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0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苦痴大师看着他,而后枯瘦的下巴上胡子一抖,笑道:“施主待人以诚,也很合贫僧殿中的青莲品格,都是有佛缘之人,种种庶务就免了,”他忽然一弯腰,不知从哪提溜出木桶和耙子,“正是补种的好时节,这活儿无甚机巧,将藕段平直埋进池底即可。二位施主,有劳。”

  说罢这和尚怎么飘来的就怎么又飘走。

  温镜无言默立,望着苦痴大师的背影松一口气。心想,还行吧?这是没放在心上的意思吧?别借着人家的地儿,借着人家的名声,再得罪了人家的人。

  这时李沽雪从旁将那枝青莲在温镜眼前摇一摇,又往温镜怀里一塞:“喏,别生气,送你了,不用你下水,这么一桶我自己来也就片刻的事儿。”

  温镜本想说他生什么气,这又不是他的花,但他不会真的让李沽雪一个人趟泥,他一面脱下鞋袜外袍,将那枝莲摆在最上面,一面道:“我要你的花?分明是你自己瞎折的,”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温镜无言片刻,又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这里荷花不好乱送人。”

  李沽雪也没一定要拦着他下水,两人卷起袖子开工,这时李沽雪手里掂了一截藕,叹道:“我原是还你一片枫叶的礼,你怎么想的这么多?阿月,焉知不是你对我存有非分之想?”

  哦是吗?呵呵,调戏人上瘾了是吧,温镜面无表情,一手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糊在了李沽雪面颊上,让李沽雪好好见识了一下他温二公子存的是什么非分之想。

  ·

  第二日温钰去跟苦叙方丈点卯前叫上温镜,说昨日接到消息,今日到达的门派有两仪门。若说不见峰法源寺乃是释家泰斗,那么太乙峰两仪门便是道家之首,天下道家执牛耳者,因此两仪门的态度很重要。

  两仪门很给面子,掌门亲至,姓祁,俗家名号是忘风二字,祁道长仙风道骨,腰悬长剑,道袍蓝白,三清冠一丝不苟,谈吐却意外地亲切和气。他见着了温钰,大赞他骨相绝佳,真是江湖代有人才出;又说他气度不凡,是不是祖上跟仙医谷的裴谷主有些亲缘关系,大有祖辈之风。

  仙医谷谷主裴游风那是何许人,出世又入世,一手医术活死人药白骨,又精通君子六艺,乃是当世武林第一风雅谪仙人。

  祁道长拿温钰类比裴师,那实在是明珠弹雀,也亏得温钰脸皮够厚,才没当时就被夸得趴地上五体投地。

  待到忘风道长看见温镜,他倒先停住了一直在得啵得的话头,仔细打量着温镜抱在前胸的手臂和腰间的长剑。

  看得温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看什么啊。

第22章 二十二·一样东风两样声

  祁忘风长长叹息,同苦叙方丈叹道:“天下竟有这般为习剑而生的好苗子,愚兄今日才算见了。”

  说着就要拔剑当场指教温镜两招。

  这对于温镜一个初入江湖的小辈而言,这是极大的夸赞和恩惠,岂不闻每年两仪门选弟子时太乙峰人满为患的盛况,能得掌门亲自赐教是多少习剑之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际遇。

  温镜口称不敢。

  心里则很好奇。

  他好奇这位忘风道长,他是怎么把又肉麻又假的话说得那么情真意切,那么脸不红心不跳,那么正气凛然,果然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吗。

  温镜初步目测结果:毛发很重要。祁道长长须长眉,将能露出脸色的地方遮了个七七八八,因此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老神在在。

  至于温钰,接连有人质疑他温家子弟不该学刀,他表面上一派温文,心里早就炸开。他瞪温镜一眼,温镜知道这是责怪他没随身佩刀,反而腰上挂着李沽雪的剑,他冲温钰耷了耷嘴角。他和李沽雪两人这几日互相探讨不断,常常混着拿。不过,温镜忽然眉峰一凝,说到李沽雪的剑…他的拔剑式倒与方才祁忘风拔剑的手势有些相似。

  难道,难道李沽雪是两仪门弟子?满座大佬在上,温镜竟然止不住地有些走神。

  ·

  近晚温镜回到房中,听祁道长说大半晌的话是个人都顶不住,牙酸。他推门进去,却见房中已有一人。

  正是他日间揣测良久的李沽雪。

  只见李沽雪正坐在他榻上,摸着他的床幔,正微仰着头不知在看着什么。温镜走近一看,却是他床前帐上挂着他的刀鞘,刀鞘外头有些水渍,里头…插着一枝青莲。

  温镜望着他的侧影,心想,别说,不愧是两仪门教出来的弟子,姿容仪度真乃没得挑。然而除此之外李沽雪身上还有一种锋利的气质,他自己也曾不经意提过,说他“师门学剑者甚众,从小到大见过的来拜师学艺的年轻剑客不知凡几”。

  温镜心想,大约这“不知凡几”的少年们日日练剑,慢慢长成,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就当是李沽雪这般的吧,公与莲花熟美?莲花恰似公。

  并且两仪门的心法脱胎于太上清静经,开山立派几百年以来门中弟子都在太乙峰上习武,太乙峰不比不见峰靠南,太乙峰上是终年覆雪的,这样的门派武功自然也是寒凉一脉,正与傅家疾火斩相克,这就说得通。

  也怪不得今日李沽雪借口没来迎两仪门门人,两仪门这是一明一暗两手布置。

  李沽雪见他进来便拉着他道:“若要相宜的瓷瓶只怕要下山到镇上去,今日暂且借你刀鞘一用。”

  原来是伽蓝殿外折的那一枝被这厮顺了回来。温镜一时有些忡愣,他从没有在帷帐上挂饰物的习惯。甚至他一开始还都不太习惯这里的人要在床周围挂帷帐。

  时人不仅要挂帷帐,还喜爱在帐上缀些香囊香袋,男子也是如此。生平头一遭,他的帐中竟然直接挂了朵花。他也从不知道他的刀鞘还能作花瓶。

  温镜移开目光,把人从自己榻上撵开,问:“我刀呢?”

  李沽雪在案边矮凳上坐了,坐一只偏还要踩一只:“在我那儿呀。”

  哦。不是,你好理所应当啊。温镜又问:“你今日怎没来?”

  李沽雪不看他的宝贝莲花了,转向温镜:“今日怎了?”

  “也没怎么,”温镜静静地立在榻前,看着李沽雪,慢慢接着道,“两仪门的人到了,来的他们那位掌门,你认识吗。”

  李沽雪倒很干脆:“认识啊——”

  两人一坐一站,温镜原本半垂着眼睛,闻言猛地一抬头。来了!相交多日,总该他报一报家门——

  “——祁忘风嘛。江湖上谁人不识?别说你不知道。”

  谁人不识,温镜一瞬间觉得好像是,有些初学轻功时飘在半空中的那种感觉。茫茫然飘忽忽,没着没落,一切都好不真切。

  可他恐高。

  忽然李沽雪神神秘秘靠得近了些,问道:“你真没听说过?坊间话本没看过?两仪门掌门和仙医谷谷主?”

  …?

  李沽雪眼镜冒着光,凑近温镜:“祁掌门年轻时下山游历,力战苍蛊山,身负重伤为当时还是游医的裴游风所救,千里相扶返回中原。两人都是绝才惊艳,风华无双,加之救命之恩,相知之意,竟然日渐倾心!

  “可惜裴师心怀天下,立志要开世外桃源;祁掌门又不能弃师门于不顾,一定要回两仪门。他不能随他去仙医谷,他不能陪他上太乙峰!‘深谷不落祁山雪,两段清风空望月’?实乃江湖十大旷世虐恋之首!这么令人嘘嘘的往事你没听说过?”

  …?

  …你在说什么?

  没有,我没有听说过,我拒绝。温镜人都麻了,方才“见色”翻起来的一点“意”和李沽雪不肯坦诚带来的一点心灰意懒顿时都灰飞烟灭,被雷了个外焦里嫩。他想问李沽雪,什么啊?众所周知,裴师还俗之前是个和尚啊,祁忘风祁道长人家是个道士啊,还互相倾心?都是方外之人倾心个鬼。

  温镜再一回想今日祁忘风大赞他哥有裴师之风,顿时更不好了。他觉得他的这个朋友,是见多识广,但有时“见”得未免太多,“识”的也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他没说这些。过了好一阵子,他勉强消化了才言简意赅道:“好一个两段清风,你敢当着祁道长的面念一念这句么?”

  李沽雪连连摆手。忽然他坐直身子,食指屈起敲了敲桌案,兴味十足道:“也不知将来他们会怎么编排哥哥我。”

  …?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希望自己被编排进这种匪夷所思的话本里头去。

  又听李沽雪向往道:“温兄,最好将你也编排进去。咱们二人一名‘雪’,一名‘月’,他们诌诗遣词也容易编得朗朗上口,必能流传开来。”

  ?希望被编排也就罢了,还要扯上我?还希望流传开来?温镜缓缓抬手,一把揪住他要打:“滚——”

  正在这时房门呼地一声开了。门外慢慢进来一人。是温钰。他一张冰雕似的面上严肃非常,山雨欲来,问:“你们又在做什么?”

第23章 二十三·芙蓉帐底梦初醒

  温镜推开李沽雪,整整衣襟,觉得他兄长近日两次问“你们在做什么”都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实在也没干什么。

  在干什么,斗殴?斗殴也不过闹着顽,温镜实在不知道此时周遭空气里时隐时现的尴尬气氛是怎么回事。其实说透了也没什么,顶多幼稚了些,可温镜就是莫名地不好意思起来,低着眼睛答道:“没做什么。”

  他这边偏过头,眼神游移;另一个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温钰看在眼里,高深莫测地背着手,想叫温镜出去借一步说话。可忽然又想,这是他弟弟的卧房,为何他兄弟二人说话反而要避开?于是他便索性连门都留着没关,一侧身,冲李沽雪点点头:“这么晚了,李兄,不送。”

  说完他自己踱进屋,大马金刀坐下,送客的意味十分显而易见,李沽雪也不恼,还一个拱手礼:“你兄弟想来还有些体己话,免劳,免劳。”

  温钰看见他一点也没拖泥带水,出去之后还体贴地将门给合上,心里满意,转过头就严肃起来。

  兄弟俩都没察觉,李沽雪行了十几丈出去,四下一看,脚步一轻,又闪身折了回来。

  没了外人,兄弟俩之间却静了片刻,温钰忽然问:“他每日里做些什么?”

  温镜想了想,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叙述李沽雪的光辉事迹,咳了一声:“也没什么,就在山上闲逛。”

  “没有见什么人?没有下山办什么事?”

  “没有。”

  温钰又问:“没有问你咱们家的事?没有打听《武林集述》?”

  温镜肯定道:“没有。”

  “好,”温钰斜着眼睛,“那你说他日日闲逛也要陪着咱们拘在不见峰,是为了什么?”

  温镜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他想说从扬州城外的夜半截杀到广陵镖局冶金室死里逃生,再到千里逃亡至此方休,几番生死险境,几番肝胆相照,李沽雪与他互为项背,若说救命之恩,他们互相之间不知有多少回,他如今留在这里或许只是为了朋友之义。

  然而温镜不是第一天到这个世界,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李沽雪。他知道,李沽雪留在这里,恐怕还是为了那本账,那本《武林集述》。

  虽然那天李沽雪作得退避三舍的样子。

  大约…他也并没有一定要夺得这本账,只是奉命暗中追查?毕竟两仪门有头有脸,即便是跟荣升台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好明着来。温镜脑中纷纷杂杂,心想,这是不是也是为什么他一直不肯言明身份的原因。

  他有心替他在自家兄长面前分辨两句,却终于发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底气,最后只得道:“我不知道,但我想我可以问他。”

  温钰嗤笑:“你问他就答?答的就是实话?姓李的给你灌的什么迷魂汤,你为何这般笃信于他?”

  温镜无端觉得气闷,勉强答道:“没有的事,他可能是两仪门的人。”

  接着便把他的观察和猜测与温钰说了一遍。

  温钰听完,有些心不在焉,忽然站到温镜身前一尺与他面对面,逼视片刻,又退开坐回矮凳上,道:“罢了,旁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一向是个明白的,你要拎得清。”

  温镜不知道他这兄长脑补了些什么,无奈道:“大哥,有什么要嘱咐的你就说吧。”

  温钰抬眼看了看床帐上挂着的刀鞘和里头开得正好的莲花,还有温镜手里抱的剑,道:“你的刀呢?别告诉我在他处。”

  温镜正待分辩,温钰不由分说打断:“你道江湖上互赠本命的兵器通常是什么意思,整日一处练剑,形影不离,我还听见你们谈些风花雪月之词,有一回他还拉着你的手,他不是勾引你是什么?我温家人的刀鞘从不盛花。”

  你的脸色还泛着红,这话温钰没说出来。

  可是温镜已经足够震惊,哪跟哪?这…

  真的吗。

  结伴练剑、出游,偶尔李沽雪抽个风送朵花,李沽雪自己还往自己脑袋上戴枫叶呢,有什么?寻常朋友之间难道不这样吗。还有什么拉手?温镜呆了片刻,想起那天轻功比完回来,李沽雪是摸着他的脉。紧接着猝不及防,他忽然想起当时李沽雪打量他的眼神和狭促的笑语,问他是不是…阳元未泄。

  温镜头皮一麻,原本到嘴边的否认就忽然有些说不出口。难道李沽雪不是嘴欠爱招惹人,而是对我真的有…?不会的,他很快又否定。以前他上学的时候也有室友、哥们儿,依稀记得兄弟之间互相开个顽笑偶尔爆个黄腔也是有的。

  他大哥这是想多了。吧。

  一旁温钰看见自己弟弟一副被雷劈到的表情,以为他是真的不查,没往这上头想,便语重心长劝道:“我知道你一向最懂事,看人也准,也不会为了儿女之情耽误正事,可他们这些久惯风月的有些手段你是没见过,我怎能放心?——”

  温镜总算回了神,也明白了他大哥的担忧,连忙摆手,却一着急呛着了自己:“不、咳咳,不是,没有那么回事,大哥你,”竟然有些百口莫辩,最后道,“唉,那不如明日就找李沽雪,把话都摊开说明白、问清楚。”

  温钰说不行:“若是翻脸了该如何是好?他可知道咱们手上有另一本《武林集述》的,万一跑去告诉方丈了呢?另外他到底是不是师出两仪门,还存疑。”

  温镜干脆道:“那就一并问了。至于账本,他要想告诉别人早已经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