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1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李沽雪选择崇明门有他的道理,内苑在云皇后之手,既然太液湖四周清净,那么城墙四周一定不会清净,只有走云皇后手伸不到的地方,她不敢太明目张胆的地方,只有从外朝走才有可能出宫。而崇明门紧挨着清心殿,温镜知道李沽雪的考量,从内苑直通外朝,崇明门应当最有机会,只是眼下还是要寻个安全的地方暂时栖身。

  云皇后一定会下令阖宫搜索。思及此,温镜脱下外袍扔在水中,又沿太液湖畔分几处丢了几件衣物,也亏得扶风给他套的里三层外三层,手上衣物不愁,他想着若有人寻来赖好能模糊视线。

  内苑有哪里适合藏身?躲在哪里最有机会躲过搜捕?还不能离南面的崇明门太远。宫中地方这么大,闲置的宫室一定很多,但温镜并不熟悉,贸然擅闯总是——他忽然想到一个地方,悄无声息遁入夜色。

  长安城南。

  这里有一家今年新开起来的客栈,这家客栈一切从简,两张长椅能解决的事绝不多设一张食案,唯独门边的马厩连着后院一片马场颇具规模,养着的马匹数量也多,粗粗数来有近百匹。掌柜是个粗犷汉子,寻常商旅打扮,但无端透出塞外风霜的气息,大晚上犹还在堂中没睡,这时有人推门而入,是个紫衣人,背上负一把刀,汉子抬起头:“你怎来了?”

  “行叔,”温钰语速极快,“咱们关外还有多少人?”

  “大约五六百人,”温行问,“出了什么事?”

  温钰飞速道:“宫里那位大约已经知道阿镜身份,今日在宫中动了手,我想皇帝一日不在长安她一日不会歇这个心思,圣驾必须尽快回銮,最快的法子即是佯装边关不稳,战事既起皇帝总不好在外游幸。”

  温行严肃起来:“今日动手?他可平安出来了?”

  温钰沉默片刻,而后一掌抵在客栈立柱:“他必须平安出来。”他还喃喃几句,不过温行没听清,只隐约听见是一句“他一定将他平安带出来”。

  彩云殿是皇后寝宫,内苑之首,十分好认,就是中轴线上第一座宫室,距离皇帝的清心殿不远。离清心殿不远,那么离外朝崇明门当然也不远。只见这地方建得相当古朴大方,并没有华帐宝屏金玉满堂,温镜倒挂在梁上趁宫人不注意翻进殿中。

  一瞬间他有些忡愣,之前头次探查吴记的时候虽然没得手,但赖好也是进去转过一圈的人,他认出彩云殿正殿,怎么和吴记的布局几乎一模一样?

  琉璃瓦歇山顶,九开间,明间、东西次间卷棚抱厦,明间设梨花地座,地屏之上设座屏、凤案、引鹤香炉和垂恩琉璃灯,这些陈设全部和吴记的陈设成双成对。就连桌案,温镜摩挲着案上木纹,都令人疑心是不是同一块木料裁成的两块案面,一面在这处,一面在吴记。

  外头巡夜的宫人执着灯走过,光影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在温镜惊疑不定的脸上,他定一定神,往靠北墙的书架走去。

  温镜必须找点事干,否则心绪难定。其实…有什么比手刃仇人更痛快的事呢,有什么比为亲族报仇更天经地义的事呢。方才湖上最后,李沽雪和朝与歌拼尽全力送他出来,他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把背后留给了他,把唯一的生门留给了他。

  他真的想过全力一击,一命换一命换掉云皇后,之后的事情就交给温钰,又有何妨。是李沽雪和朝与歌告诉了他有何妨。他来到这世界,早已不能生死置之度外,他的命早已不再只是他自己的,他有了亲友,有了…他。温镜感到一种疼痛,与内伤作祟完全不同的一种来自左胸口的柔软疼痛。

  但愿,但愿…

  正在这时,他手边碰到一片冰凉,书架上什么东西会是这种坚硬冰凉又圆滑的触感?他借着殿外透进来的光看见云皇后的书架上摆着一只牡丹瓶。

  牡丹花期已过,然而林衡署什么花没有,只有主子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培不出来,云皇后的这株牡丹深秋不败,花姿丰茂地开在一只牙白釉瓶里。这瓶子…温镜目光一闪,牙白青花窄口长肚,栽花不是插花,实打实地隔上几日就要换土施肥,这连土带泥的,长肚瓶就很不方便清洗,怎么不用浅口小花盆?他手指抚上瓶身的纹路。

  太液湖上,朝与歌嘴角染红,半边白衣带血,发丝淋湿,挣扎着站起来,再次挡在自己师父面前。

  云皇后早已离去,温镜遁入水中逃走,她三两下打发掉李沽雪,立刻要忙着带人搜宫。她离开了湖心岛,萧湖主却被自家小徒弟拦住去路。朝与歌神色凄惶迷茫:“…我一直深觉愧对师父教导,这么些年您就瞧着我跟在云碧薇身边?”

  只余师徒二个,萧寒水望着太液池静谧的水面无甚表情,干脆直言:“叫你结交云碧薇确实是我设计,有些事我不便亲自出面。”

  朝与歌难以置信,他想起当年与云碧薇相识,确实是奉师命去青鸾派驻地送信,这么些年…他忽然不敢想。同样地,师父从小教的,赏心应比驱驰好,说蝇营损心性,功名算无休,难道都是骗他的么?他也不敢想。他转而道:“咱们步月湖和白玉楼无冤无仇,您为何要杀他?”

  萧寒水看一眼他,淡淡道:“娘娘为何要杀他,你又知道吗?”朝与歌被问住,萧寒水嘲讽一笑,“什么都不知道你便跳出来阻挠,娘娘是碧薇的姑母,坏她的事你对得起碧薇吗?”

  朝与歌满脸混乱,半晌才道:“…我心仪碧薇,却不代表我要事事盲从她,更遑论她的姑母。师父,温镜究竟有何错处,他至多是没有依附云氏,又保了裴玉露一命,但他真不是为了党争,他也没有参与谋反,他为什么非死不可?”

  萧寒水道:“你只须知道他是娘娘想杀的人即可。”

  朝与歌又忡愣片刻,终是摇一摇头:“…不可。师父,他今日是因我才来赴约,他便不可因此而死;他明日依然是我的朋友,我便不可看他死于非命。”

  彩云殿。

  温镜抽出青花瓷瓶里藏的一叠素笺,仿佛是什么人写的信。

  他忽然认出这些字迹,这是韩顷的字迹。为查无名殿这位掌殿,白玉楼可说殚精竭虑,虽说很难,但各种渠道搜罗来的韩顷手书总有几封,因此温镜认识韩顷的字。这些信的抬头都写着“是焉”,温镜有些懵,焉是个语气助词,一般表示疑问,是焉,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是吗”。

  是吗,什么是吗。

  紧接着温镜忽然想起一件事,湖心蓬莱山,他故意激将想和云皇后一对一,那时萧寒水曾表示愿意代劳,他似乎是唤过一声…阿焉。

  云…是焉?难道是皇后闺名。

  这些难道都是韩顷写给云皇后的信?温镜又翻过几页纸,殿外月光与宫灯含混成一片,照进殿来,照在他脸上,那脸上的神色难以名状。

第257章 二百五十七·小池寒鹭双飞去

  景顺三十二年九月初九,秋菊盈园,持醪靡由,重阳。

  五更三点宫门刚一开,一名中书省内侍就进了内苑来到彩云殿。云皇后一夜没找着人,正在发火,就着宫人的手饮萱草合欢汤原本萱草忘忧,合欢蠲忿,此药最消解愤懑,可是云皇后依旧胸口闷闷一肚子火,正在这档口内侍一封请柬呈到她跟前。

  “…丘相?”云皇后阖目养神,叫宫人念来听。

  宫人答:“是,另有集贤院侍讲学士与侍读直学士,还有些崇文馆、御史台等的文官。”

  云皇后使另一宫人为她轻按额角,口中问道:“邀请本宫?”

  “正是,”宫人将奏表递到她手中,“重阳诗会,请娘娘移步承晖殿一睹我朝士子文才。”

  云皇后睁开眼,这些个科举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文官,一向眼高于顶,从不跟风讨好哪位皇子,为了不党不群的好名声谁也不肯踏足郦王府一步,好像多跟他们母子俩说一句话就妨碍家里祖坟冒青烟似的。如今楚氏贱人自掘了坟墓,朝中风向一变,这些假清高倒是肯放下身段。她嘴角泛起些笑意:“给本宫熏容梳妆,再叫把本宫那条金丝菱锦裙找出来,绣松菊持节的那件儿,本宫去瞧瞧诗会。”

  待传讯宫人出去,一直默默按着她额角的宫人轻声询问:“那寻人的事?”

  云皇后脸色沉下脸,半晌道:“你留下来看着,叫禁卫的人撤出去些,今日文官入宫,倘若叫他们发现异动,总归是麻烦。”

  宫人惴惴:“若寻不着可如何是好?”

  “寻不着也是情理之中,无名卫当中竟也有他的人,真是出乎意料。”云皇后有些嘲讽,不过吩咐道,“若是实在寻不着便罢,左右他终究是…”

  宫人领命称是,默默退下。

  隆庆坊白玉楼,不一时客居在此的穆白秋接到信报,他放下信微微一笑,信步下到正堂,温钰一宿没睡还在忙,瞧他下来招呼一声,他拱拱手道:“不忙,皇后凤驾辰时出左银台门至东内苑承晖殿,其余各宫门恐怕便无暇顾及,温盟主好张罗着准备接人罢。”

  接人自然说的是接温镜,但是,温钰一愣:“等等…为何皇后会去承晖殿?”

  穆白秋理一理腰间一支判官笔,闲散道:“丘相做东,朝中文人士子今日要办重阳诗会,邀请皇后观礼,正办在承晖殿。”

  文人士子?温钰恍然,若说朝中文人士子,十个有四个出身云生学宫,其余得再有两个到杭州游过学,集结起来搞个诗会可不是易如反掌。温钰站起来,这个人情可实在是,加之穆白秋时时为温镜点穴,他一揖至地:“钰敬受恩德。”

  穆白秋一面虚扶他一把一面笑道:“若说恩德,比不得先温贵妃的恩德。我族中祖姑母当年获罪掖庭,病重时无人问津,只有温贵妃悄悄着人延医问药才得以苟延残喘。祖姑母生前温贵妃便多遣人关照,衣被吃食事无巨细,后来驾鹤西去,也是温贵妃悄悄替了薨逝太妃的身份才将遗骨送出宫,得以回归族中安葬入土,不然只怕是一席草履裹尸,扔到乱葬岗喂狗。”

  温钰心中一动:“敢问贵门祖姑母是?”

  穆白秋向他笑笑:“先帝废后穆氏。”

  ·

  内苑没有皇后坐镇,李沽雪这无名殿头头便如入无人之境,他光明正大骑着马配着剑巡游一圈,在一座宫室屋檐上头看见了想找的人。温镜看见他全须全尾也是松一口气,轻巧跃下,站在马前问他怎么出去。李沽雪喉头一滚,事先预备的无名卫玄袍骢马便没用上,外头氅袍一裹,直接将人拎上鞍圈在怀里:“便如此快马冲出去,哪个宫门敢有人拦。”

  温镜咕哝一句,看他彻夜未眠胡茬零星遂知他忧心,说出口却只说他宫中纵马掳人的也不怕殿中省告状,李沽雪拥在他耳边道:“殿中省,哼,他们若以为我掳哪个小宫女儿出去,只怕再送十个来——嘶!”他腰上被温镜掐住,连忙改口,“不是小宫女儿,公主好不好?殿下,您头低着些,对,脸儿埋在臣胸口。”

  而后他住了嘴,要说会武功的情人就这点不好,手劲真大。

  崇明门守着的禁卫见一人纵马而来,立即要查问,被一枚玄色腰牌险些甩在脸上,禁卫们定睛一看,掌殿名牌。只听高头骢马上这无名卫淡然道:“无名殿办事,让开。”

  队正连忙抱拳:“皇后懿旨…”

  马上的人脸色蓦地转沉:“你便请皇后亲来指教。”

  队正瞠目,这到哪请人。攸地面前的骢马引蹄长嘶,险些踏在一名禁卫脑袋顶上,一队人四散跳开,待尘埃落定便只见快马来了又去,玄衣客马鞭甩在半空,咻地一声一骑绝尘,背影都没留太久。

  出来到得景风门大街,温镜才挣扎着露出脑袋:“你昨夜里怎赶来那么快?”

  李沽雪单手御马,一手紧紧搂住他:“我本来在你家水榭里喝酒,是你哥哥找来,”他揽在他腰腹间的手臂使上十成十的劲,那力道一半是爱一半是恨,“我早些时候在太液池边上看见内侍们打捞上来一件儿渚灰的衣裳,你可知我那时是什么心情?我问你,若不是你哥哥多个心眼,若不是朝与歌也不吝援手,你打算怎么办?”

  “采庸也不带,”李沽雪红着眼睛使劲在他颈间嗅一嗅,“你是不是想我死。”

  “我没有…”温镜本能地脱口而出,又闭嘴,想一想转而问,“你常去我家水榭喝酒么?”

  他言语间少见地去了冷意,语气温软,说的是“你常去么”,李沽雪便听了个“怎不叫我陪你”,手上力道愈加半分松不得:“少卖乖,好好回家待着,云是焉的飞缎是好接的?”

  温镜心里一顿:“云皇后果然名叫云是焉?”

  “嗯,”李沽雪有些奇怪,“你知道皇后名讳?”

  温镜没顾上细答又问:“焉是下平一先江淮鸟?”

  “是,”李沽雪跟他讲,“原不是这个‘焉’,是嫣红的‘嫣’。云氏上一辈起名从女,咱们皇后娘娘入主中宫,族中姐妹原须改名避讳,但她谦逊友爱,便自己改了,免了姐妹们折腾。”

  温镜“嗯”一声,有些怔怔。

  看他心不在焉李沽雪咬上他耳朵:“温镜,你可太出息,云是焉为何要杀你,你打算何时与我说明白?”

  温镜没答,转而问:“水榭的酒是不是要喝完了?统共也没存几坛,”他手指无意识点在李沽雪腰侧,“这样,我再遣人送去些,明日你再来找我。”

  让我回去想想,这事该怎么说。

  李沽雪未解他幽微心事,李爷莫名被捋顺了毛——不必再偷着喝酒,可正大光明登堂入室。但李沽雪不愿就此搁置这话题,他肃着一张脸训道:“叫我来我就来?不要命这毛病你什么时候改我什么时候再来。”

  此时两人一骑已到隆庆坊,温镜推开他自跃下马,一面道:“随你。”

  他湿润的眼睛仰视马上的李沽雪,开口却道:“如今我这处你不想来就不来,你想来才须好好找一找由头。”

  李沽雪看着他的背影直磨牙。

  ·

  采桑子

  曲江烟景还如许,往事零丁。往事零丁,看老霜风月未晴。

  小池寒鹭双飞去,惊梦轻轻。惊梦轻轻,一夜相思到曙明。

  李沽雪回家略梳洗便又出门,他实在等不及,但是又想冷着温镜些时候,不然总也不知道错,知道也不改。转悠几圈,他心想要送酒,不如去水榭迎一迎。

  这一迎就迎了一整夜。水榭里李沽雪揭开新送来的酒坛盖子,春湖酿熟稔的香气飘在鼻尖,俨然是从前温镜亲手送他的熟悉味道,便知大约是同一批出窖,那么是不是温镜亲手酿的呢?李沽雪大笑,喝了一大口。

  不就是有些臭毛病么,算了,爷惯着你,你不惜命,爷替你惜。若即若离又如何,他还愿意赠酒,还愿意身子给你。他身子没给别人他给了你。只要人活着,活得好好的,李沽雪心想,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如果你也曾盼望过一个熏风沉醉的夜晚,你终于坚定自己的心意,心里很安静,心里有人,手边有酒。正是你心里的人为你奉上了你最爱喝的酒。他虽有一句衷情始终不肯再许你,但夜夜夜夜对你打开身体。

  李沽雪这一醉醉得尽兴,这夜有散云遮月,有飞鸟惊梦,都无妨,长庚从东走到西,天光从明到暗再到明,喝罢了这坛酒,就去找酿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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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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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二百五十八·一夜相思到曙明

  李沽雪第二日一早先去吴记点卯,问几句禁军动向,枕鹤说旁的没什么,只是似乎在扩充弩卫。

  弩卫,戍卫皇宫扩建弩卫营?枕鹤道:“领兵的王爷未免不拘一格,禁军步骑弩矛盾几卫都有定数,打量长安是安北呢?真乃胆大妄为。”他看李沽雪倒淡定,嬉皮笑脸凑近,“简直是骑到咱们脖子上,你也不怕掌殿回来拿你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