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0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我在宫中一日不如一日…”

  “…咱们的人,说失踪就失踪,连尸首都找不到…再有你还不知道罢?他正攒人要治你父亲的罪,到时候咱们楚家一个也活不了!”

  裴玉露还是摇头,她美目一转,挽一挽鬓边的发,颤着双睫怔怔流下两行泪:“昭阳昨夜秋风来…夜夜数风声,这样的日子我真的不愿再过,小露儿,你帮帮我,求你了玉露,求你帮帮我。”

  她这样…裴玉露心里不忍,可是这事、这事真的——

  忽然赤霞珠连盘带案翻倒在地,裴玉露登时手足被定住般无措,她、她的手,犹沾着葡萄汁子的手…除却自己一辈子没人碰过的地方被轻巧把住,楚流萤在他耳边低吟,声音蛊惑无比:“你不是一直想…”

  裴玉露仰起头,既欢愉又痛苦。

  推开她的时候裴玉露自己都没想到,他掣住她细瘦的手腕一个劲摇头,她人还半倚在他怀里,呆了片刻,又开始看着他垂泪。那双烟雨朦胧的眼,那双魂牵梦萦的眼,裴玉露忽然不敢再看,跌跌撞撞逃出披香殿。

  裴玉露隐去其中具体时间地点大致讲完,安静下来。

  当时殿外空无一人,他立在阶下,听到殿中传出呜咽的哭声,当时他望一望半圆的月也落下泪来。推开了又如何,心里终究是…

  要帮她么。

  这么多年,为人子为人臣他俱是有愧,仙医谷好景如梦他也没有留恋,只因她在宫中。纲理伦常,君臣礼仪,是否终究抵不过她的展颜。

  玉露生秋阶,流萤随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

  忽听温镜清亮又疑惑的声音响起:“怎么说,之前那十好几年你都没碰过她啊?”

  裴玉露连连摆手:“她、咳咳,她是皇帝的…她到底是我的血亲,我…”

  她她她我我我了半天,温镜问道:“你也知道你俩是血亲,那你大晚上的进宫是?”

  裴玉露讷讷道:“她早些年熬坏了身子,先前也提到,她孕时误食过红花,伤了根基,那时我已进仙医谷,便有时进来替她施针调理。”

  …一定要晚上进去调吗?你们楚家人是什么,要趁着晚上吸收月光精华吗?温镜目光诡异,裴玉露狼狈地替她找补:“她一个人寂寞,召我去聊一聊。真的,披香殿你没去过,不知道有多广阔多冷清,夜间眨一眨眼恨不得都有回声…”

  “所以每次都是你姑姑召你进去?”温镜打断他问道。

  “是。”裴玉露无奈承认。

  温镜眼中一派落拓坦荡,明言相问:“你知道你俩是血亲,她不知道吗?你今年多大了,寻常这个年纪孩子都几岁,这么一个成年异性晚辈,她整日晚上叫你进宫合适吗?”

  裴玉露良久无言,其实到这地步他也明白…他闭一闭眼,脑海中闪过她倾身靠过来的身影,长发垂在柔美的脸侧,形如鬼魅。那时他心中升起泼天的惊骇,自己的这点心思她、她…只怕早就知晓。

  那么,她从来似有若无的、亲昵的、在边界反复划过的言行…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知道,明明不可能。

  裴玉露形神俱颓,终于道:“他们要在曲江池行事…就在明日。”

  温镜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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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昭阳昨夜秋风来,…《月宫词》杨巨源

  玉露生秋衣,流萤飞百草,日月终销毁,天地同枯槁。…《拟古十二首·其八》李白

第237章 二百三十七·霓裳惊破出宫门

  “明天?七夕?”

  裴玉露点点头:“正是,宫中不好动手,她向陛下进言说七夕宴设在曲江行宫,很顺利,陛下今年一直想游幸曲江。据她所说京畿营和禁军十六卫俱已有人响应,其余多是袭爵吃饷的废物,整件事应当…万无一失。”

  一时间温镜心中疑问丛生,他整理一下思路首先问:“明天就动手,今晚才告诉你?”

  起兵造反,整件事须精细谋划。侍宴,什么档口动手、要不要先引开一部分人、外围接应、如何攻回皇宫,等等等等,桩桩件件,兴平侯即便不需要儿子帮忙,那也没必要瞒着。

  裴玉露摇一摇头:“我父与我…并没有那么亲近。你也知道,我从小开蒙就去了仙医谷,小时候父亲只在年节上接我回来…亲缘自然淡薄。”他带着些低落道,“其实最初我父亲只想叫我学医术,仙医谷弟子的出身,有头有脸,他其实是想送我进宫做御侍医。”

  哦,嗯…也算是个前程吧。妹妹进去做妃子,儿子进去做太医,也算互相有个帮衬,兴平侯打得如意算盘。不过裴玉露这技艺,这性子,拘在宫中实在是…温镜道:“你并没有去做御侍医,是因为这个与令尊起了嫌隙么?”

  “也不是,”裴玉露道,“我入了裴师的眼,身价自然不同。父亲赶着给我改姓,连族谱上都一齐改掉,又敦促我练武…去年咸阳摄武榜,其实他是想叫我争一争。就是这里起了分歧,我既领裴师的姓氏——连师姐都没有直接姓裴,裴师却允我入姓,我怎能违背他一直以来的行事,我自己绝不能揭榜。”

  他有些失望又有些烦恼:“可是父亲不听我的劝告,一直在想办法拉拢仙医谷,跟裴师攀交情。”

  那还挺烦的,裴玉露夹在中间一定难做。温镜叹息,也是可怜。温镜穿越过来明面上的爹娘也都已不在人世,亲爹如今看还在,但也从没有陪伴过他哪怕一天。裴玉露倒是双亲俱在,可是有还不如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

  两人又絮絮说一晌,温镜明白了兴平侯对裴玉露有点像外人似的提防,也明白了楚贵妃对他的引诱,就是为了拴住他,就是传说中的你和我们不一条心。

  “那他们给你安排了什么活儿?”他问裴玉露——肯定有活,不然明天打晕扔家里就好,根本不必告诉他。

  裴玉露看着他:“正如你所言,他们需要一封矫诏,须我闯清心殿盗传国玉玺。”

  温镜吸一口气:“兄弟,你责任重大啊。你打算怎么办?”

  裴玉露眼睛一直看着温镜。温镜没有指责父亲野心私欲,也没有指责他悖德荒唐,只是啧啧道:你这事情难办哟,你怎么整?

  “你说我该怎么办?”裴玉露轻声问。

  温镜想一想,道:“你这环节一旦缺失这事就成不了,而造反兵败是要诛九族的,”血脉相连你又做不到一走了之袖手旁观,“你如果真的不想干,你只有想办法劝住你爹。”

  室内一静,此时天已经蒙蒙亮,折烟打着呵欠进来送了两盘点心,被温镜催出去补眠,他一步三点头地晃出去,座中又只剩下温裴两人,忽然两人同时开口:“时间不太够/有点急。”

  两人对视笑一笑,按说之前曲江水榭一别很有些决裂的意思,可是这档口重聚倒不显生分。而后温镜严肃下来:“不好办。我原想你去将你表弟骗出来,以他作要挟逼你爹和你姑姑停手。但你说京畿营和禁军俱有布置,这就棘手,即便明天能扼箭于弦,保不齐他们中有人日后泄密,一样会东窗事发。”

  裴玉露只听前半截就是一呆:“…劫持…皇子?”

  温镜挥挥手:“这不否决了么。同理,搅黄七夕宴或是阻止皇帝出宫都不可行。你爹联络那些人手是亲自出面么?或可说有人陷害,假装以兴平侯的名义行事。不过这也要你爹配合,你说得通他么?”

  裴玉露有点服气,老老实实道:“二公子,恐怕说不通。”

  温镜抬眼凝视他,又反手在案上敲两下,忽然起身走到窗前。

  白玉楼前一汪小池,水烟笼雾,朝阳薄溟。这朝阳的光,是不是照亮前路的那一束呢?温镜忽然道:“或者你就去将传国玉玺取来。你表弟不是传说很聪慧么?又有你看着,当皇帝应该不比如今这位差吧。”

  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韩顷,温镜心想凭他和裴玉露的交情拿不下一个先朝余孽?甚至曲江行宫行事如果必要的话白玉楼可以帮忙,捞一个从龙之功,届时什么案子翻不得。

  正在这时裴游风推门而入:“差很多。”裴师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裴玉露叫了声师父他也没理,盯着温镜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搁一搁,有些事谁下的旨就要谁收回,旁人谁来都不行。”

  他这话,室内除了他自己其余三人都一脸懵,游簌簌和裴玉露是真听不懂,温镜则是没料到他知道的这么多。裴师一定和爹娘,不,如今看应是舅舅、舅母,裴师一定和他们有渊源,但温镜以为充其量是旧交,但目前看来裴师不仅对当年的事知之甚详,甚至连温镜想干什么都了如指掌。

  温镜沉吟:“旁人都不行么?”

  “不行,”裴游风今日格外峻厉,“你以为天子是一个身份,谁是这个身份可以不论。但其实天子也是一个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有他自己金口玉言承认自己的错处才算认错,旁人说他错都算不得数,他儿子也不算。”

  他疾言厉色:“旁人替他认错总是招致议论,而但有一句议论,你记住,就不算洗清冤屈。”

  温镜长眉皱起:“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议论总是免不了的。”

  “正因如此,”裴游风语重心长,“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万事完备尚免不了议论,若不为声名计,留下一笔糊涂账,他日青史戳骨你恨不恨。”

  青史?史书怎么了,温镜慢慢思索。

  …史书是不是会写,从前有个将军,皇帝发现他投敌叛国其罪当诛,将军儿子逃出生天,几十年后卷土重来,撺掇皇子弑君父上位从此飞黄腾达,凭此给将军推翻了罪名。这听起来…确实仿佛一家子没一个好人,全踏马是奸佞。至于真相,笔尖一推只会埋入青史烟尘。

  温镜醍醐灌顶,亏他还亲口对裴玉露说弑君上位者都会被口诛笔伐,会被挑刺从头挑到脚,若温擎将军因为他这一失足而被后世戳脊梁骨,裴师一言一针见血,他会恨死,真是没脸下去见祖宗。

  温镜一揖至地:“镜受教。”

  裴游风道:“你起来,”他转向裴玉露,“他知道错了,你呢?”

  裴玉露在云里雾里还没转出来,双唇翕忽道:“徒儿知错,但是…如今仿佛无以补救。”

  天光大亮,朝阳初升,裴玉露的脸上却全是灰败之气,裴游风将他拉起来:“有法子。皇帝出行怎么也要到辰时,还有两个时辰,你进宫,就说黑水靺鞨战败,首领暗养的死士要刺杀陛下,人在长安偶然被你擒获,只是不知暗中还有多少死士蠢蠢欲动,为保万全,你提出圣驾立刻到咸阳避祸,趁这个空档,知情的人你叫你父亲收拾干净。”

  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一时间温镜都有些恍惚,是不是黑水靺鞨真派了死士来。裴游风还在嘱咐:“届时只说你父亲收买的那些人是力战刺客殉了国。去罢,你若应付不了叫簌簌陪你去,还有小穆,他也会帮忙。”

  游簌簌又翻一个白眼,而温镜则在想,小穆?

  忽然外头两道脚步声渐近,温钰带着扶风一前一后进来。温钰没想到楼中这么早有访客,一一招呼过,温镜正想跟他通气,一旁扶风忽然道:“今日东市沿延政门大街忽然戒严,回来很是费周章,几位客人可否允我家主人先行梳洗一二?”

  温镜心中一动:“已经戒严?”

  “正是,”扶风不知堂中人为何个个面上着急,迷茫道,“我们回来的时候圣驾仿佛刚刚过去。”

  什么?皇帝已经出发去了曲江池?裴玉露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他们怕是防我!”

  为防止自家小侯爷泄密,兵贵神速先发制人,兴平侯和贵妃竟然提前动手,早早儿地哄圣驾出了宫!

  皇帝到哪了?已经到曲江了么?温镜倒抽一口冷气,曲江池都是兴平侯的人,他们此刻考虑怎样骗圣驾暂离、怎样善后,这些都是虚妄,他们恐怕要先想一想皇帝老儿是不是还活着!

  几人对视,每个人的眼中都明晃晃写着两个字“不好”。

第238章 二百三十八·手挽青丝跨玉骢

  李沽雪一大早奉召进宫,无名卫倾巢出动要随驾幸曲江。旨意原是现成的,只不过本来说是辰时出去,不知怎的临时提早。

  清心殿外头韩顷布置人手,禁卫如今陛下是彻底不信,一例不许近身,只叫远远儿围防,身边的戍卫概由无名殿任责。韩顷一面下指示:“今日小驾出行,十二架车马,每架定数随侍步行八人居两侧,骑兵四骑居前后,天子驾居末,照原数等加三倍…”

  李沽雪听着听着有些走神,今日宫宴会很热闹,若是按照小暑宴的规格,温镜也会来。

  今日七夕…是他的生辰。

  算来还未给他办过生辰。倒是从前李沽雪生辰,温镜送过他一本手誊的剑谱和几坛春湖酿。他还说:“沽雪,生辰喜乐,愿你余生安好。”

  无端地,李沽雪觉着这话怎么念怎么不吉利,像是往后再无缘一同庆贺生辰一般,难道是一语成谶?他口中苦涩,诗酒旧温柔总是不堪留,如今他家院子里只余下几坛春湖酿原封不动埋着,不如今日奢侈一把,起出来一坛饮了。

  其实春湖酿如今满长安尽可沽去,清宵梦月楼每日里更是一车一车地进,可是李沽雪总是觉得温镜亲手赠的味道不同。

  正在这时韩顷踱到他跟前:“沽雪?”

  他整一整精神抱拳:“掌殿。”

  “嗯,”韩顷吩咐,“今日你殿后。”

  这殿后却不是在整支仪仗最末,而是随圣驾。小驾仪仗也绵延五里有余,十二架最后一架才是圣驾,再后头跟着大队禁卫骑兵。前头是车队后头是马队,所谓“殿后”便是陪着天子车架居中策应,通常是指挥使的职。

  李沽雪一怔,略避开整齐列阵的无名诸卫小声道:“师父,您不陪着陛下么?”

  韩顷看他一眼:“你来罢,迟早的事,走延政门大街也快,为师给你打头阵。”

  李沽雪称是。

  天子车驾,今日却坐有两人。楚贵妃陪着景顺帝打清心殿出来上了一架车,李沽雪垂首一眼也没多看,隔着车幔得令,圣驾启程。

  随驾出宫他不是第一次,这一次却总觉着处处怪异。先是有一处围防的禁卫与什么人起了争执,仿佛无意间撞翻什么店家的货架,李沽雪过去查看,一向飞扬跋扈且看无名卫不顺眼的禁军今日却恭敬有加,几名禁卫赶着就给店家赔不是,飞快地偿了银钱,还向李沽雪告罪。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而后是兴平侯府小侯爷忽然蹦出来要拦圣驾,只是他还未开口车幔就掀开一道缝隙,楚贵妃的声音传出来:“小露儿有甚要紧事?怕不是与他胞妹又在闹脾气,闹到陛下面前来,不像话。”

  裴玉露神色惶急一再要求面圣,这时车中女子扬声道:“怎还不走?别耽搁,起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