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47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温镜呆了片刻,而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李沽雪的怀抱,额头抵住坚实的胸臂,手环住李沽雪的背。

  “别怕,别怕,”李沽雪轻轻拂弄他的脊骨,并没有丝毫被吵醒的不悦,反而心里软成一团,两人默然相拥。

  忽然温镜闷声道:“或者咱们早行两步,或许能正好接住她。”

  他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李沽雪听懂了他的语焉不详,知道在这位眼里人命就是金贵,然而逝者如斯也实在无从安慰,只得抱着人温声细语,等待他的惊悸过去。却没那么容易过去,温镜只觉心脏狂跳不止,且并没有逐渐平缓的样子,反而越跳越快。他心烦意乱,甩甩头道:“实在心慌,今天在医馆见了曲诚和他夫人起就这样。”

  李沽雪拍拍他:“知道他是什么人,不用他送来的药材就是。一动不如一静,其实我还怕他没动作呢,他倒好,送上门来。”

  送上门来,嗯,送上门来。温镜脑海中如光影闪现,恍惚间想起了曲夫人白日里的神情,一个激灵清醒起来。今日她临出门前看温镜的那一眼…正在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人声呼喝:“走水了!走水了!”温镜蓦然升起些预感,飞快地与李沽雪对视,两人自榻上翻起拔腿奔出,水阁外头众人惊醒的很多,都在冲着一个方向指指点点。

  小市桥西的方向,曲府的方向!温镜一跃上了房顶,只见曲府火光大盛!

  曲府绣楼,曲夫人,不,是桐冷云,她拥着怀中两本东西踩上窗棂,其中一本是爹娘留下的药谱,她闭闭眼睛仿佛经年一梦。

  年少时爹娘千娇百宠,直宠得她一个不问世事。当年似乎也在药铺里学过几日药理?却终究没有深学,反而稀里糊涂嫁了人。弟走从军阿姨死,慢慢地娘家竟没了人,周围人却都道她是好福气,没出阁时父母掌家,嫁了人夫君也经商有道,生得女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将来必有好前程,一辈子不必她操心,她便关起门来假装自己过得便是这般好日子。

  女儿的苦她不是不知——她怀中第二本就是阿梨经年的手记——可一头是夫君纳得一房一房的姬妾,一头是婆母日日夜夜动辄的奚落,没有儿子的冷眼令她无处可逃。

  桐冷云攥紧怀中之物,好恨,恨那个男人,更恨自己。她恨自己怯懦,恨自己无能为力。

  温镜提气狂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梦未央整一支效力可有三个时辰,可是她口口声声只说有一个时辰左右,她还留了一多半!温镜脚步不停疾奔出凤凰街,凌空站在曲府西北角,他心中似有所感,朝当日目睹曲梨坠楼的那处飞去。

  桐冷云漠然看了一眼满院的火光。烧吧,烧干净了才好,本以为豁出去掀了曲诚的底,自会有官府做主,谁知一日日杳无音讯,竟盼来杀害女儿的凶手。那日她在自家院中又看见那个白衣僧人时简直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妖僧竟还被曲诚奉为座上宾。

  两个杀人凶手。

  阿梨,娘对不起你,叫你跟着受了一辈子的苦,这就来陪你,桐冷云闭上眼睛。她躺进北风的一瞬间生出一些恐惧,不知磕在地上会不会疼。不过很快释怀,还能比阿梨更疼么?阿梨,阿梨。

  温镜只嫌碧云行天太慢,愿化一步风,吹散城中阴霾。

  多罗宗之祸已然死了太多人,最该死的还逍遥法外,为何还要旁人赔命?

  终于他转过街角,看见正临风跃下的人。

第106章 一百零六·满城桃李为春开

  李沽雪只比温镜慢一步,远远看见温镜已在半空中截住人,直接带着曲夫人横冲出去,坠落的力道渐渐消弭,李沽雪便立刻接住两人。桐冷云看清发生了何事,一仰头一行清泪滑入鬓中,她默默自语:“你不该…”

  温镜沉声问道:“你在给谁殉命?”

  桐冷云双脚踩在地上,踉跄两步忡愣道:“自然是给我阿梨。”

  温镜扶她站稳便撤开手,退开半步站到李沽雪身旁:“那你当日看见她面目恢复便可上路,何以等到今天,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给曲诚殉命?”

  桐冷云蓦然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直欲噬人的炎光:“我给他殉命?凭什么?”

  说罢她自己先愣住,是啊,凭什么?

  温镜深深看她一眼:“官府的人马上即刻就到,该怎么说你要想好。”

  桐冷云兀自愣在原地发呆,温镜心跳已平复,当日曲梨他们来迟一步,这一回总算没有来迟。不过救人难救心,旁的还要当事者自己想通,他不再流连,拉着李沽雪悄无声息地退回黑暗中。

  曲府的事情很快过去,出乎温镜意料的,最终定的名目纵火的人居然是圣蕖。这琉璃岛案在逃的首犯藏匿在曲府,因被主人发现,竟然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却终究恶人自有天收,他自己也葬身火海,府中唯有少夫人桐氏和一些丫鬟仆妇幸存,曲诚母子都不幸没了。

  可真是不幸呢。

  圣蕖藏在曲府是温镜没想到的,他以为人应该是跑回了琉璃岛。不过这也解释了为何桐冷云会痛下杀手,大约是无意间撞见了圣蕖心中愤恨。

  而李沽雪则早就有猜想,因为衙役说圣蕖“逃狱”当日进出的都有凭证,那是啊,将作监主事大小也是登记在册的官员,自然不算可疑人等。原想一步一步引着州府的人找上曲府的门,窝藏要犯这罪名即便是贵妃亲至也逃不掉,没想到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有曲诚,就这样被一把火料理,李沽雪表面没说什么,内心却想,这样…也好罢。

  免得夜长梦多,免得他进退维谷。

  不过李沽雪还有旁的事情要为难——阿月他哥回了家。

  温钰、傅岳舟此行虽然花费的时日久些可是大获全胜,多罗宗一网打尽,缴回来的金银珠宝和那座矿场估计能顶扬州府好几年的岁贡,这当中温家要记首功。

  既然如此李沽雪为何会倍感为难呢?因为对象家里大人回来了啊。且这个温大,显而易见对他不十分待见。

  温钰归家当日李沽雪一闭眼,没再藏着躲着,不闪不避站在温镜身边迎门,傅岳舟瞧见了神情复杂,风尘仆仆的温钰当即就扬起眉。不过他也没空每日看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没空看着自家不省心的弟弟和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实在不得空,他太忙。

  也不知道扬州府近几年擢拔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遇到事儿上一个得力的都没有,这回要不是温钰和傅岳舟跟着,就州府那两下子估计还真的悬。要不花了这好久呢。后来许多时候官老爷们干脆坐镇船上当起了吉祥物,攻岛诸事,布阵排兵,很多是温钰带着傅岳舟在操作。

  这就导致押着人押着东西回扬州,要往州府交差,很多时候那些个大人就摸不着头脑,一问三不知,就见天的召温钰过去议事,最后干脆,州府辟征,给封了个镇遏使的官儿,可领狼山军务。

  李沽雪一听说这个官职当即跟温镜笑开,狼山镇遏使,好么,这个衔既由扬州府往上报封,这意思还不明显,这是要将狼山收归扬州辖下的意思,只要征讨琉璃岛的劄子往上一递,上头一过目,那么狼山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江北地界。

  “倒要恭喜令兄,往后也是吃官家饭的人了。”

  温镜托着脑袋看他:“主犯抓了吗?我一直好奇,建琉璃岛的究竟是什么人。”

  此人实在胆大包天,且所图不小,温镜每每百思不得其解,也太无法无天。

  李沽雪原捻了他一缕头发抓在手里把玩,闻言手上一顿:“没有,还在查。不审不知道,这位‘多罗宗方丈’是个人物,亲信随从也没见过他真面目,每有指令但凭手书,连人在不在岛上也未可知。”

  “这么神秘?”温镜坐起身,“可是建成琉璃岛是个大工程,宫室殿宇的建材,还有那些珊瑚珍宝,都是哪来的?查不出来吗?”

  若真想查,又岂是查不出来的。可是琉璃岛案在扬州府手里这么久,李沽雪冷眼看着,起赃是要起的,可是至于主犯从犯,他们似乎是抓得一两个能交差便罢,压根儿没有想追根究底的样子,这从他们对圣蕖那么不上心就瞧得出来。李沽雪心中无力,但他在皇城办差,扬州地界他也不熟,施展不开拳脚。

  都说天道有轮回,那么此间天道又是何道理,能做的即是尽人事,知天命。

  他长叹一声:“阿月,你当初为何要上琉璃岛。”

  温镜想一想:“其实最主要的还是他们在扬州下毒。”

  李沽雪点点头,松开他的头发拍拍他的脑袋:“是这样的,那么现在他们还能继续作乱么?”

  那倒是不能,多罗宗如何下的毒、圣水又是什么害人之物,城中早就传遍,如今谁不知道,既然没人再信他们,他们也就无以为凭,再难掀起风浪。可是…温镜也叹口气,顺势仰面躺下枕在了李沽雪腿上。李沽雪拨弄他的耳垂,哄道:“灰心了?下回再有什么岛什么寺的还去不去?”

  温镜就躲他的手,两人在榻上小小的方寸之间就使起擒拿手来,一来二去地温镜就扑在人家怀里,居高临下道:“你说呢?”

  李沽雪手上还不停,要去捏他的脸,而后划拉两下将人整个划拉进怀中,“唉”一声:“怕你还是要去,也怕你就此不愿再去。”

  温镜闷在他怀里笑开:“就什么话都你说完了是不是,”接着他又道,“不用劝我,我好的很,不该咱们操心的事少操心,只要——”

  “嗯?只要什么?”

  温镜趴在他身上,只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不是花香不是熏香,甚至可能都不是一种普世意义上的“香”的味道,只是温镜觉得好闻。

  “只要问心无愧。”

  还要有你在。

第107章 一百零七·水阁幽人相对处

  温镜是一个嗅觉动物,这不仅仅基于他敏锐得近乎于敏感的嗅觉,还因为他很相信嗅觉附带的情感。

  有一个说法,一个陌生人是否与自己契合,往往是见到的第一面就决定的。日久见人心固然有理,可是世界上仍然有那么多一见钟情的故事。

  在温镜看来,这个“第一印象”十有八九就是对方身上的气味带来的。可是现代人大部分日常清洁洗浴,古代人又都酷爱各种香囊熏香,人本身的味道被遮盖得七七八八,真的会闻到么?

  会的,至少温镜会。他不仅闻到李沽雪的味道,他还很爱他的味道。比如现在,他趴在李沽雪身上,鼻尖蹭在李沽雪的侧颈,嗅到一种令人很安心的气息。还有触觉。前世的时候工艺发达,市面上有很多种不同材质的被子,纯棉、蚕丝、桑麻等等,到了这个世界,褐布绢礻纱,绫罗锦绮绸,各色布料依然名目繁多,因此他从未想过赤身躺在另一人身上是如此的舒适。

  当然被他当做床垫+靠枕+被子的人就没那么舒服。

  但温镜不管啊,两个人的皮肉贴在一起,这天气又不捂汗,有温热的触感和一些恰到好处的粘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令人沉溺的温情。

  李沽雪看他终于不再折腾,忍无可忍:“安生了?”

  温镜舒服得直眯眼:“嗯,睡吧。”

  李沽雪舔着牙尖:“你嗅来嗅去、蹭来蹭去,就完了?”

  温镜十分理直气壮:“别闹,几更天了,还要不要睡觉。”

  李沽雪沉默片刻,感觉到身上的人渐渐放松,立刻扣着腰将人翻下去:“爷先睡你。”

  如今两人经脉贯通,彼此的身体里外都不再有秘密,这时候李沽雪一个使力,温镜任手绕过他脊背跟着一紧。他手搭在李沽雪的心俞穴上,身上冷热不由己,一个没控制住真气便泄入,途经左肋时轻微的凝滞之感使他一瞬间心里一疼。

  一股煞气弥漫上他沾染情欤的眼睛,身体很热,心里很冷。他想,主犯是还须再查,圣蕖是灰飞烟灭,可是还有一个人,李沽雪身上这伤最直接的祸首。正好,曲府事了,大哥他们也平安归来,诸事抵定,正好腾出手来料理这件事。

  ·

  这日晚间两人归家行至凤凰街口,温镜忽然脚步一顿,往墙上一靠,冲着李沽雪弯起嘴角。

  李沽雪寒毛一炸,警惕道:“…怎了?”

  温镜抱着剑看着他不言语,李沽雪深吸一口气,回想白日里怎么招惹了这位祖宗。今日两人在医馆帮忙,当着钥娘的面呢李沽雪指天发誓言行并没有丝毫过界,怎么了呢这又是?难道是昨儿夜里头折腾太过?

  是要秋后算账啊?

  转过这个弯李沽雪立刻理亏三分,陪笑道:“怎了这是?冷了?饿了?”

  没想到温镜一点头:“饿了。”

  李沽雪立刻争取戴罪立功:“想吃什么?哪儿有卖的?您一句话的事儿。”

  温镜一点点笑开:“想吃酥酪,”眼见着李沽雪就要领命,他又道,“别忙。酥酪在大市开明桥北,我还想吃大市南边乔记的熟栗仁,小市西街的琥珀核桃仁,还有东水门外头的素炒白脂麻。”

  李沽雪一僵:“你要吃栗子、核桃和胡麻?都要?”

  “嗯,拌酥酪吃。另外…”温镜一点点目光下移,在李沽雪领子口遛了遛,“折烟整理的条目今日该呈来了,就在我案上,另还有几本书、砚台笔筒等,都好收起来。”

  李沽雪一时没明白:“收起来?”

  “嗯,”温镜看住他的眼睛,慢慢舔一舔唇,“你昨儿不是说想在书房案上?”

  是、是说了!李沽雪错愕抬头,叫他一句话说得心里头一炸一炸热血喷涌,得嘞,别说个把栗子果仁,就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太上老君的仙丹爷都给你弄来。恰此时温镜长眉一挑:“还不快去?”李沽雪喉头一滚,左右看看无人,欺身而上狠狠在他唇上碾了碾,转身一窜不见了人影。

  温镜看一看他的背影,脸上笑意留片刻,而后目光一沉,却没回水阁,而是往玉带河方向走去。

  今日不是初八,不是初八,三途殿的鬼仙即不见外客。可是今天这名客人却算不得外客,他要谈的买卖也不是寻常买卖。付小春叹口气:“当日付听徐将他带回来便说要交予贵府处置,这许久没人提起,我还道二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既往不咎。”

  温镜面上无甚表情:“他之过受累最多的人并不是我,我又哪来的脸面说一句既往不咎。”付小春也无甚表情,温镜却无端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又补一句,“此事不必旁人知道。”

  付小春枯绿的袖子振了振:“好说。”

  不一时两名傀儡领着另一名傀儡从殿中深处行来,温镜:“银针的效果多久可退。”

  付小春:“依你白日里的手书所言,即刻就要失效。”

  温镜点点头领走了人:“好,多谢。”

  他出去,付小春才自言自语道:“不必客气。下药,立时砍了,烧了,有一千个法子叫他万无一失地死,你偏要他明明白白地死。该说你是正人君子呢还是毒辣小人呢?唉,温家人呐,没有一个好相与。”

  扬州城北,玉带河畔。

  暮色四合,冬天的夜来得悄无声息,两道身影分立在河边一开阔处,一者深烟一者月白,都比寒冷的夜风还要静。温镜很有耐心,一直到对面的人眼睛从懵懂变得清醒他也没有开口。荣五慢慢恢复知觉,没有环顾四周,而是直直盯着对面的人,目光渐渐愤恨起来:“是你。”

  温镜依旧没言语,足尖一动将地上一物踢过去,咣啷一声,荣五低头一看,却是一柄一柄三寸来长的乌鞘曲柄短匕:“赤手空拳,胜之不武,听说荣家除了掌法还练匕首,你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