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马戍梁州 第226章

作者:夏蝉七里 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GL百合

  早春初落,新燕啼鸣枝头,东风肆然地走过,带着香纸烛火的青烟袅袅而起,将原野覆上了一层薄纱。

  赵瑾跪在樊芜坟前,恭敬地磕头敬香。毕了,她看着那碑文上的生卒刻迹,自言自语般说道:“娘,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为您迁坟了。此去梁州路途遥远不说,剖土掘地也会扰了您的清静。再说,舅舅一家都在这里,我觉得让您继续留在邑京也挺好的,我若是想您了,也能时常来看看。至于梁州那边,我会为您立一座衣冠冢,也算是能让您与爹在一处了。”

  她说到这里,眼中已经噙了泪。

  樊芜身死之后,尸身便被草席裹着随意扔到了乱葬岗,后来是谢昕命人去死人堆里翻找,又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才让她入土为安。

  赵瑾至今不敢思及当日的半点经过,她离母甚远,所尽孝道不过寥寥,而樊芜这一生除却寡居,便只剩下为她殚精竭虑地操持。

  她才在英王妃的坟前哭了一场,本以为泪已经流干了,可等真正到了这里,她才知道只要心存亏欠,便是怎么也流不干泪。她只要一想到这些,就会鼻息滞塞,胸口麻木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母亲能理解你的。”秦惜珩给她拭泪,说道:“她知道你有多不容易。”

  赵瑾用力地吸吸鼻子,握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缓和些许。

  秦惜珩又给她顺了顺背心,赵瑾摇头示意自己无事,说道:“咱们走吧。”

  两人步履缓慢地行在这京郊的小道上,没走多远就听到一个疯癫的声音传来。

  “我乃天下之主,你们谁敢不服!”

  “天既生我,又为何误我!”

  “你们这群小人,通通都不得好死!我即便化作无常厉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小祯你在哪?别走!别抛下我,你等等我!”

  赵瑾听着这声,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们再往前走,果然便看到了神志不醒的谢昕,在他身旁,正是白露与云鸿担心地守着。

  “少主。”两人对赵瑾行礼,看了看谢昕之后,便是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再说。

  时而清醒,时而疯鸷,时而狂笑,时而大悲。

  白露与云鸿已经守了他好几日,据医馆的医者说,他这是患了癫狂之症。赵瑾盼着他还能恢复,便让这两人每日带他来无人的地方透透气。

  “扶先生回去吧。”赵瑾面露难色,道:“过几日范先生就进京了,等到时候再看看能不能好转一些。”

  白露与云鸿便一左一右地搀着谢昕走了,赵瑾目送片刻,对秦惜珩道:“咱们也回去吧。”

  她话音才落,身后又来了一阵疯癫的大笑。

  “昔日事不可追,夜先生这一生,真让人感慨。”赵瑾又叹了口气,并未回头再看。

  秦惜珩也惋叹:“可惜了。”她顿了顿,对赵瑾道:“现在再回想,我能明白父皇为何鲜少带笑了。”

  赵瑾沉吟半晌,点头道:“是,所以我们要更加珍惜彼此。”

  这一趟出行半日,临近城门时,赵瑾忽然停了下来,她抬头望看城门上的“邑京”二字,脑中闪现过这两年来经历的桩桩件件。

  秦惜珩也跟着她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赵瑾摇摇头,淡淡笑着,“没什么。”

  两年前,她策马来京,赴那一场冬春宴,入城时,也曾抬头看过这威严的两个字。

  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如当年的繁盛喧嚣,好像这些时日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过往的二载倏如梦境一隅,令她痛心疾首,也令她心生蔚然。

  赵瑾面色平静地说道:“当年,屈十九奉旨在城外迎我。进城时,我也长久地看着这两个字,当时还犹豫过,要不要拿出正臣做派。”

  秦惜珩牵住她的手,说道:“你选择藏锋是对的。”

  赵瑾反握住她,将目光从城楼上收回来,道:“其实当时我知道,藏与不藏,都是一样的结果,只不过装一时糊涂,可以再苟延残喘一阵罢了,谁知老天根本不给我这样的时间来喘息。”

  秦惜珩回溯从前,手指便不自觉将赵瑾牵得更紧,她道:“我时不时地也会想起从前的事情,而每每想起,便觉得当年的自己实在可笑。”

  “走吧。”赵瑾望向城内,回头来对她轻浅地一笑,“不是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理的?”

  “我想先去一趟相门寺。”秦惜珩道。

  赵瑾知道她的用意,点头应道:“好。”

  宫城归一后,整个邑京也逐一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相门寺的香火经久不息,信徒比之以往好似变得更多了。

  秦惜珩在大殿外停了脚朝里面看去,在那门槛内侧的一张蒲团上,端正而坐着一个她熟悉的身影,而那人身披袈裟,一头乌发早就剔除得干干净净。

  “逍遥洒脱的白玉菩萨,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佛下。”秦惜珩有感而起,慢声说道:“四哥会选择这样,或许真的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赵瑾道:“只要兴王一切安好,那就没有什么好感伤的。阿珩,人长大了就是这样,会突然发现好些事情都回不去了,而讽刺的是,我们并不能一直停留在原地。”

  秦惜珩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秦绩的背影后,才与赵瑾往宫城而去。

  新朝之下,一切归新,过去的沉疴甚重,秦惜珩理政之后,觉得朝中的现况比她想之还要不及。

  她翻看完户部送来的账册,揉着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赵瑾从她一个细微的神色变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问道:“这账目不对吗?”

  秦惜珩道:“不是不对,而是我看着这账,就能想到百姓究竟被克扣了多少。”

  赵瑾问她:“听说好些折子都言说要罢黜宁澄荆?”

  秦惜珩道:“政改的内容太多了,一次全部施行无异于揠苗助长,我想过了,这其中的每一条都得动用数年时间来进行。宁澄荆的心虽是好的,但他坐不住这个位置,要我来看,他堪任地方刺史倒是更好。”

  赵瑾想了想,觉得也是,“从前他与关长汲在桑州,倒是从未听说桑州有什么民乱,而且我听说,这人不声不响,只知道埋头做事,邑京的朝局确实不太适合他。”

  两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赵瑾道:“你说,让他去淮安担任刺史如何?那边商贾众多,多是些圆滑之辈,又总爱想方设法与官府勾结。若是有宁澄荆这么个铁面务实的人去,说不定真能将淮安官商勾结的风气治一治。再者,还有宗政康看着柳氏的生意,有这二人在,该是能从淮安多收些款目的。”

  秦惜珩撑着腮打量她,笑道:“你倒是挺会人尽其用。”

  赵瑾笑笑,“我自小学的就是怎么用人,军中的事和人那么多,总不能全都是我亲自来操心。”

  秦惜珩沉思一下,觉得有理,道:“那我现在就宣他进宫。”

  赵瑾道:“这事,我觉得还是让他自己来辞请更好,到时你顺水推舟挽留一二,既不伤脸面,还能顺理成章将他派去淮安。”

  秦惜珩抿唇笑道:“看来范先生将你教得挺好,这笼络人心的本事,可还真是无人能出你之右。”

  赵瑾也笑,“那就多谢大长公主的赞誉了。”

  秦惜珩道:“不过,怎么能让他自己辞请?”

  赵瑾道:“我觉得蔚熙应该有法子。等明日吧,明日我先去与蔚熙通个气。”

  次日用过了午膳,赵瑾便径直往范宅去。这才踏进宅子没走几步,迎面就见范芮扎着脑袋过来,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芮,”赵瑾叫他,“想什么呢?”

  “瑾哥,你怎么突然来了?”他往赵瑾这边跑了几步,又回身看看后面,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看什么,神神秘秘对赵瑾道,“你来的正好。”

  “怎么了?”赵瑾看他一脸慎重的样子,心里不免觉奇,问道:“你又闯什么祸了?”

  “不是我。”范芮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哥哥今日一直没起,这都中午了,他之前从不这样的。”

  赵瑾猜问:“莫不是病了?请医看过没有?”

  范芮摇头,“我去哥哥的院子,他那书童信知说他没事,叫我不要多心。可……”

  赵瑾稍微一想,问道:“程郎将这几日有来过吗?”

  范芮道:“有,他好似与哥哥很要好,信知说他们昨晚还煮酒闲聊……哦我知道了,是不是闲聊到太晚,所以今日才起不来床?”

  赵瑾已经猜到了,但碍于范芮的年纪小,她不方便戳破,于是顺着这话道:“兴许是吧。行了,你自己玩去吧,我找蔚熙有点事。”

  范芮看她的神色好像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奈何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学富五车的哥哥究竟是为什么会卧床不起。

  内院一屋里,程新忌看着范蔚熙有气无力的模样,心疼得肠子都悔青了,问道:“还是很难受吗?对不起,是我粗手粗脚,将你弄得这样重。”

  范蔚熙已经比方才好许多了,他摆摆手,说道:“我没事,再说也不能全怨在你身上。”

  昨夜舒悦到极致时,他甚至不愿意让程新忌停下。

  程新忌想着他今日总不能一直这么躺着,否则要叫人觉得奇怪了,他道:“可也不能……”

  “蔚熙——”

  外面这时一声喊,范蔚熙忙忍着疼坐直了身子,赶紧对程新忌道:“替我把衣裳拿来。”

  程新忌道:“赵侯而已,你们不是拜把子的兄弟吗?还得专程把衣裳穿好了才能见他?”

  范蔚熙不与他解释,又说一遍,“快点,衣裳递给我。”

  赵瑾刻意在院子口就大声喊着来提醒里面的两人,继而便一直候在外面,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见那门打开。

  范蔚熙面似平常地出来,问她:“怎么今日来了?”

  赵瑾先看他身后跟着的程新忌,意味深长地打趣道:“听说有人闭门不出,还卧床不起,我不得来关心一下?”

  范蔚熙赶紧避开了看她的目光,撑着面子道:“听谁胡言乱语的。”

  “哦——”赵瑾拉长了尾音,抬头望天说道:“那就是子虚乌有了。”

  范蔚熙碍于脸面,不想在这事上与她继续鬼扯,遂问起正事,“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做什么?”

  赵瑾便收了玩味,将来意如数说了。

  范蔚熙道:“其实你不来,我也想去一趟的。从前我看不懂他,现在我明白了。”

  赵瑾这次端上了认真,“那就全托在你身上了。”

  “放心。”范蔚熙扔下两个字就出了门。

  他一走,便只剩下了赵瑾与程新忌两人,赵瑾看着他,方才的顽劲又来了,故意问道:“听说你和蔚熙昨夜煮酒闲谈,所以今日到午时还未起?”

  程新忌脸上一红,含含糊糊道:“啊……嗯。”

  赵瑾又道:“看来你心慕他心慕得很啊。”

  “嗯……”程新忌没反应过来,这个字才应了一半的音,又赶紧改口,“没有!赵侯你听谁胡言乱语的!”

  “没有?”赵瑾笑了笑,装作头疼的模样道,“今日出宫前,我还跟大长公主说,是不是能让你做个京官。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就是我误解了,对了,你何时回朔方?”

  程新忌一听便慌了,先问道:“大长公主让我做京官?”

  赵瑾道:“至少是南衙吧。”

  程新忌赶紧道:“心慕的心慕的,我心慕他心慕得紧。”

  赵瑾心道这人可真好唬,三两下就让她诈了出来,几乎要笑得肚子疼,她憋着气忍了忍,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再替你去问一问。”

  程新忌对她抱拳道:“赵侯大恩,我程秉维磨齿难忘!”

  赵瑾唬他也唬得差不多了,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对了——”她都已经走了两步了,又转过身来对程新忌露出个难言的眼神,“我哥虽然是军营里长大的,但到底不是带兵打仗的,力气没你大。那个……你收着点,别让他对外面不好解释。”

  程新忌愣在原地,等赵瑾离开好久之后才醒悟过来。

  这人原来早就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