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117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地字掌阁惴惴不安:“恐怕温少卿的进言对咱们不会很有利,若是陛下追究起来…?”

  手中一枚竹筒扔在脚下火盆里,噼里啪啦一阵响,韩顷冷冷一掀嘴角:“君臣几十年我还不知道他。倘若他有心追究,景顺十一年就会追究,处死温擎的旨意发出去前就会追究,真等得到今日?放心罢,温镜进去是自找死路,我就等着皇帝替咱们斩草除根呢,也不枉我替他忙前忙后这么多年。”

  当年景顺帝就没有手下留情,没道理事到如今故人皆不可见了反而手软,韩顷心里好整以暇,若论体察圣心,论对皇帝的了解,他自信天底下无人能超过他。

  白玉楼上穆白秋正邀温钰手谈,穆白秋落一子奠定胜势,冷不丁温钰问:“为何忽然改奏表。”

  穆白秋不答反问:“那么温楼主又为何同意了呢?”

  温钰沉默良久,脸上已没有昨日钥娘生辰宴上的欢欣:“因为你说的或许有理。沉冤昭雪,若这个‘冤’帝王钦定时原没有受蒙蔽,只怕…”

  他一摇头:“且让他进去试试,或许呢。”

  风流蕴雅的客人微微一笑,附和道:“或许呢。”

  …

  清心殿前殿,景顺帝看罢奏表没言语,半晌才屏退左右朝温镜问:“这是温擎当年留下来的?”

  ?哪来的重要么?温镜躬身答道:“并不是。”他心下微疑,怎么跟设想的不一样?最不济,父子两个怎么也得为着含冤而死的温贵妃抱头哭一场吧?忽然温镜心里陡然升起一些警醒,不能说这些年一直在查,否则皇帝会不会觉得他是带有目的接近?虽然事实如此,但这恐怕犯皇帝的忌讳。

  “是前两月偶然得知。”温镜略一思索,将锅一股脑扣在兴平侯头上,说是他临死前透出的消息,想求自己救命。兴平侯楚家和云氏不睦多年,着手查些云氏的错处这说得通。至于兴平侯是怎么查到的,您把他从地底下传上来问他去呀。

  果然景顺帝神色一松,向温镜招招手,待行到龙椅跟前又握一握温镜的手,又在他鬓角拍一拍,叹道:“好孩子,你听说这些话能来问朕,朕很高兴。”

  温镜躬着的腰觉出一些僵硬,他听见上首的老者絮絮的声音:“…楚氏小门小户出身,外貌小谨,内实险詖…”

  “惯会在这些边边角角上谗佞…”

  “…多少年前的旧事…犯上谋反之人说的话,不可信啊。”

  不可信?温镜手心洇出一层汗,您查证了么为何就认定不可信?他喃喃问道:“是因为臣母家也是犯上谋反之人?”所以我说的话也不可信?

  景顺帝握着他的手紧一紧:“你母妃是你母妃,你母家是你母家,至于你,你是你,就更与他们无关。好孩子,”景顺帝语重心长,“这件事当年真相到底如何,早已无从论处,你且看如今朝中,幽州眼看又要起战事,千头万绪,重提旧案只会朝纲失稳,酿成大祸。”

  幸而景顺帝抚在温镜手背,若是摸在手心便能摸出一手的冷汗。温镜头垂得愈发地低,掩饰自己颤抖的嘴唇。他恍然惊醒,原来、原来压在他们兄妹身上重逾千钧的冤屈、刻骨的仇恨,在他的另一位至亲的眼中是如此地无足轻重。十余万白骨覆雪,二十年忠魂无归,搁在帝王案头俱抵不过四个字,朝纲失稳。

  那么为何,为何要答允自己问生母身前事?白玉凤璧贴在温镜胸口激起一片冰凉,为什么做得如此深情模样?龙凤呈祥,凤乃皇后徽帜,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若非是你这真龙天子心中认定之人,为何要赐凤佩?

  是了,忠臣良将命重几何,尚重不过安稳二字,区区一名女子又有多少分量,一枚凤佩已是全了夫妻一场的情分。我说翻案,你说翻案即是大祸,我以为你是受了蒙蔽,没想到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温镜终于明白他们错得离谱,怪不得出来前温钰再三叮嘱言辞不可太过激进,原来如此。同时他也明白过来为何韩顷从金陵回来并没有动作,他进宫又不能瞒得过韩顷,韩顷却根本没有阻拦。

  上首景顺帝字字句句问:“孩儿啊,你可明白?”

  温镜脑中飞速思考,奏表是温钰写的,临进来前他看过一眼,措辞十分克制,没提伸冤,只一条一项称述一遍事实经过,温钰也的确嘱咐过,只须称述,莫提伸冤。

  清心殿的龙涎香熏得人脑仁疼,温镜勉力撑起心神。

  只见他抬起眼睛情真意切:“得知此事臣昼夜难安,自从去岁见驾,臣多蒙陛下照拂,陡然知道家中犯此重罪,深觉惶恐,觉着有负陛下圣恩…”

  “…今日斗胆进来,原想着先辈之过,臣却也愿意受罚,没想到陛下如此宽宏,只当做陈年旧案,臣实在是…”

  手心掩在袖子里擦一擦,反手覆上皇帝干瘪苍老的手,他坦然与景顺帝对视,眼中是一派感念:“东北边战火重燃,陛下本就忙碌,臣还拿此事让陛下烦心,实在心中有愧。”

  景顺帝细细打量他一番,终于笑起来,笑得宽容笑得慈祥:“怎么还称臣与陛下,什么时候称一声‘父皇’。”

  温镜拼上一辈子的演技顺从开口:“儿臣遵旨。”

  他脸上笑得感怀又赧然,心里头则想,不给我妈正名,还想让我认你这个爹?呵呵。他一只手被景顺帝交叠抓住,另一只手紧攥在袖子里,脑中响起某一夜他和李沽雪对峙时说的气话:我们一家子反骨,父辈没做成的事情我们一定把它办成。

  又陪一晌景顺帝依依不舍叫他跪安:“去罢,再呆一刻恐耽误你用午膳,往后多进来陪朕说话。”

  温镜笑起来,像个孺慕君父又刚受开导的儿子,十分欣慕开怀:“父皇得空也该多出来,得空儿臣陪父皇跑马。”

  景顺帝听罢忡怔片刻,而后神色大悦,这话说的很是,正觉着身上不爽利,再多汤药灌下去终究治标不治本,正合该纵马拉弓,多动弹动弹,免得身上发锈。他连忙叫人吩咐殿中省选马匹,又嘱咐张晏吉好好送出去。

  行到清心殿外张晏吉闲聊一般道:“司农寺要往京郊几县运粮,要从太仆寺支马匹,开皇仓赈济彰显陛下仁德,这是正经差事,回头您可向陛下讨来,也借此多进来走动走动。”

  温镜微笑:“多谢公公提点。”

  他进来时步履生风出去时同样大步流星,仿佛是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行至崇明门,他面上已经殊无一丝笑意,偏偏这时候还有人不长眼半道上拦他,是一前一后两名宫人,再定睛一看,后头那名年长些的,眉间点朱瑞凤眼,正不怀好意冲他扬着嘴角。温镜停下来,四周无人,他便礼也没行:“云是焉。”

  前头那宫人斥道:“无礼!怎可直呼娘娘名讳!”

  云皇后笑着拦一拦:“温少卿心情欠佳,咱们体谅体谅。”她向前一步凑近一些,“在清心殿碰壁了罢?”

  温镜退后一步:“不劳皇后娘娘挂心。”

  “呵呵,”云是焉殷红的唇角愈加弯起来,“省台五监过目钦定的案子,皇帝圣旨昭告天下的案子,还妄想翻案?你以为你娘在皇帝心中能有多少分量,你不知道罢?皇帝明知你娘中了毒却不许她医治,生生拖了七年眼睁睁看着她油尽灯枯。”

  云是焉眼中恶意满盈,盯着温镜一点一点笑道:“你娘哪儿是被我毒死的,她分明是被皇帝耗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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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实险詖,外貌小谨…《论御臣之术》魏征

  …千丝万丝作一茧,…《赋得蝴蝶》屈大均

  原诗:

  罗浮蝴蝶有洞穴,天蛾吐丝白如雪。

  千丝万丝作一茧,仙胎只为凤车结。

  终日缠绵如有情,变化一一通神明。

  茧中久蛰经霜雪,雌雄之雷不能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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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二百六十一·我梦方酣子遽醒

  远处一队宫人行来,云是焉稍稍退开埋下头,温镜便看见她的发顶依稀已然见了白。

  也是,景顺帝今年五十有七,云是焉年纪大抵相当,尽管面上保养得宜,头发想也日日熏着,但总也遮盖不了发根处丝丝斑白的痕迹。温镜心想,年近六十华发已生,早该知天命,为何对二三十年前早就故去的人还有这么深的恨意?为何一定要恶语相向?

  但他不能对云是焉示弱,不能,他只能默然不语。

  这时宫人们行远,云是焉重新拾起话头:“你娘死的时候空有贵妃尊位,其实人是死在掖庭,好几日才有宫人发现,得亏是大冷的天,不然非发臭不可…是谁把她关在掖庭,不正是当今咱们皇上?你还求他为你娘伸张冤屈,不好笑么?”

  温镜按下心尖上一点麻木,淡淡道:“无论如何为人子女总要尽本分。”

  云是焉望着他,姣好的眉目凝起来:“你倒孝顺。你不会以为你娘当年把你送出宫真是为了保你性命罢?未免天真,你娘比你有韬略百倍,她一早看出皇帝要鸟尽弓藏,这才把你送到居庸关,指望着皇帝顾忌自己的骨血!不要对居庸关下杀手…你娘,是以一条血脉要挟皇帝呢。”她越说越开心,兴奋道,“本宫方才不过提了一二你娘对你下的狠心…不过皇帝怎么说的?我猜猜,是不是说他与你的死鬼老娘情深意笃?哈,什么恩爱眷侣,分明是互相算计!”

  温镜静静注视她,不知为何她的眉眼再看不出与李沽雪的相似,形状相似,但温镜从未在李沽雪的眼中看到过如此的偏执和恶毒。他想,我的娘,看来您当年真是扎了咱们皇后娘娘的肺管子,做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么些年她还怀恨在心。

  他也没多话,只从脖子里拎出那枚玉璧:“眼见为实,恕我难以相信耳听之虚言。”

  凤璧一拿出来云是焉脸上笑容攸地消失殆尽,失声道:“你哪来的!”

  温镜瞅着她没言语,他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者伤心,只是平淡。

  “皇帝给你的?他还给了你什么?”云是焉目光从玉璧上移开,重新盯住温镜慢慢道,“我猜猜,是不是还给了你茶辣丸?”

  温镜将玉璧收好,重新开始面无表情,云是焉整个人阴恻恻的:“没用的,我下的手我心里没数?你活到现在已是不知走了哪门子好运道,决计活不过三十。”她又笑起来,“否则你真以为我杀不了你,太液池一夜,本宫无非是想亲眼看你和你娘一样下场罢了。”

  “是么,”温镜学着她的样子一边嘴角翘起来,您的飞缎是不好接,但是,“那还有两年,这两年你可把郦王看好。”

  说罢他欣赏一番她沉下来的脸色,扬长而去。经过安上门街无名殿,他目不斜视毫无挂念,曾经在这殿中那人面前一闪而过的软弱骤然已逝,再不可寻。温镜泯下满嘴血气心想,两年,可没那么多时间许你软弱。

  ·

  过得几日李沽雪觉出一丝异常。居庸关案无论是重启还是封存总会有消息,当然如果重新查,这差事李沽雪没想过皇帝老儿会交给他,若要查韩顷,那么必然也会忌讳他这个韩顷的亲传。可是没道理半点风声也没有,这也实在奇怪。大理寺,宗正寺,甚至内侍省,总会有人在查,一旦有人在查就不可能瞒得过无名殿的耳目,可是偏偏无名殿毫无察觉,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这事,朝中根本无人在查。

  那么只能是皇帝根本没下这个命令,李沽雪手中笺子一撂,果然。而后他即觉着异常,温镜怎么样了?一定不好受。可这几天他在韩顷眼皮子底下不好去白玉楼寻人,为何温镜也没有来寻他?哪怕只言片语传来也好。

  温镜一定不会放弃,他下一步会如何?李沽雪不知道。

  时逢深秋初冬,寒雨掺着冰碴往下落,眼瞧过几日就能落雪,李沽雪手心冰凉,比已经下了雪还冷。

  久远的往事不必提,琉璃岛上,鹭雪峰中,温镜万事都会跟他商量,圣蕖再棘手两人也一同商议对策,发现明逸臣的身份温镜立刻告诉他,那是一种全心的信任和无间的亲密,李沽雪告诫自己是你亲手所弃你就别再肖想。可之后呢,重逢之后呢,即便温镜不再认他是良人,不再身心俱交付,可是依然会下意识向他寻求帮助。他想起甫从白府脱险时温镜露出的坦诚,想起楚氏谋反温镜想保裴玉露,走投无路时也是冒险在御驾跟前拦了他。

  李沽雪开始真真切切怀念起那时的温镜。

  不过他没等来温镜,倒是等来出乎意料的另一人,底下弟兄将人领进来,李沽雪一愣:“…扶风?”

  …

  一个时辰之前。

  白玉楼是座回字楼,当中有座天井,设有假山泉藻,里头的花草一向是扶风照料,不过他已经很久没看见过他的花花草草,也很久没看见过外头的天光。

  忽然金石相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房间的门一下子大开。这是一间密室,能打开的人只有白玉楼主人。

  温钰逆着光出现在门口,扶风难以抑制抖了一抖。这些日子盟主是他唯一能看见的活物,倒是日日来…扶风瑟缩片刻,手自觉按上衣襟解开系带。

  这里没有给他备换洗的里衣,每日送来只有松松垮垮一件外袍,解开衣带便露出光洁的身体。温钰倒也没有很粗暴,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什么伤,只是闷声不吭地…仿佛只是宣泄一般地…扶风闭上眼。

  却听那男人道:“你走罢。”温钰眸光阴郁又解脱,那阴郁像一块瘢痕,那解脱又混沌不清,与昏黑的密室暗成一团,“走罢,哪来的回哪去。”

  “盟主?”扶风惊疑不定,放他走?

  温钰扔一套齐整衣裳在榻上:“不必叫我盟主,到这份上你还做什么戏。”

  隐隐约约间扶风感到心里有些空洞,一时倒有些希望温钰今日来不是来许他自由,而仍然还只是…扶风暗骂自己没出息,他发现相比于这个男人的冷淡,他似乎…伴随着巨大的羞意和自我唾弃扶风心想,他竟然好像并不介意他的侵犯。他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解:“我我没有做戏,我真的、真的…”眼睛里不争气地蓄起泪,“盟主,我没有事事都禀告掌殿,家里的事,盟主父亲的事,白先生的事…许多事我都没有说…”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进了无名殿没有人可以对掌殿隐瞒,每次做这些事他都绞尽脑汁小心翼翼,一面盘算说什么、说多少,一面忐忑掌殿会不会发现,会不会从别处听到消息,被发现的下场…会很惨。

  却忽然又想,能比眼下这情形还惨么?扶风不知道。

  门口的男人道:“我知道,因此我没有杀你。”

  扶风瞪大眼睛,泪水在他眼中凝成一颗小小的、颤颤巍巍的水滴,温钰的身影折进去又映到眼底,扶风于是看见男人模糊不清的冷淡神情。扶风撑着不许自己哭出来,长睫却止不住地轻颤,眼中的水滴终于被戳破,泪水淌到他的面颊上。

  你不如杀了我,他泪流满面:“温钰,你对我有没有丝毫的真心?”

  白玉楼雍容华贵,这间密室却暗无天日,禁锢的不知是谁未敢拿到阳光底下细数的痴妄。一片昏黑中温钰轻轻笑起来:“真心?你与我谈真心?”他背过身,“我劝你免谈这二字。”

  扶风身上冰凉,鼓足勇气又问:“那这些日子我们算什么?”

  寂静仿佛融入室内的昏暗,一齐无边无际起来,良久过后温钰离开,离开前他告诉扶风:“倘若你对我没有真心,那么这话你不必问。若你也对我有意,那么这些日子…不正是全了你的心愿?”

  他的叹息亲昵又无情,正如无数次晚间他归来,清俊无匹的青年为他披上一件氅袍:“穿上衣裳,外头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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