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48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荣五面目扭曲,不知是恨的还是怕的,嘶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杀我?我已经变回了活死人,要供人驱遣一辈子,还不够吗!”

  温镜心里想,不够。他曾想过就叫荣五一辈子作一副傀儡,生前的种种,例如荣家的富贵,金陵的歌舞升平,一切都变成空想,受一辈子的折磨。可是他没有办法忍受一个念头:荣五还形容俱在,好端端地呆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他一定要手刃他。

  温镜杀过人没有?当然是有的。当日从扬州到不见峰千里袭杀,他若不杀别人,别人就来杀他。可是他没有主动地去选择杀过一个人,从没有,前世他连杀鸡都不敢。可是今日他一定要,手中长剑出鞘三寸,采庸一定要见血。

  李沽雪琢磨出哪里不太对的时候刚刚在水阁书房的桌案上铺了一床软呢裘衾,有人不拘一格,李爷却自认是个疼人的,这大冷的天儿。而后他忽然意识到一些不对,这么久了阿月去了哪里?还有…还有晚间他们打医馆的太平桥往家去,明明经过开明桥的酥酪铺子,为何非要他再跑一趟?

  仅仅是为了趣儿么。

  心头一股热乎劲褪了一些,李沽雪终于开始理智思考。他望着一旁装酥酪的瓷盏心里一突,直觉有事细想却摸不着头绪,拔腿飞出水阁。

  他在河边找到温镜的时候,温镜正收剑回鞘,身形凝滞,面对着河面不发一言。他身后一棵枯柳上赫然钉着一个人。真的是钉,一柄匕首横穿过那人的喉咙嵌入树干,只留了手柄突兀地支在外头,汩汩的血迹顺着手柄弯曲的凹槽淅淅沥沥地流下来。

  饶是李沽雪见惯生死也是一凛,而后他看清温镜的脸。温镜的手很干净,也并没有如他计划的那样让采庸见血,因此他的剑也是干净的,没有血迹,纤尘不染,唯有他的左颊上沾了一滴血。

  他凝立在寒冷的河风里,抬眼也看见李沽雪,脚步一颤,冰封的神情一点点崩溃,向李沽雪倒去。

  李沽雪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第一次杀人的情形并没有比这个好多少。他接住温镜倾颓的身体,怜惜地替他抹去面颊上的血,吻在额角,他听见温镜呢喃道:“…回水阁,带我走。”

  “好,我带你回家。”

第108章 一百零八·去乘长风别蓬莱

  两人很有默契,都没有再提过那一晚的玉带河,温氏医馆里每日几个大夫忙得热火朝天,温镜便去得少了,实在不够添乱的,家里他哥成日地往州府跑,简直快要在那儿安家,一来二去,水阁的日子竟然忙里偷闲地清净下来。

  这日李沽雪站在外头檐下往池塘里扔石头玩儿,一边扔一边有时朝窗子里嬉皮笑脸道:“嘿!藕花乱点水,记十分,晚间可吃樱桃一对。”

  温镜坐在窗子里没理他,只顺手将案上一只笔筒掷出去。温镜在翻着一本书,一本医书,准确的说是一本记录了许多偏门药材药理及药性的药谱,桐冷云过世的爹娘留下来的那本。

  自那日后温镜没再见过桐冷云,但听钥娘说先前曲氏药铺允诺的药材依旧按时按量摆到了温氏医馆案上,当然如今要改称桐氏药铺了。不仅如此,曲诚新丧,许多扯得上扯不上的宗族亲戚忽然冒了头,温镜听说桐冷云干净利落收拢了城里城外诸多生意,因她不愿用先前曲诚任用的那些掌柜、管事,索性带着所有账本找上钥娘,请她助自己一臂之力。

  为表心迹,桐冷云说她最宝贵的不是那些买卖,而是两本书册,一本是爹娘所留一本是亡女所留,现将先代几辈人心血荟萃的手书药谱赠给钥娘。

  钥娘近日不得空翻书,这书就便宜了温镜。他发现这本药谱倒有趣,上头不仅写了什么药附了画,还写了桐冷云的爹娘以及再往上的祖辈一些趣事。就是不仅写了药材,还写了是在何地、何种机缘之下发现的这些药材,温镜就当游记在看。

  可有人却不许他专心看书。

  李沽雪提溜着那只无辜受累的笔筒进来,水阁里暖意熏人,与外头冰封似的天简直两个世界,也因此,温镜并没有裹得很严实。

  北人着履,南人着屐,他歪在榻上看书,足上蹬着一双木屐,身上只着一件单层的直裁袍子,李沽雪搁了笔筒,坐在一旁手上捻住他的衣裳带子把玩,玩了半晌忽然道:“豫州盛产双丝绫,该叫他们送些来。”

  温镜眼睛从书页上滑过:“那么老远买几匹布啊,”随即他“哦”一声,“忘了,你家是那边的。”

  嗯…李沽雪一窒,想起来从前信口胡诌自称是荥阳郡人。其实倒也不算完全胡诌,他是师父在荥阳任上捡的来着,想来父母亲家里确实应当是当地人。他避而不谈,只道:“双丝绫好啊,光滑柔韧,又不花俏,你应当喜欢。”

  温镜还在看桐家某位先祖写的一味吴茱萸,说这药医家往往只用核果和根茎,却忘了吴茱萸的花蕊,实实暴殄天物。而后不知又是哪位祖辈,在一旁义正言辞批注说吴茱萸花药性太烈,入药就是罔顾人命,谁敢用谁不如自己先去见祖师爷。

  这家人,倒有趣,他漫不经心道:“有多滑?”

  下一秒有个人覆在他身上,在他耳边呼气悄声说一句什么,依稀是告诉他双丝绫有多滑。温镜撑着书的手一顿,随即他嘴角一抿撂下书册,展开腰背伸一个懒腰:“去吧,自己打水,我在里间等你。”

  李爷一愣,而后手脚利落飞快地把自己拾掇干净推开里间的双槽门。他这时倒不再急,施施然掀开帷幔,发间还有些水珠,便赤着上身坐在塌边慢条斯理地擦头发,温镜也不催他,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

  忽然一只未着足衣光赤的脚踩在李沽雪那处。李沽雪将一把捉了,笑道:“往哪儿踩?让不让爷好好脱衣服了?”

  温镜嘴角噙着笑,无声足上发力,李沽雪呼吸一紧,手摸上踝骨,又攀着胫骨扯上他的衣带。

  衣共双丝绫,寝共无缝裯。情至断金石,但愿长无别。

  …

  但愿长无别,可是人生常常事与愿违。

  原本一年到了头,温镜以为李沽雪会留下来过个年。李沽雪原本也是作如此想,却没想到年前就接到了长安的诏令,叫他和枕鹤尽快回京。分别之期一日日飙近,李沽雪基本是粘在水阁。这日甚至连温镜那张荷风榻都没下来,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只是腻在一处谈天说地,李沽雪拉着怀中人的手:“你这手生得好啊,都不像是拿剑的手。”

  温镜头枕在他左肩,后颈贴着他的胸膛,淡淡笑道:“那像是干什么的?”

  “嗯,我看看,”李沽雪带着他的手举到窗前,对着明光两人十指相扣,“谁知道?拿剑也好,仿佛做别的也很好,又仿佛世间万事都欠奉,都不配你用这手。”

  温镜笑开:“你是废话大师么?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说。”

  李沽雪却没顾得上细究“废话大师”是什么意思,只不再看他的手改看他的脸,叹息道:“你该多笑笑。”半晌他将两人的手拽回被子里,紧紧搂住,“或许不该,还是别笑。”

  不然更想你。

  温镜似有所感睁开眼睛转过身:“你要走?”两人面对面,他枕在李沽雪手臂上,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李沽雪看着他,心里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他的不好过却比温镜的不好过更深,更重,更加无解,他长叹一声,将怀里人揽在肩窝。

  温镜随口问道:“回师门么?啊对了,你说琉璃岛掳走了你们几个同门,找到了没有?”

  …这个么…李沽雪下巴搁在他的发顶,只觉得无颜,再说不出一句瞎话,诚实道:“去长安,有事要办,”他按下心中一些愧疚和忐忑,“办完了就来扬州。”

  这次一定来。

  一年岁日纷纷落,灯花瘦尽光同冷,腊二十九,除夕前一日,李沽雪一骑迎上风雪,踏上北去的路,身后是张灯结彩的扬州城,和白玉楼上一道深烟的人影。

  大约是打马过颍川时,有一队银白衣裳的道士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朝李沽雪刚刚道别的地方奔去。

  景顺二十六年,年初一,一封罗纹纸所书的请帖送到扬州城北凤凰街,入手丝滑如绸,笔力势若千钧,确是一封英雄帖,寄信人乃是两仪门,信中只有一事:试剑大会。

  ——卷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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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再见啦

  衣共双丝绢,…《合欢诗五首·其一》杨方

  一年岁日纷纷落,…化用张义方《奉和圣制元日大雪登楼》恰当岁日纷纷落

  # 卷三·一壶酒

第109章 一百零九·乐游原上春尚早

  偕月:

  一月长安,景色异新。曲江雾沈,杏园雨稠,梅枝挼白,草色浮青,唯神思不可属。酿品春湖,香生水阁,念之不忘,余心怅然。日晚归之,又见流莺啼树,燕子衔梁,和鸣者实扰我梦,于飞者复乱我心,驱之赶之,明日又归,阿月阿月,其可奈何?无奈只一叹望东南。系念殊殷,时深景慕,见信望安,以期佳时。

  乐游原上春尚早。

  怎样的春?正是开着粉白的春梅、生着一星半点嫩草色的春。温镜打马从这样的春色里走过,心想李沽雪这厮信里倒没瞎写,长安早春确实是如此的动人。这个时节天气渐宜,往来踏春游玩的车马盈道,以至于温镜从扬州一路行来统共才几天,到长安城外横穿乐游原却花费大半天功夫,又过龙首渠再进延兴门,已经要申时。

  这个人,温镜回忆了一遍李沽雪的手书,日晚归之,归哪?写尽闲事,横竖没写一个字他在何处落脚。

  真是的,还是一点谱也不靠。

  不过温镜此来长安还有旁的事,要事,他哥听说他要提早到长安来,耳提面命交给他要办的事。

  此事说来话长。温钰手头的账本有很多,其中却有一本最要紧,就是《幽九州计簿》。这一本里头又一分为二,有一本一笔一条地记录了温擎将军掌兵其间贪掠纳赂的流水,是当年居庸关案最板上钉钉的证据。

  只不过现知大约是本伪造的。

  这本伪造的假账里头指认,罪臣温擎所贪银钱都通过各种渠道最后汇入了长安一家名为“阳记”的商号。

  那天温镜接到李沽雪的信,心头一点悸动再难按捺,正巧两仪门的试剑大会就在三月,届时阖家都要北上,他当时心动得一塌糊涂:太乙近天都,太乙峰离长安本就不远,那么他提早去长安呢?温镜记得当时温钰凝视他半晌最终点头允他先行一步,并交予他这件事:去查一查长安阳记。

  其实这件事并不需要谁“交给”他,这原本就是他的事。温镜想着这个所谓的阳记,当然也在想着怎样找一找李沽雪,停在一家酒肆门前。

  这酒肆倒有趣,市面上的酒肆大都老老实实,兼带客栈的就叫某某客栈,也有的诸如温镜家里的百羽楼,起个楼啊阁的,图个雅致,可是眼前这酒肆很是特立独行,它叫白驹巷。门边两块上好的红木题字,右书浮生一醉,左书如乘白驹。

  温镜某些意义上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因此他被这个特立独行的题字吸引,住了马。却无店家伙计上来引路牵马,温镜见门口聚集有许多宾客索性驻足听了几耳朵,原来这家酒肆近来在长安城很是有几分声名,又叫五张桌,因为每家店只有五张桌。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货好不怕铺子小,店家既然如此张致自然是他家的货特别好、酒特别香的缘故。白驹巷卖的酒名忘忧,每瓶都是透瓶六年酿,醇厚无比,令人唇齿生香。

  温镜不好酒,他一沾酒就脸上发红头发懵,说白了就是不能喝,因此他听见传得神乎其神的“忘忧”也并没有很动心,但他家里做的有酿造生意,既然是长安一绝,温镜自寻了马厩拴好坐骑步入堂中,想着买一坛有机会带给钥娘品一品。

  却见偌大的店里果真只摆五张方桌,一桌四席,此时坐满了人,桌上红泥小炉扑扑地温着酒,香气扑鼻,别提门口这个时辰还有人候着,红火至极,怪不得伙计没空迎门。温镜进得堂中却也无人招呼他,他只好自己到了掌柜跟前打了一壶酒。

  酒壶倒是好壶,青釉圆盖小壶,釉面清亮盈绿,如湖水春皱,握在手中莹光滑润,温镜掂在手中轻轻抛了两下留下银钱便向店外行去。

  突然间一只挂着手巾的胳膊拦住了他,拦人的乃是先前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店伙计,他笑得一脸客气,说的话却不很客气:“客官,小店的酒只能在店中品鉴,不兴带走的啊。”

  嗯?不许外带?温镜头一回听说酒肆有这样的规矩。怪不得门口的队排出去老远,都是在等着进来在五张桌子上坐一坐的么。

  他这一沉默,引得伙计半是劝告半是警告添道:“客官有所不知,月前连郦王府中置上元宴要咱们进献忘忧,咱们少东家都拒了呢。”

  温镜倒没想耍横坏人店家的规矩,只是…如果这刚沽的酒要他一气喝掉,只怕立时就能表演一个一壶倒,一时间他手上拿着一壶忘忧进退不得,僵在原地。

  眼看伙计的眼珠要翻到额头,鼻孔要仰到天上,周围正用着忘忧和门外等候的客人们也开始议论起来。“这后生,看去周正,别是想迫得五张桌坏规矩罢?手里头还拿着剑。”“人不可貌相!拿剑有什么了不得?我看他是想擦当夹塞!”“就是,白驹巷的规矩京里谁人不知,哪有他这般大喇喇闯进去打了酒就要走的?”

  温镜一听,罢了,谁还真稀罕你一壶酒,将酒壶搁在掌柜案上就要走。

  这时白驹巷二楼楼梯上传来一道声音:“远来是客,哪有往外赶的道理。”

  温镜一抬头,却见一苍黄衫子的青年男子缓步从楼上下来,向他温文一笑:“是我家伙计不知事,冲撞了这位公子,还请见谅。”

  于是温镜就看着此人三言两语安抚好在外头排队的客人,又斥责方才那伙计两句,也不知他说什么,他面上是十分轻描淡写,那伙计可说是诚惶诚恐,赶忙给温镜打千致歉。而后他又与正用酒用膳的几桌客人拱手打了招呼,最后才拿起案上的青釉小壶向温镜一礼,道:“小店楼上是在下会客之所,不如请这位公子楼上一叙。”

  这位,这位大约就是方才伙计口中的少东家吧。温镜不觉得自己有越过外头的大长队到主人“会客之所”饮这壶忘忧的脸面,遂还礼谢绝:“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未知贵店一向的规矩,对不住,这壶酒我不要了。”

  客人执意要走,主人家也不好强留,只是再次致歉。温镜摆摆手,出了店牵了马,向巷子外走去。

  他身后店中,苍黄衣裳的青年跟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便立马另取两只青釉小壶追上温镜,说是为表歉意,特为客官破例一次。温镜一愣,那伙计却不由分说将两只小壶塞进他手中麻溜跑回店中。

  温镜错愕地站在路中央,手捧着两只极精巧的青釉小壶心想,哟今儿我面子真大,一面随手拈开一只盖子闻了闻。

  奇怪,誉满京中的忘忧,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白驹巷,五张桌,既然酒品寻常,那么为什么受人追捧,又凭借什么成为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酒肆?

第110章 一百一十·王孙方恨买无因

  长安城城东靠北有一座很打眼的小楼,它的外形其实并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灰扑扑,飞檐乌瓦,回栏漆墨,连窗子上的阑纹都是玄木雕就,前院楼阁,轩廊亭台,无不用玄色作饰,真是再灰头土脸也没有的。

  可是它很打眼,因为它在崇仁坊,紧挨着内皇城景风门的崇仁坊。即便是当朝宰相家里都没住得离皇城这样近呢,便可知此间主人身份。

  此间主人却开的商号,名吴记。今日吴记如往常一般,中门大敞,门口空无一人,既无守卫伙计也无主顾宾客,街坊四邻没一个知道他们到底做什么买卖,门口一面玄叶徽旗飘着,二回三出,复叶成双,成天跟闹鬼似的,尤其这初春呜咽咽的东风一吹,人人经过吴记门前都要缩缩脖子。

  令人恨不得绕开八丈远的吴记今日迎来一客,他玄衣玄袍,银色暗纹,这衣裳在他身上很是干练精神,只是他面上有些胡茬,终于显出一些不着调的本性。

  李沽雪进得堂中朝上首正伏案疾书的老者行弟子礼:“掌殿。”

  老者正是无名殿掌殿韩顷,他正在案上写着一枚笺子,他的脸孔很严肃,他的字很规整,一笔一划周正得拿能去崇文馆当雕版模子。可是周正归周正,李沽雪也从未见过如此不带一丝人气儿的字,而掌殿的行文跟他的字一样,有事说事,此外绝无一丝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