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46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唉,李沽雪叹气,险些没翻个白眼,他一把钳住在自己面前晃啊晃的下颏儿,把在手里捏了捏:“小祖宗,你操心的倒不少。”

  温镜却没挣没动,由他捏着,恍若未觉继续道:“也是,曲诚马上被问罪,总算了却她一桩心事,也不会再有人欺负她了。哎,曲诚的罪会祸及家人吗?”

  唉,这回李沽雪是真的叹气了,垂下眼睛。祸及家人,现如今有可能曲诚自己都落不着一个“祸”,还家人。他勉强振作精神:“你不知,将作监不是州府管的,是工部的辖署,纵然只是小小一名录事的任免功过也得呈报长安定夺。不比琉璃岛,说剿就可派人去剿,先斩后奏也无妨,”他又道,“我瞧着一顶红乘轿子将证据扔进去,不是刺史老爷就是别驾长官,你放心罢。”

  温镜不疑有他,放了心。

  两人到医馆送饭,被红火的景象惊住,太平桥街角的温氏医馆外头的队恨不得过得通泗桥去,蜿蜿蜒蜒横跨半个大市,温镜两人要越过去进门,还有人拉着二人说不许夹三。

  “我乃此间医者的亲兄弟,”李沽雪面目严肃,将温镜的衣袖从门口一位大哥的手里拽出来,“你不让我进,你也别进了。”

  温镜连忙插道:“我等是来给里头医者送饭的。”他举起手中的提梁食盒。

  周围人一看,那赶紧让进去,听闻里头坐镇的是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想必身子骨柔弱,可饿不得,快让进快让进。李沽雪边进门边道:“这样不行,这么些人排在这处——”可别出什么乱子,但他一觑温镜,便改口道,“大冷的天再冻出毛病来。”

  待进了门,看清里头的人,他眼睛一转,又添道:“再说咱们大夫也劳累。还是想个法子,将药方交给州府施药院,叫他们挨个坊里发去得了。”

  正开方子的钥娘柳眉一挑另起了一茬问道:“你方才说你是‘此间医者’的亲兄弟,你倒说说看,你是谁的亲兄弟?”

  呃,李沽雪被噎住,这时一旁付小春自药柜前回过头,淡淡笑道:“倘若不弃,我倒可认下李兄这位手足。”

  他戴着他那个乌木面具,面目遮得严实,却无端让人觉出来他是在微笑,钥娘瞪他一眼,哼声道:“那你还不喊上你兄弟干活?”

  温镜凑过去将提盒交予小僮摆了,叫钥娘到里间歇一歇,他好陪着姐姐用膳,钥娘无法,无暇再抓着人撒气。她盛一碗汤饼,叹了口气:“这个好,见了那许多…我正没胃口,汤饼又清淡又顶事。这是搁了什么?香香的。”

  “香蕈,不腻口也不乏味,我想正合适,”温镜看她吃得大刀阔斧,心说就这你还没胃口。不过倒也放心许多,那些伤痕看多了可不没胃口么,能吃总是福。忽然他想起来些别的,问道,“有一种香,能使人陷入深眠,名叫‘梦未央’,或许真有此物?”

  “梦未央?”钥娘奇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此物?”

  她又讲道:“‘梦未央’可是扬州的宝贝,须得观音山上的泉水调合才能制成,是从前城中桐记药铺的不传之秘。”

  温镜想了想:“桐记?”怎么仿佛城里没有招牌叫桐记的药铺?

  钥娘搁了碗:“你那时还小不记得,桐记从前也是显赫一时,是前朝就成了名的制药世家,祖上出过宫中御侍医,先太后惊悸失眠的毛病就是桐太医治的。”

  那本朝呢?只听钥娘又道:“只是仿佛枝零叶落,十几年前只剩下一名独生女儿,算来也应当嫁人许久,慢慢地,桐记就没了传承。”

  啊,温镜心想,曲夫人,曲是跟着曲诚那个老东西姓的,难道娘家正是姓桐?他又问:“听闻‘梦未央’能使人沉睡一个时辰上下,全无知觉,当真?”

  钥娘又端起了碗,摇头道:“一个时辰?那许不是完整的一支。梦未央脱胎于宫里贵人们的安神香,一整支能叫人睡三个时辰,是宫里头贵人安置的正时辰,怎会只一个时辰药效?”

  温镜心里微讶,为什么曲夫人说只有一个时辰药效?正在这时,外头一阵喧闹,温镜便给钥娘递一个安心的眼神,道:“我去看看。”

  外头却是良叔,身后跟着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浅青官服,并鍮石带,神色十分慌张。

  这服制李沽雪一看,大约是州府的主簿,只听主簿急道:“敢问可是凤凰街温府上的公子?大事不好,首犯妖僧圣蕖逃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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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香蕈,香菇,一查才知道,咱老祖宗真是,厉害,南宋就有成规模的香菇人工种植法了

第104章 一百零四·无心无迹亦无猜

  李沽雪眉毛要扬到鬓上:“逃狱?”

  “是,是,”主簿一脑门子汗,“牢房内空无一人,门锁大开,衙役们都称进出往来都有官阶凭证,并无可疑人等。大人们想起贵府上乃是首告,恐怕逃出去的那妖僧上门寻仇,特地遣我来告知警示,也是想请贵府上帮着想想法子。”

  在座几人都面露惊异沉思,李沽雪又问:“什么时候的事?”

  主簿道:“今日晨起,衙役前去送膳。”

  李沽雪道:“现在可都过午了。”晨起就有的事,现在想起来拉帮手?

  却也不知为何,李沽雪也没亮身份,这主簿也没见过他,他一介布衣的,可是一问话虽无甚苛责语气,主簿大人就忍不住据实以告,甚至觉出些密不透风的压力来,县令、刺史大人也没这份威压。

  他连连汗颜:“衙役们首先围住府衙搜一圈,可是一无所获,半点踪迹也没有,这、这司兵大人如今领兵在外,州府大半校尉、总兵都领了去,州府如今捉襟见肘啊!”

  圣蕖逃狱这件事使李沽雪大为光火,一次二次的这圣蕖是不是属泥鳅,且他细问才得知,像圣蕖这样的首犯居然没收押在州衙,而是草草在县衙押了候审。县衙通常关的是什么人,走在道上顺走路边一头没人管的牛,这样的人,衙役们寻常看管的都是这些人,但凡犯人命的都要关去州衙,扬州府倒好,好啊,敢这么糊弄办差。

  他又想起刺史那副戳一下蹭一步的老驴拉磨样儿。

  李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将扬州府上上下下问候一个遍。他当即建议,温家两兄弟一人回去看家,一人看顾医馆,由他到城中寻人。

  借着这个机会他一日之内第二回 登了吴记的门。

  扬州十六城门守将,六十七坊里长,五条外流的水域沿途,城中几十座庙宇、大小客栈,州府去搜问或许要花上好几日,可是吴记出手,排查妥当也就眨眼的功夫。从前想着躲在清净地“养伤”,可是温柔乡却不许待久,这些个州府县府再不敲打敲打要坏大事。李沽雪玄字阁的腰牌没有再藏着掖着,一道训令顷刻间上达都督府长使下至全城,训令言简意赅四个字:日落之前。

  日落之前。

  按道理,当日圣蕖被打得半死不活,手上脚上还有镣铐,断断是走不远,有几处临近县衙的便于藏匿之处李沽雪还亲自去看,一无所获。为了不惊动人,每座坊由里长先行悄悄查问,有可疑的生人再由官兵至坊中盘查,日落转眼而至,圣蕖依然踪迹全无。

  能搜的地方搜不到,那便是没搜到的地方;圣蕖能藏身的地方一网尽扫,那便不是他自己藏的,是有人帮他藏的。

  李沽雪坐在吴记之中面色含霜,他摊开一张笺子,手上慢慢捻着一枚松烟墨在砚上擦。进出县衙的都有官阶凭证,并无可疑人等,这是哪门子的犯人逃狱,门锁大开,遍寻不至,这分明是私纵要犯。他手上的墨研开又干涸,眼下他却没有更好的法子。

  日子忽然就有些难熬。

  年关将至,城中百姓们倒无知无觉热闹成一片,肆虐的疫病在他们眼中已然过去,若还有病症的可到城中温氏医馆找温娘子瞧瞧,保准药到病除。若是嫌脸上有几寸实在不能看的疤,那也不要紧,温氏医馆还有一位戴乌木面具的付先生,可助你平创修容,手段实在高妙,修复完的脸儿呀比从前还要中看几分。

  在温氏医馆瞧病的病人们不觉得难熬,为病人们瞧病的大夫却十分难熬。

  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四炷香,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温镜渐渐心神难安。温钰和小傅去了海上,不知现在如何,圣蕖究竟逃到了何处,日日经过的曲府为何一切如旧,分毫没有男主人被问罪的迹象。许是搜捕圣蕖一时没顾得上他?

  温镜不知道。

  他这日正守在医馆,钥娘倒没给他派什么活计,因付小春将三途殿里几名形状无异的傀儡带了来,可比温镜手脚伶俐,居然还能辨别简单的药材,还能给付小春打下手,温镜便闲下来。

  人闲脑子却不闲,他甚至开始琢磨起要不要驰援琉璃岛。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两个小仆并两个丫鬟,往门边一立,身子一侧,又让进来后头一对夫妇,温镜抬头一看,心里啧一声,可见是不能背后琢磨人,来的竟然是曲诚和夫人桐氏。

  曲诚站在门口打眼一看也看见温镜,神情竟然是一松,温镜便更加奇怪,神情有变,说明没料到他在,则不是来寻他的。

  那么这个架势来寻…钥娘?做什么?他给钥娘递了个眼神,起来迎人:“曲丈人。”

  曲诚神情十分正气,既正气又感慨:“温贤侄。早听闻贵府这间医馆为城中的疫病不遗余力,又不收诊金,实在高义。不才名下有两间药铺,早想来尽一份心,却听闻贵府坐诊的是位女子,老夫不好登门,今日便携内子前来拜会。不想贤侄在此处,这便实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温镜遂与曲夫人引钥娘见礼,曲夫人甫一照面先是作惊讶状,随即微笑道:“温娘子兰仪绰约,蕙质出尘,令人见之忘俗。”

  嗯?温镜心中升起些怪异之感。

  无论哪次见面,曲夫人都不是特别亲和特别善言辞的类型——那也是,人家闺女刚刚死不瞑目,你要人家好脸色怎么可能。可是算如今曲梨姑娘也并没有下葬很久啊,细观曲夫人今日神态,只见她衣饰新鲜,面上带笑,神情落落,举止彬彬,倒真像是助夫君前来说项。

  与前几日瘫坐在漆黑的庭院里哭成泪人的妇人判若两人。

  温镜回过神,却听由曲夫人主导,正与钥娘达成意向,曲氏药铺无偿向温氏医馆供药的事已说成大半。

  钥娘胸中有沟壑,曲家的事情温镜早与她言明,她面上也没有表露,礼数很是周到,你是笑脸进来我便是笑脸相迎,应允说即刻写一张药材单子着人送去,曲府仗义相助实在好比及时雨,令人感激不尽。

  温镜一时有些混乱,仿佛并没有曲梨坠楼这事,也并没有她亲爹私通匪寇这事,就是城里一家良心药铺要助一臂之力。

  两人略坐坐曲夫人便说别耽搁温娘子诊脉,要告辞,温镜遂送人到门口。他立在门边目送貌似和睦的夫妻两个远去,因医馆门口人多,曲府的轿子停在几十丈外,温镜看着曲夫人先侍立在一旁等候曲诚上轿,而后行至后头的轿前,长袖一展,抚着丫鬟的手打帘子。

  临上轿前她逆着风朝曲诚的轿子看了一眼,温镜原背靠着门,看见她这一眼立刻一惊。

  她的眼神却哪里还有方才的亲善笑意,那眼神冰冷,压抑,幽怨凄绝,恨意入骨,像是城外野坟头燐燐的鬼火,又像是雷奔电闪,四野郁郁。

  那是个暴风将至的眼神。曲夫人,桐氏,她要干什么?

第105章 一百零五·休倚高楼起惆怅

  “夫君已安寝了么?”

  今夜有一轮满月,黄澄澄的一弯柔光缀在廊下,月华如水,伊人如玉,黯黯淡淡的光晕一修饰,倚着门款款而来的女子仿佛褪去岁月的痕迹,面颊和额头竟也光洁起来。曲诚看着结发妻子依稀旧时的容颜一时有些恍惚,按下几分不耐烦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柔柔一笑,丝毫没有在外头候了大半个时辰的疲色或不满,将手上的东西搁在几上,道:“不敢打搅夫君安眠。”

  确是一盏汤药。

  “这是什么?”曲诚神情冷淡下来。

  “嗯,”似乎被问住,她略垂了头,“夫君院中小厨房直接端出来的,菡儿姑娘到了门口妾才接的手。”

  她摇摇头一笑:“想是夫君惯用的安眠汤药罢?菡儿一向贴心,是妾疏忽,早该给她抬个身份才是。”

  到底不惯说这些话,她眉宇间很有些不好意思,倒平添几许羞涩神韵,风采卓然。曲诚冷脸一松:“怎劳动你亲端进来。坐,”他往床塌一角抬抬下巴,“你是借着奉药有话要对我说?”

  “是,”她依言在榻边坐了,“什么也瞒不过夫君去,妾是有些心里话,却是迟了十年,倘若夫君不弃,可允妾说一说这心里话么?”

  她侧着脸,垂着眼睛,大约是心中忐忑,长睫微颤,曲诚长叹一声,率先开口道:“夫人与以往大不相同,今日在那温氏医馆便叫为夫十分欣慰,为何忽然生出这些心里话?”

  “夫君,”她再抬起头时眼睛里头隐隐含泪,“自从先父母故去,妾便魇住一般,一味自怜自伤,没能操持好家务、侍奉好母亲不说,竟然跟夫君也疏远了,实在是…实在是糊涂!”

  她说到动情处半含的眼泪终于落下:“不瞒夫君说,乃是阿梨前日托梦于我,带妾去瞧了一眼上界,她外祖父母俱在,十分安乐,她嘱咐我照顾自身,千万惜福。妾醒来时如遭雷击,如梦初醒!”

  她跪倒在地:“愿向夫君借一寸宽心,弥补十年遗憾。”

  她的眼睛轻妆浓情,有如杏蕊濯清露,她却知道即便她如平日一般妆容平庸也无妨,她口中哀泣道:“诚郎,妾此生有这份机缘么?”

  曲诚忙把她扶起来,先唤一声“云娘”:“有,自然是有,你说阿梨给你托梦?是去了上界?”

  云娘松松捏着帕子仿佛没看见他的急切,无知无觉一般道:“正是。”

  “什么样儿可瞧得真切?”

  “妾只隐约瞧了几眼,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周匝围绕,依稀还有座池子,池底纯以金沙铺饰,四边有金银、琉璃阶。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饰之。池中有各色莲花大如车斗,微妙香洁——”

  曲诚一把拉住她:“难道是极乐佛国?”

  云娘一面说着一面帕子掩了掩唇,心想,好极了。不问阿梨问极乐,真是个好爹爹,她悄悄将手拊在隐隐作痛的小腿,心里竟有些快意。曲诚,你倒免去我一分的不忍心。

  ·

  温镜惊醒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

  他可以肯定他并没有睡着很久,整个人带着一种刚刚入睡就被打断的混沌,同时又有些割裂的清醒。

  人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最容易做噩梦,有时梦境来得太悄无声息,比睡意更快速地占据人的大脑,以至于人们看着脑海中或荒唐诡吊或寂静不详的画面,会生出些怀疑:这些可怕的想法是怎么钻进我的脑子的?是只发生在我脑海中,还是真的发生在这世上什么地方?

  没人知道。

  温镜白着一张脸,眼前还是梦中最后的景象:一个单薄瘦弱的身影伫立在窗前,衣服裹着脸,只露出一双眼,这双眼睛看着窗外苍茫的天地,似是不解又似是诘问,却终究并没有人回答她。她扭过头看了看漆黑的房内,黑暗中仿佛有日夜相催的妖怪在蠢蠢欲动,每一个都说着令她头疼欲裂的咒语,他们面目模糊,使她喘不过气,使她无处可逃。

  作为梦境的主人温镜只是旁观这一切,但他却原封不动地承袭了她的无望和窒息,甚至于最后她纵身一跃,他心底竟然松了一口气。

  终于。

  终于…

  温镜猛地睁开眼睛喘息起来,他一动李沽雪跟着惊醒,察觉他神色有异连忙查看:“阿月?怎么了阿月?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