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04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裴游风虚扶她一把,和蔼道:“路过而已,举手之劳。簌簌整日说起你,她也在京中,只是暂时走不开,过两日便来瞧你。”

  钥娘面上一喜:“好极好极,”随即她看看榻上昏睡的青年又转喜为忧,“您瞧阿镜可服药了么?”

  裴游风在温镜脉上摸一摸,道:“这回他脉里的毒不是很要紧,要紧的是经脉逆行。”钥娘发愁,裴游风却眼风瞟向一直安静守在房中的李沽雪,嘴里道,“若是有功法相辅相承且精熟以内力导气者…或可去寻一寻。”

  那寻什么寻,您早说,李沽雪衣袍一掀上了榻。他太过熟练,裴游风小小地啊了一声转开眼睛,便婉拒顾钥娘的挽留也告了辞。

  榻上李沽雪一面输送内力一面心想,裴游风。

  绝不是路过,他连穆白秋都能随时请来——无名殿自问江湖事了如指掌,可他们连穆白秋离开杭州到了长安都不知道——裴游风绝对是一直暗中观察有备而来,说不准温钰口中所谓“穆少楼主游历扬州”都不是巧合。这情形,李沽雪掂量一番,说裴游风是暗中观察,其实更多的是暗中相护。

  无论如何这是好事,如今多一个助力就是多一个筹码,可使韩顷对白玉楼多一分忌惮。

  这时折烟回转,守在一旁,跟他一齐进来的还有一名少女,李沽雪记得她,是城外云阳杜家那个小娘,两人面上是一模一样的惶急,折烟轻声道:“怎会受这样重的伤?不是说大狗官不在吗?”他丝毫不知道大狗官手底下的小狗官正跟他同处一室,兀自又迷茫又忧心,“扶风说过大公子的安排,说大狗官在宫中,要是遭遇也是大公子和秦公子率部先遇上,怎么独独截到二公子?”

  扶风也不在,没人能回答他。

  李沽雪却听明白了白玉楼的“计划”,听起来这计划的大致脉络如是:打听到韩顷这日会在宫中值夜,一面派人进吴记,一面犹不放心,怕半道上韩顷出宫,遂部署人马在景风门堵截。景风门是距离吴记最近的宫门,韩顷若是出宫大概率会行经,温镜轻功最好,由他上吴记,温钰和秦平嶂则在景风门附近策应,因此方才他二人是从那个方向赶来。

  这计划周全,又有突发应对,万一出差错也可快速沿景风门大街撤入白玉楼,可说十拿九稳。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韩顷今夜压根儿没进宫,就是出了这十中无一的大差错。

  且韩顷不仅没进宫,看这架势还提前知晓这个计划,布置好人手在吴记守株待兔请君入瓮。李沽雪快速得出一个结论:白玉楼有无名殿埋的钉子。

  是谁?

  紧接着他又想,不会是太核心的人,因为今晚韩顷还说过一句话,他说若不是裴游风现身,他还不大确定温镜的身份,因此这枚钉子必然不知道温家兄妹的身世。

  只是现如今这枚钉子知不知道无足轻重,韩顷已经知道。

  该如何应对?李沽雪不知道。

第235章 二百三十五·藻井浮花共陵乱

  这天晚上温镜冷着脸打发李沽雪走,毫不留情。在咸阳的时候运完功他动辄睡着,有时默认李沽雪留宿,早上醒来还能相安无事,但是如今不同,李沽雪每天雷打不动上门,温镜同样雷打不动,说什么也不肯再留人过夜,李沽雪也知今时不比往日,无法只得离开。

  大约是他刚走没一刻钟,室内仿佛还有着些他身上的味道,折烟探一个脑袋进来:“二公子,楼下有一个,嗯,有一位姐姐要见你,她带着裴公子。”

  裴公子和一位姐姐,温镜首先想到是不是楚玉霁,她和裴玉露来做什么?他匆匆下楼,见到人之后松一口气,不是楚玉霁,是游簌簌,折烟没有见过她,被她腰间的软鞭和脸上的煞气唬到,话都没说利索。

  不过也是,温镜纳闷,游簌簌脸色怎如此难看。不光是她,裴玉露脸上失魂落魄,比她还要难看上三分。但这个难看细看之下也有分别,一者是肝火大动,一者则更像心血熬油。

  温钰今天不在。他之前带秦平嶂遛着京兆府兵跑遍大半个长安城,后来途经城南的时候忽然有家客栈招呼他们进去,马厩就临着街,进去以后别有洞天,好大一座跑马场,温钰和秦平嶂带的人马迅速混入其中。那客栈仗义相助,温钰自然投桃报李,这些日子正跟他们打得火热,今夜正约着过去吃酒。

  钥娘也不在。温镜原本坐镇洛阳,他一跑小半年撒手掌柜,积累了许多事要料理,钥娘叫他安心在西京养病,自己替他走一趟,前几日去的,算要明天才能回来。

  或许是这个原因,游簌簌原本是来找温钥,温钥不在,又说找你们盟主,盟主也不在,温镜见到她的时候她神色暴躁非常,简直可以说是暴怒。

  不过瞧两眼温镜的面色,她倒平息一些怒气。医者本能,跟一个病人撒气不合适。她纤指往裴玉露头上一戳,言简意赅:“这个没出息的家里要造反,快想个法子撬开他的嘴。”

  啊?温镜正给他们倒茶,惊得一壶茶水泼出去半壶,迷道:“造反?楚家?”

  游簌簌秀眉一横:“你发哪门子的呆,他们要杀皇帝,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见了听见了,温镜犹豫片刻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游簌簌恨铁不成钢地在发呆的裴玉露腰上踢一脚,“他姑姑跟他说的,被我在宫门口逮个正着。”

  她发脾气发得不爽快,裴玉露发呆倒发得如入无人之境,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去揪他的耳朵:“装哑巴呢?具体哪天?在哪动手?怎么要不是我问你你还真就闭口不提?天地君亲师,礼义廉耻,师父是怎么教咱们的!”

  裴玉露回过神,喃喃重复一句“礼义廉耻?”,又朝温镜苦笑道:“叫你见笑,”他苦着一张脸转回游簌簌,“师姐你大晚上在太和门做什么?”

  “好你!”游簌簌气急,“还怪我出现的不是时候么?坏了你们的好事?师父早看出你要闹幺蛾子,命我暗中跟着你!”

  温镜适时打岔:“那他家里要造反,裴师怎么说?”

  游簌簌翻一个白眼:“这家伙不知好歹一路挣扎,从东内苑过来你这儿最近,我师父住在城西…要不然你看住他,我去给师父报信?”

  温镜仔细看看裴玉露,除了魂不守舍还真看不出随时要跑,遂答应下来。“哼!看师父来了你还当锯嘴葫芦!”游簌簌一阵风似的飞出去。

  剩楼中两人默默相对,温镜忽然道:“游簌簌大晚上的在太和门是在跟踪你,你大晚上的在太和门又是为什么?”

  出现在太和门只有两种可能,不是要进宫就是刚刚出来,而他们这些“以武犯禁”的江湖人士,仗着轻功犯个宵禁便罢了,要说闯宫禁那还真的要掂量掂量。忽然他听裴玉露不答反问:“你有心仪之人么?”

  啊…温镜抬头一瞧裴玉露神色,两人之前分道扬镳,如今再见倒无甚隔阂,加之裴玉露此刻这表情,有些迷惘又有些萧瑟,温镜遂也沉下心思,心想我说句没有骗谁呢,便准备坦然相答。可是临开口又无端踌躇,最终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算有吧。”

  裴玉露脑袋还是耷拢:“你既如此说,那想必也是求而不得,是什么状况?”

  温镜被勾起些兴味:“为何一定有状况?”

  “明摆着的事,”裴玉露晃晃脑袋,“你的人品加上这张脸谁还能不愿意么?白玉楼又有家底,你武功也好,就是身子骨差些…不过也无大碍,好好将养不影响寿数。可你说‘算有’,是什么,有夫之妇?”

  “不是!”不不不…小伙子,你的思想很危险。有夫之妇…忽然温镜福至心灵,为什么裴玉露那么容易联想到有夫之妇?难道是以己度人?再想一想咸阳初识,自己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惹得他悚然失态。

  哎呀,小伙子,请说出你的故事。

  等等,从太和门出来,一路魂不守舍…难道裴玉露从太和门出来时刚刚见过心上人?他的心上人竟然是宫里的人?还是有夫之妇,难道是皇帝的妃嫔?温镜吃了一嘴鲸,要知道裴玉露的姑姑在宫里做贵妃,还生有儿子,也就是裴玉露的表弟,怎么,看上自己表弟的小妈啊?

  不过眼下不是吃瓜的时候,温镜拽回正题:“你师姐说你家里要杀皇帝造反,是真的?”

  裴玉露呆了半晌,头重重一点。

  温镜思索道:“那你们先得搞一张立储诏书,不然杀了皇帝也没用。”

  这下轮到裴玉露吃惊,大哥你业务有点熟练,他看着温镜:“你不觉着我家是乱臣贼子大逆不道么?”

  谁家还没被说过乱臣贼子啊,温镜摆摆手:“你家又没想造我的反。”

  整个话题被温镜带到一个奇怪的轨道,裴玉露自己二两心事不再顾得上,混乱片刻又道:“立储诏书是…那、那你怎么看?”

  “我看啊,”温镜严肃道,“不太行。古往今来弑君上位有哪个有好名声?不说好名声,能成的又有几个。”

  这真的是个概率问题,上下五千年,搞造反成功且没有遗臭万年,藩王只有朱棣,皇子只有李世民,其余你像苻坚、司马昭之流,被骂死。且就算是太宗和成祖,他们不被骂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即位以后夙兴夜寐拼上老命,这里头恐怕就有皇位来路不正,担心他日史书工笔的缘故,玩儿命似的攒文治武功,生怕被史官挑不是。

  而朱棣和李世民在这世界还没有。

  温镜看裴玉露瞠目结舌,凑近一点好奇道:“你今晚见了你姑姑,还见了谁?”说说呗,哥们。

  裴玉露衣衫散乱满目颓然,活像是被摧残过一番,就在温镜以为他不会答的时候,他忽然道:“只见了她。”

  温镜惊讶地张大嘴巴。

  今夜早些时候,披香殿。

  披香殿在太液池东,虽然比不得中宫彩云正殿,也不如蓬莱、绫绮等殿离清心殿近,但是可独揽太液东池风光。到了本朝,楚贵妃圣眷浓厚,甭说披香殿前后偏殿,就是周围几座宫室都没许旁人住进来,可说皇宫东侧几乎全是楚贵妃的地盘。

  东边儿好啊,日出东方,紫气东来,真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住处。

  离披香殿最近的是左银台门,再往东是东内苑和太和门,以太和门为界,里头都是皇宫地界。七月流火,温度还没有完全降下,夜里燥风熏染,宫墙内外的禁卫军们统统打起呵欠。

  便谁也没注意到一道人影划过。这人影翻过左银台门,一路沿着太液东池进到内苑,披香殿边上角门吱呀一声推开,这人影一闪便不见了踪迹。月色当秋夜,上弦如半壁,明晃晃的月光一照,潜进殿的青年面目明晰,正是裴玉露。

  准确地说,他不是胆大妄为夜闯宫禁,他是应召进来。召他的不是旁人,正是宫中一人之下的贵妃,也就是…他的姑姑。

  时近子夜,贵妃还没有安寝,她散着发歪在榻上,侍女见一名男子进来,服制身形还不是内侍,却并无甚惊异神色,鱼贯退出殿内,临出去前还将殿门轻轻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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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月色当秋夜,斜晖映薄帷。上弦如半璧,初魄似蛾眉。…《咏月赠人诗》王褒

第236章 二百三十六·瑶席初陈惊似空

  宫婢们左右努努嘴轻佻笑笑,他们姑侄…

  裴玉露望着榻上人披散的长发有些心疼,因为他记得楚流萤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贵妃,无论多晚从来妆发齐整,即便是安置也要梳个不易散乱的望仙髻,倘若要见驾,起来只要戴只花冠就成,配好的宫装袍裙挂在凤榻一旁的衣桁上,底下香炉细细熏着,立时起身便可穿戴好。

  同样地,裴玉露也记得无数个漠漠清晨她醒来,一夜无召,她忡愣着对镜解发,重新梳妆,脸上那种萧瑟无望的神情。

  不过只要偶然得到一两次深夜传召,她的这番苦心便好像没那么苦。她从不会叫皇帝多等哪怕一刻,无论何时皇帝驾临也总能看到盛装的她。宫里多少抻着脖子望着清心殿的女人,算起来她这点心思也没什么出格。

  可能唯一出格的地方即是偶尔有个男人会在她的披香殿过夜。裴玉露知道宫人们都是怎么传的,可即便担这个虚名,他还是着迷一样愿意进来陪她。

  宫里的夜,太寂寞了。

  她正翻一本前朝宫词,裴玉露进来她抬起一只手,丹红的指甲在榻案上敲两下,案上是一盘葡萄,裴玉露便默默坐过去给她剥一颗。

  河东道进贡的赤霞珠,汁水鲜红浓郁,她拈一颗在指间,丹蔻染得更红,白莹莹的指尖则显得更白,裴玉露垂下眼。

  “昭阳昨夜秋风来,回照长门惯催泪。”她照着手上的书册轻轻念道。

  见裴玉露不答话,她接着曼声念:“藻井浮花共陵乱…”

  她自小跟着梨园学歌舞,真可乃金声玉韵,裴玉露看见她丰润的唇一张一合:“小露儿,下一句含了你的名儿呢,想听么。”

  “想。”他有些入神。

  “玉阶零露相裴回。”她指甲上沾了一点葡萄残汁,一点一点搭在他腕上。

  可施银针的手,尽得裴师折扇真传的这手,便连取小小一颗葡萄也颤抖起来。

  裴玉露盯着腕上的手,一面渴求一面煎熬,他竭力收敛心神:“陛下不喜后妃读宫怨诗,还是你告诉我的,怎么拿来这么一本东西在读?”

  楚流萤嘻嘻笑起来:“管他喜欢呢。他倒喜欢曲戏,可我学得还不够么?当年学《踏摇娘》,我生生从丈高的台子上摔下去,如今阴雨天儿踝骨还疼着。”她又道,“你这孩子,可不如幼时疼我。当年我选进宫,你还抱着我的裙角哭了一宿呢。”

  裴玉露心想,是啊。那时候多大,六岁?七岁?哪里知道进宫是什么,只知道一直陪他顽、对他笑的小姑姑要离开,要去日日陪另一个男人。后来又是多少年没见呢?家里官位低,又是内苑的职,说难听便是皇室的家仆,她进宫只能从最低等的采女做起,等闲哪有召见家人进宫探望的恩典。

  再见的时候已是她怀了身孕,发现皇后日日送来的汤药竟然添有刺红花,向皇帝哭诉,皇帝只说无根无凭叫她忍着悄悄倒掉,她心中害怕,求来恩典叫家人进来。裴玉露那时刚刚十五,小郎君初长成,跟着父亲进宫,一路行来多少宫中婢子偷着瞧,到得这披香殿,他见到阔别近十年的小姑姑。

  她不一样了,却也一模一样。在家时她娇憨明媚,进宫后她沉郁婉约,只有眉目里一如既往地柔光闪烁,她摸一摸他的脸:“你长大了。”

  裴玉露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子脸上看过那样的神情,眼睛在笑同时也在哭,风烟流翠,轻云挼雨,裴玉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不要叫她掉眼泪。

  一晃经年,恹恹烛光中楚流萤浅嗔轻怨:“你不疼我了?”

  裴玉露额角狂跳,终于放任自己掌心合起拢住她的指尖:“哪的话,我永远疼你。”

  楚流萤幽幽道:“好,记住你说的。”

  执手相看,裴玉露只看见她面无表情的脸,只听见她冰凉得有些凝滞的声音。

  那声音犹如多年的梦魇低语,待她话说完,裴玉露难以置信地望向她,楚流萤长发披散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两侧:“你答应么?”

  裴玉露惊道:“这是、这是谋反…姑姑,我父亲知道吗?”

  楚流萤眼睛睁得老大,一盘子葡萄被她指甲抓得七零八落,她犹无知觉,直愣愣看着裴玉露:“你父亲怕你不同意。”

  怕他不同意?怕他不同意因此叫她来做说客?父亲难道、难道知道他的心思?裴玉露混乱地摇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我回去就劝父亲收手,姑姑,你想想表弟,这条路不能走。”

  殿中一静,忽然她猛地嘶声道:“你不提便罢了,你表弟,只怕我若再袖手旁观!他不知哪一日就被他父亲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