欠轻步退出来。

  “圣上要不也歇会儿吧。”宋仲孝劝道。

  “范中书一家还等着朕来想法子。”秦祯揉了揉鬓角的穴位,重新翻看起了记录在册的口供。

  然而不论他如何争取,案子都没有丝毫的进展,当最终的宣判公诸于世时,秦祯愧疚地不敢去见范霁。

  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夜夜同居一室,可除了那轻微的呼吸声,他们没有交谈过一个字。偶有时候,秦祯想听听他的声音,可又想起范霁抗拒着这个名字,只好将要说的话都收回去,每日只能从看护他的内臣口中知晓一切。

  这样冷漠平淡的日子持续了近乎两年,直到西陲传来战报,赵世安率当地的守军退却了车宛的突袭。秦祯便抓牢了这个机会,暗中让臣子上奏赐封赵世安为侯。

  那日的午后,范霁久违地对他开了口。

  “你这样太冒进了,是要将赵太傅置于众矢之的。”

  秦祯先是讶然于他的重新开口,然后才苦涩地解释,“我也知道,但我真的想再做点什么,赵太傅有侯爵和兵权在手,灵浚作为世子,日后也能舒坦许多。况且剑西沿线需要有人来守,赵太傅在那里,我放心许多。”

  范霁看着他,还是没有对他说出自己的身世以及心头谋想了几乎两年的计划,他对秦祯说完刚才所言,便再次恢复沉默。

  “可这也不是没有条件。”秦祯好不容易等到他说一句话,赶紧凑上去主动又道,“我要给赵太傅封侯,就得立宁姝静为后。”

  范霁并无任何反应,秦祯看着他,似征求同意一般地弱着声音又道,“我碰都不想碰她,现在却得用这种方式给她后位。”

  “小不忍则乱大谋。”范霁惜字如金地说了几个字,意思不言而喻。

  并非是宁氏抓着封侯之事作为交换,而是不论怎样,宁氏总有办法将后位抓在手上。

  秦祯懂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好,他们既然要,我给就是。”

  范霁转身要去内室,秦祯赶紧叫住,“等等。”

  他抓着范霁愿意开口的机会说道:“我……我是真心的,你别不与我说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范霁问他:“你知道我九岁那年受过很重的伤吗?”

  秦祯听范棨提过,便点头道:“我知道,听说你静养了一年。”

  范霁又问:“那你可知我伤在何处?”

  这些就不是秦祯所知晓的了,他问道:“你伤在哪里?可好全了?”

  “好不全了。”范霁平静地说着,好像已经淡忘了年幼时的伤痛,他看着秦祯的眼,揭露了自己最为不耻的伤处,“我被人净过身。”

  秦祯的眼倏然睁大,面部僵硬地定住,好半晌之后,他摇头道:“怎么可能……”

  他一个范家的公子,怎么会遭受这些?

  “你不信?”范霁当着他的面解下了束腰,果决地放下了底裤,将自己残缺皱缩的部位露给他看,声音冰冷道:“现在信了吗?”

  秦祯愕然地看着他的那一处,脑中空白成片。

  范霁慢慢地穿好,说道:“我就是这么一个无用的残废,现在,请你重新考虑刚刚说过的话。”

  秦祯被震在原地杵了许久才回神,赶紧追着去了内室,解释道:“我刚刚不是在犹豫,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会遭受这些。你别多心,我真的不是在嫌弃你什么。”

  为什么会遭受这些。

  范霁漠然地看着他,终了还是没有回答,秦祯似也反应过来这伤疤不能揭,于是不再问了。他小心又试探地去触了触范霁的手,讨好地说道:“没人知道我把你藏在这里,我能保护你的,往后也会一直保护你。”

  “你不觉得我很丑很恶心?”范霁没有抽开手,只是这样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怎么会!”秦祯就势拉住了他的手,很是珍视地放在两手的掌心里,“你给我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

  范霁指尖蜷缩,尘封如冰的心像是融化了一角。

  这双手这样捧着他,挺暖和的。

  秦祯见他没有反抗的意思,又试着去抱,范霁伏在他肩头,闭上眼睛放过了自己。

  他不想再将自己继续圈禁了,这样的痛苦无人察觉,每逢夜深人静,便是天命对他反复不停的折磨,提醒着他不要淡忘过去,而他无人可依,只能蜷缩着抱住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狭小的角落里苟且偷生。

  心锁被人打开,范霁睁了眼,寻着秦祯的嘴唇覆了上去,痴缠着舔舐舌下的一切。

  他想要这个人,他原来早就这么爱这个人。

  谢昕回想着那些暧昧缱绻的往事,将囊里的余酒倒在碑下。

  酒洒之后,是失声痛哭。

  他将额头抵在那个“祯”字上,声泪俱下。

  这一生的前几年,他是光明磊落的文氏公子。后来家逢突变,他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做了范霁。可天不许人愿,范家又遭变故,二十一岁往后的每一天,他都是苟活于世。

  时也,命也。

  他怪得了谁?只能怪自己的命太硬,阎王就是不肯收。

  古曰四十不惑,他躲在幕后筹谋了二十余年,到了这个年龄,其实早就看淡很多了,但是前半生的隐忍藏了太久,那么多夜鸽将命赌给他,甚至牵涉到整个剑西,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这一生勾心斗角,他似乎什么都达成了,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得到。

  往事归于尘土,如今幡然回首,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失了什么。

  “小祯,小祯。”谢昕沙哑着喉咙低喊,道着歉,“对不起啊,是我一直太偏执,逼得你内疚了这么多年。你给了我那么多次机会,等过我那么久,我都不愿意回头,更不愿放下。你由着我折磨你,你却什么都不说。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要去哪里找你呢?你说说话,你告诉我好不好。”

  山谷空灵,寂静无声,千里荒芜,只有衣冠孤冢一座。

  秦祯永埋皇陵地下,再也听不到任何话语。

第218章 起业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