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11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这倌儿名叫阿盈,被温镜改了名买出去,一时间同伴们大为羡慕,头一回的恩客就撞大运,允他回来收拾东西,还亲自来接。等再见着这恩客相貌,羡慕纷纷有那么一两分变成了嫉妒。

  要说平康坊出身,什么款的美人没见识过,但这位恩客一进院子,楼上的哥儿姐儿都还是瞪了眼。

  立在廊下只露一张侧脸儿,耳下到颌角一条线棱角分明,又无端显出些柔和灵巧,又俊朗又温文,直似曲江池上入冬的一线新雪,寻常老爷肥硕流油的圆肚皮和动辄打骂的粗言粗语哪里比得?且听说这郎君既没有娶妻房里也没人,那不是独享宠爱?看那马车即知家底也厚。哎,明儿去烧烧香,咱们什么时候也摊上这么一个有情郎。

  阿盈上马车的时候温镜扶他一把,他小声道谢,温镜说不必,又说你进去坐吧,我驾车。他看一看他冷淡的眼睛,终于问为何要赎自己。

  “你要替我保守一个秘密,这里人多眼杂,我不放心。”

  阿盈迷茫:“什么秘密?”

  温镜脸色很沉:“昨晚上你身子给我了么?”

  阿盈老实又羞涩:“没有。”

  院里楼上哪里听得见两人具体谈什么,只看见自家出去的小兄弟被抱在车辕上,和赎他的俊郎君头挨着头脸贴着脸说话儿,好个情意缱绻,当即起哄笑开。

  “不对,”一片嬉笑声里温镜略一摇头,“重新说。我碰你没有?”

  阿盈有些明白过来,这个男人不想叫旁人知道他没睡自己。这就是秘密?阿盈犹豫道:“碰了,”他看男人神情还是淡淡似乎不满意,脑中回想起红师父教的撩性儿的话,又道,“好几回,折腾到天亮,入得奴实实要吃不消?”

  温镜一愣,道:“不必自称奴,旁的…就这么说。”

  说完把人领回白玉楼。进去阿盈发现这秘密压根儿也没人问,有个叫折烟的俊秀大哥哥,大约比他年长五六岁的样子,很亲切地帮着拾掇东西细软,末了跟他道:“你这些衣裳…”

  平康坊出来的倌儿能有什么衣裳,清一色的杏粉桃红,上头的纱轻薄得什么也遮不住,他局促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折烟便先拿一套自己从前的给他,看他还是惶惶然,便弯着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盈小声答了,说郎君给他添了一个“握”字做大名,如今名唤握盈。折烟脸上笑落下来,喃喃道:“握兰空盈把,待漏终夜长。二公子还是太寂寞了。”

  握盈听不懂,但他回想起昨夜里那个男人的眼神。明明正是情热眼睛却那么安静,又静又深。像是什么呢,握盈说不好,只觉那眼神叫人想起秋天里打着旋儿的黄树叶落在井里头,也像教琴的师父授文姬鼓《胡笳》,握盈心想,这是不是就是寂寞。

  ·

  这日李沽雪终于被御侍医判定伤愈,开始当值。恰遇上皇帝在太和宫斋戒完毕回宫,吃了十日清汤寡水的景顺帝似乎有些没精打采,有气无力地道:“李卿,听闻你为了寻朕在曲江池里泡了三天,如今大好了?赏,赏黄金一箱,金帛十匹。”李沽雪叩谢皇恩,却又听上头絮絮道,“别仗着年轻力壮不当一回事。还有温卿,你们都是救驾有功之人,将来朕指望你们的时候还多,首先便要保重身体。”

  呵,李沽雪遂明白这话,他保重不保重再其次,关键是“温卿”要保重,他却只能再度称是。

  景顺帝搁下奏章,又道:“近来朕大感身体不如以往,要是有国师在宫中时时照料便…晏吉,有消息么?”

  一旁张晏吉为难道:“这…国师去意已决。”

  景顺帝叹一口气望向殿外,李沽雪不知道国师又是谁,但是御前,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却听景顺帝又道:“…是朕不够诚心的缘故。如此,召丘禾等进宫,朕要去参禅,去金陵。”

  金陵参禅,那么是要去法源寺。李沽雪无言,去个太和宫都要人仰马翻,乖乖,要去金陵,盼望丘相睿智一点,赖好把咱陛下这念头给掐灭。

  过了没两日,李沽雪便知丘相没劝住,圣旨下来,拟定九月初三下金陵。当然圣旨上没提什么国师,也没说圣体欠安,扯的名头还是为国祈福,去祈祷老天爷把雨停下。李沽雪心中闷痛,金陵那地方他是真不想再去,但他刚刚借着伤躲懒躲的时间有些太长,此次恐怕便躲不过去,就很烦。

  谁知陛下金口玉言钦点韩顷随行,将李沽雪留在长安。下旨的时候景顺帝深深看李沽雪一眼,李沽雪便知,他留下来有一项紧要的,即是要陪着皇帝心尖儿上的那一位,温卿。

  大爷的更烦了。

  韩顷要随驾,李沽雪照例暂代掌殿总领京中事宜,这日送圣驾离京,明德门外韩顷拍一拍他的肩:“你在京中为师放心。”说罢出城而去。

  转过头底下人递来一封拜帖,很正式,李沽雪随口问:“送信的什么人?”

  还是当日派去跟裴玉露的那个无名卫,他道:“关中长相,腰间一柄环鞭,步伐看功夫很扎实。”

  李沽雪手一顿,环鞭?秦平嶂?而后他拆信的手平白快上三分,只见里头果然是温镜的帖,说请他到白玉楼对弈。

  手底下人问:“掌殿,白玉楼和裴侯爷关系匪浅,”裴玉露如今朝中谁敢多沾,“要去么?”

  李沽雪折起帖子贴身收好:“去。”刀山火海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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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握兰空盈把,…《和左丞庾杲之移病诗》南梁·沈约

第249章 二百四十九·一宵望月独不眠

  最近温镜迷上熬夜,喜欢大半夜的挑灯看书练剑,甚至有一晚避开宵禁没回隆庆坊,留在曲江水榭游了一晚上夜泳,总之想尽一切办法避免睡觉做梦。

  但他还是个人,俗体凡胎,是个人就会困,就得睡觉,因此他就还是躲不开那些迷乱噬人的梦境,每每惊醒比没睡还痛苦。反而有时实在扛不过,选择屈服放纵,反倒能睡个好觉。只是事罢愈加空虚厌烦,夜夜夜夜,他握着南珠的一端,身体里和胃里一样翻江倒海,只是一处热一处冷,有多欢愉就有多反胃。

  邀李沽雪是他给自己找的正事。他听温钰提过一嘴,感叹想进吴记可真是不容易,又说按道理韩顷不在长安是个好时机,本该趁机潜进吴记去一探,但是镇守的四个掌阁武功都不俗,遇上哪个都不好办,即使是梦甜香都没有完全的把握。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镜沉思一番,叫来秦平嶂安排几句,给李沽雪送去一封拜帖。

  李沽雪大老远就看见二楼台子上温镜袖着手坐在案前,在等他,大约听见脚步声偏过脸儿目光投下来,李沽雪便一阵心疼:人人都在贴秋膘,怎他又见清减。转念想一想温镜的处境和心血李沽雪又觉得那是胖不起来。他即是怀着如此又辛酸又欣喜的心情进门——他不能不欣喜,温镜居然正儿八经邀他上门,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李沽雪止不住地想,是不是…不过很快他注意力转移开来,今日领他上楼的不是折烟也不是杜绡,而是个脸很生的少年,脸虽然生,但是李沽雪却无端觉得有些眼熟。

  看这少年放下茶盏盘子退下去,身姿袅娜背影如枝,李沽雪恍悟,眼熟,不是见过这个人的眼熟,是见过他的气韵和身姿。这是,李沽雪深吸一口气,这姿仪气质他日日看见,他家里就有一位,这是平康坊教出来的调儿。

  温镜专心致志摆开棋盘,冷不丁听李沽雪问:“这人是谁?”

  手上棋盅略晃一晃,温镜似乎有些含糊其辞:“名叫握盈,是…楼里的人。”

  哪个楼?李沽雪想问个清楚,却忽然又不敢问,只得浑浑噩噩陪着开始下棋。不知是他心有旁骛还是温镜总算有些进境,第一局居然是温镜胜,温镜淡淡笑道:“你让我?”

  他一笑李沽雪什么冲天的脾气至多只剩下一半,只好憋着气粗声道:“没有。”说着要摆开第二局。这时秦平嶂上来递来一封东西,温镜看了,搁在案上没言语,李沽雪便拿来看。原来是清宵梦月楼要举办琴会,东道主名头很响,正是箫序。李沽雪心气又叫拱起几分,箫序,心想这位清宵梦月楼的金字招牌等闲客人见都见不着一面,怎么你又认识?亲笔请帖写好送来。

  这边厢温镜不苟言笑:“送错了人,给盟主送去。”

  秦平嶂直愣愣道:“没送错啊,箫序姑娘的贴身侍女再三嘱咐,说一定要递到二公子手上——”

  话没说完秦平嶂就叫自家二公子给轰了出去,二公子脸上还可疑地有些不自在。李沽雪看着那张犹带着香气的请帖,心想你结识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家里摆的,都是什么人。那个叫什么盈的又来续两回茶,温镜都错开视线看都没看一眼,可他越不看李沽雪越觉得古怪,只看他对杜绡、折烟等人是什么样的和颜悦色,怎么偏偏对这位不假辞色?

  还有握盈这名字,盈盈一握,总有一股不可言说的狎昵意味。

  李沽雪假称放水离席,在廊上堵到了这个姿容出色的握盈,他冷着脸道:“你怎来的此处?”

  握盈每日里跟着折烟慢慢学书房的活计,如今字也识得些,跟着大娘学些岐黄也没人拦着,日子过得不知比在红师父手里逍遥多少,他牢牢记着二公子的恩情,也记着两人的秘密。即便面前这位大爷凶神恶煞一般,他也一句没有说错。

  李沽雪返回棋案旁,很沉默,温镜也不说话,两人无声地又下一局。这局棋李沽雪攻势变得凌厉,杀伐果断,温镜没一时便节节败退,手上棋子往棋盅里撂回去,一面语气温软地问:“怎这么大火气,谁惹你了?”

  你。李沽雪掌中长剑煞气四溢,偏偏对面的人无知无觉地看着他,他终于没忍住又问一次:“那个握盈是什么人。”

  温镜一惊,撇开眼睛有些心虚的模样,好似也知道自己有错。

  ??他这副样子…他竟然这幅样子!他要是理直气壮或者一脸淡然便罢了,只当你没这个心,君既无心我便休,李爷还能怎么,和着难过咽着委屈充面子罢了。但他居然心虚,代表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李沽雪瞬间大为光火,心想怎么,一面养着一个在身边,一面缠我喝茶下棋?

  若不是我自己问出来,你打算什么时候说?还是干脆不说?虽说两人早已不是那种关系,并没有什么羁绊可要求彼此守身,但李沽雪一时顾不上,说不清是怒火还是妒火使他一脑门子官司,他冷声道:“你的人你不敢认?温镜,你是不是男人。”

  温镜张张嘴,终于低着头道:“那日也是在清宵梦月楼,和朝与歌多饮了两杯,醒来时…你说的是,是我的人,因此我才将他赎出来。”

  听他亲口认下,李沽雪当头棒喝,顿觉胸腔被挖出了一个硕大的窟窿一般空洞。随后又想到,是啊,白玉楼的二公子,又生这么一张脸,不知有多少人自荐枕席,这么多年,他不知有过多少人。

  可你不是年年来胜业坊寻我么?你不是痴心不改么?

  李沽雪垂眼看见案上的请帖,又是清宵梦月楼,在我面前装得乖,一张帖子也不敢接,背地里人已经养在了家里。他沉默半晌忽然抽走请帖:“箫序的请帖,二公子既不要我便代为收下了。”

  温镜站起来,似乎手足无措,踟蹰片刻道:“你们无名殿不是不许狎妓么?到时你…你别…”

  李沽雪气得发笑:“别什么?”

  他快步出去,秦平嶂不知何时出现:“脸上铁青,握着剑指节发白,是气得狠。”

  温镜垂着眼睛,没去管谁气不气只一颗一颗收拾残棋,镇定道:“去将他接了请帖的消息透出去。再告诉箫序,明日给吴记补三封请帖。”

  ·

  少年游

  牡丹绣字系春衫,罗幕不知寒。素腕朱弦,新醅绿蚁,低唱最宜酣。

  风动画屏帘照月,烛漏半烟含。笙歌漫去,一窗幽梦,越鸟向东南。

  清宵梦月楼是个很妙的地方,箫序姑娘是个很妙的人,知情识趣,枕鹤拿着请帖来问李沽雪:“清宵梦月楼,又不是货真价实的楼子,至多是擦着边儿,回头掌殿即便知道也不会追究的。”

  李沽雪横眉冷对,枕鹤悻悻,打消念头,预备去告诉兄弟们代掌殿黑脸啦,这请帖咱们还是拒了的好。忽然他又窜回来:“哎,眼下掌殿不在京中陛下也不在,不趁着这个档口找找乐子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又不是你,你家里养几个掌殿也不说你,李代掌殿,你要体恤兄弟们啊。”

  他嘴上嘿嘿嘿,李沽雪则听得心里吐血。他家里养的是徒有虚名,哪像温二公子养的名副其实。

  枕鹤眼巴巴地又道:“再说还是你领头接的帖子。”

  李沽雪不得已挥挥手:“去去去,去行了罢?把哥几个都叫上,我瞧你们收请帖一个比一个收得利索,酒水饭食结我账上。”

  枕鹤大喜,一溜烟跑去传话。

  箫序姑娘的琴会果然很雅,在清宵梦月楼旁的小湖畔置了十几张高台,入席的宾客首先看着绘有各位琴娘的画册,拿着这个选台子。不过这画册上画的不是琴娘芳容,而是琴的模样,一把把琴俱出自名家之手,然是哪位姑娘弹哪张琴你却不能得知,最后哪位客人登哪座高台见着了哪位抚琴人,全凭缘分。

  枕鹤在那瞪大眼睛钻研,想猜中箫序的琴,李沽雪则随手勾一页,没成想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枕鹤选中了旁人,李沽雪则上了箫序的高台。

  要说从前他没少来捧箫序的场,但那也是最清清白白的捧场,他连箫序的面都没见过,从来隔着帘子纯听曲。

  哪像有些人,巴巴儿的请帖给送到家里。

  李沽雪回想起那几年边关苦寒,每年岁末返京述职,一定会来听笙。一旦结束日日染血的杀伐征程,一旦从战场上回到人间地界,他心里无可避免地念着扬州,虽说世间笙歌终究都不是采庸鸣响,但聊胜于无,他日日夜夜都很想他。

  那几年…

  那几年啊,明明还是年节,清宵梦月楼的姑娘们却急不可待热热闹闹地换上春日罗裙,金灿灿是罗裙的绣线,白晃晃是终夜的烛烟,红艳艳是栏杆和胭脂,绿盈盈是酒沫和琴弦,香歌曼舞,美人如玉,可是看舞和听琴的人心中只有扬州。

  高楼望月独不眠,一寸丹心向东南。

  一千八百余个日日夜夜,他或许没有去找过他,或许没有设想过再见面,但他的的确确,心心念念,魂里梦里,念了他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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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QAQ多么希望这句话是真的:是个人就会困就会想睡觉。

  重度失眠患者的哀嚎

  另外字数60W了,特别特别 感谢一直追文的宝子,今天双更

第250章 二百五十·晚泊孤舟春水生

  心心念念,便是念出这么个结果。如今他闭上眼想到温镜,无以避免地会想到那个倌儿。那男孩子,果然人如其名,细腰不盈一握,垂着头羞涩道二公子给他破身,抱着他磨了一宿。

  要了人家身子,还是没历过人事的身子。李沽雪便知温镜赎人或许并不只是为了渔色——温镜虽然惯是冷脸,但内里心地最软,这个握盈他怕是要一辈子带在身边,一定会一直养着、照拂着。这比单纯养来解决那二两肉的混事还令李沽雪如鲠在喉。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计较这些,就像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念念不忘,情难自持。

  四面垂帘层幔,将声音遮挡了个严实,这是为着几座琴台不互相串音儿。忽然风吹帘动,李沽雪耳朵尖一竖,一片琴音漠漠当中,他仿佛真的听见一缕笙。

  此时箫序一首《关山月》刚刚起调,忽然帘子被人一把挥开,手上一把剑寒光闪烁,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两名小厮,忙不迭朝箫序和在座客人告罪:“对不住对不住,这人非要擅闯——”

  掀帘子的孟浪剑客忽然又彬彬有礼起来,收剑回鞘,朝箫序一颔首:“对不住,多有打搅。”

  箫序笑道:“来者是客,二公子请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