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5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说罢不由分说带着李沽雪走出拷刑间,又穿过狭长的走廊,最后出了拘刑司。李沽雪立刻道:“师父,当真交给尚掌阁一个人审么?”

  韩顷摇摇头,让他上马跟着:“先出宫。”

  待师徒二人策马疾奔出得景风门,韩顷勒缰,原地打马转过头看了李沽雪一眼,在前头缓缓前行,李沽雪跟上去道:“明逸臣一案牵扯甚广,与圣毒教脱不开干系,交给尚掌阁一个人审…我不放心。”

  韩顷却道:“你不放心?我且问你,我看笺子上你的供词说你不认得上门者谁。”

  李沽雪一愣,而后笑道:“他进门前我自然不认得,进了门报了名讳我不就知道了嘛。”

  “我还不知道你?不认得的你会放进门?”韩顷哼一声。

  闻言李沽雪沉默。

  师徒俩沿着景风门大街徐徐前行,时近宵禁,路上十分冷清,两人的马蹄声因此格外突兀。这空旷的马蹄响了许久,李沽雪没头没尾道:“既然如此,不是更不应该交给尚掌阁审么。”

  若他当真认得明逸臣,交给尚亭去审,于他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李沽雪在赌,赌在韩老头眼里他是属下多一些还是徒弟多一些。若他真的和明逸臣、和三槐见枯散有干系,和长安的投毒案有干系,师父会替他兜这个底么?若这样师父都会网开一面,听他陈情,那么或许将阿月的事坦言相告也并没有到很糟糕。

  韩顷住马转向李沽雪:“为师知道你和三槐见枯散没关系,因此任何人去审为师都放心。可是,”他严厉道,“若审出些旁的。”

  旁的什么,韩顷眼含警告但是没有明言,黑暗中李沽雪一凛,不行。阿月的身世是他旁敲侧击多方查探出来的,不是阿月亲口告诉他的,他不能替阿月相信任何人。随即李沽雪心里一空,是啊,阿月是瞒着他的。思及此,他开口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只简单道:“没有旁的。”

  韩顷便也没再揪着不放:“长安的事你别管了,上山去罢。太祓上巳日近在眼前,你还不上太乙峰,你干嘛呢?长安城真有什么人勾着你的魂了?”

  说罢韩顷扬一扬缰,率先驰马离去,李沽雪独自执缰立马,春风拂入夜,他遍体生寒。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窗前一任春风去

  温镜将堂中的红木折屏和茶案摆正,散落在地上的长勺茶瓯等一应器具收好,先前李沽雪闹鬼抖在地上的罩衫也捡起来。

  这件儿,温镜在茶案边坐下,抬手在这件罩衫上划一划。这件儿是之前他甫在这里住下,李沽雪死活添置的一批衣裳,说是今春长安城里流行郎君公子哥着罩衫,特地也给他裁了一件。

  所谓罩衫,就是春夏天里单衫外头额外罩的一件,不是为了保暖也不是为了挡风,纯粹是为了好看。李沽雪给他挑的这件就是图好看,雾绡云縠般的薄纱,又以灰银两色丝线疏疏攒作云纹,罩在什么衣裳外头都相宜,如行云流水,洒逸飘然,温镜这个平日里不拘穿什么的人都能觉出好看来。

  忽然温镜手上一顿面颊上蒸起,记起来这件儿为何搭在这处。

  是上回两人歪在榻上闲聊,说起圣蕖和尚曾在白玉楼顶喝过温镜一杯茶,李沽雪不知犯什么毛病不依,说他还没正经喝过他泡的茶呢,非要温镜现去烹,还不许他穿别的,只随手扯了一件这个给他,调戏的意味十分显而易见。而一旦离开榻上看温镜理不理,行啊,穿就穿,于是温镜翻身而起披在身上向外间行去,当真只穿着一件纱衣净手作水,慢条斯理,真的预备烹茶。

  后来呢,水还没沸起来他就被揪住手腕,这衣裳倒是在他身上多留了些时辰,只是一面贴着滚烫的皮肉跟烧着似的,一面贴着整扇的贝母屏风又冰冰凉,折磨得温镜一面冷一面热,每一寸皮肤都仿佛一面满溢一面又空虚。

  感官太烈太浓,身体里便仿佛盛不下旁的,他三魂七魄都要挤飞出去,那时这罩衫下摆被推在腰间,拥拥簇簇地叠在他的髋骨上,温镜当时神思迷蒙,心想这是做什么孽,往后再不穿这个了。

  做的什么孽。

  温镜不知道今日来的那几个都是什么人,只是在他们跟复制粘贴似的玄底银纹袍上看见几分似曾相识。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李沽雪,到底是什么人?“带进去审”,带哪去?

  不,最关键的,像明逸臣这样的杀人犯,为什么他们有资格去“审”。若说是官府中人,为什么统一着的却并不是官服,若李沽雪真是两仪门弟子,两仪门能越过官府捉拿命犯?温镜不明白。

  仔细想来,李沽雪身上不明白的地方…挺多的。

  轩窗外月上中天,温镜独自坐在茶案前,一旁是仿佛还留着欢愛气息的衣裳,心中却如面前杯中的陈茶,叶残汤冷,丝微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熏得人脑壳发懵。

  这时院墙上人影一闪,有人翻墙落入庭中,脚步很轻,身手很俊,手中握着剑,身影温镜很熟悉。他收回目光,想一想,将面前紫泥一套的茶炉点上火。

  李沽雪便看见屋内火光一闪,案前的身影便明晰地映在窗幔,那身影略垂着头,手臂抬起从旁取了什么东西,捏在手里,又在身前划几划,看样子是在洗茶。

  阿月是个很爱饮茶的人,尤其偏爱清茶,除此之外他还很擅长烹茶,甚至他的人,李沽雪不可抑制地想,他人也很像茶。清清冷冷长在山间,无色无香,非得一捧心血捂热了,煮沸了,他才在你的唇齿间留下些许味道。一丝丝的甘甜自然沁入心脾,可是真正勾着人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品尝的,却是他留在你舌尖上的一点涩。那一点子似有若无的苦涩混着清透的味道,长久地停在你的味蕾上,任何酸甜苦辣、美味珍馐都将变成他的味道。

  尝过他才是尝过人间。

  “还不进来?茶要凉了。”窗内传出一声叹息,李沽雪一个激灵回过神,心想他不是茶。茶或有色香味却无声,而他的声音却太过动人心弦,随口一句便直直地敲在人的心里。

  李沽雪舍不下这口茶,也舍不下这把嗓子,他手指在剑鞘上摩挲不止,暗下决心:带他走。先出长安——尚亭今日没逮着人,但是明逸臣一旦开审一切都瞒不住,为今之计必须尽快离开,他人不在,即便要追查也要暂缓,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屋内一切如旧,李沽雪在茶案边坐下,心里琢磨该怎么说,这时温镜却先开口:“你不是两仪门弟子吧。”

  李沽雪一僵,喉头滚动半晌才艰难道:“不是。”

  “嗯,”温镜没看他,只是将壶中的茶汤滤在一只敞口瓷盏里,“我哥还说你师父和忘风道长不和,都是你唬他的。”

  嗯?李沽雪一窒,记忆回溯,不见峰的秋夜不期然撞入脑海,彼时他疑心温家兄弟跟荣升台有什么干系,当时《武林集述》又在他们手上,他便设计假扮两仪门弟子以求取信于人,还和枕鹤演了一出戏,现在想来…李沽雪唯有一声苦笑。那时他岂能料到两人有朝一日会走到一起。这么多年行走江湖藏头藏尾惯了哪里想到会有想要坦诚的一天,哪里想到会有想要坦诚相待的一个人。

  李沽雪没有替自己辩白,直接将手中的剑按在茶案上,沉声道:“阿月,从前是我编造身份,对不住。我知道若只是隐瞒或许还能说一句身不由己;可是设局欺骗,这事完全没有借口。是我的不是,要杀要剐凭你一句话。”

  他的手距离温镜的手其实只有咫尺之距,稍稍往前探一探便能握住,可是他却没来由的胆怯,心慌得仿佛是坦白罪行以后等待宣判的犯人。他到底没敢去握温镜的手,只是握住一旁的茶盏,一闭眼睛,举起茶盏想一饮而尽。

  正待饮下,他的手却被人捉住,李沽雪睁开眼,温镜抓着他的手腕,没什么表情,将他手中的瓷盏收回去,霎时间李沽雪心里一痛。其实、其实…他勉力提一口气,其实若有一个人这么着欺骗他,扪心自问他恐怕也很难原谅,也不能怪别人一口茶也不许他喝。

  只是许不许他一口茶倒在其次,当务之急是在开宫门之前送阿月出城,谁知道一夜拘刑司明逸臣会说些什么东西,万万不能让阿月落在尚亭或者师父手里。

  李沽雪忍住弥漫心头的酸涩,急切道:“有些事情来不及细说,但如果再留你在京中恐有大祸,阿月,我先送你出去,倘有什么账,你心中倘还有怨,待这件事过去我亲赴扬州向你谢罪,你…”

  说完要紧的,李沽雪浑身力气好似被抽取殆尽,垂下眼睛,唇角有一丝颤抖:“倘若你自此不愿意搭理我,我也、我…”

  他手指搭在那只敞口圆肚茶盏的沿上,心中有万般悔恨和不舍:他亲手烹的茶,今后再也尝不到了么。

  忽然他的手指被人不轻不重弹一下,李沽雪抬头错愕地看向温镜,温镜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长眉微扬:“你犯了错,还得我来搭理你?”

  言语间很是纳罕和嫌弃,李沽雪却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在慢慢地恢复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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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掐指一算 这个情节卡一半不合适 今天双更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誓不今生负此心

  “你…”李沽雪望着面前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温镜语气森然:“你你你我我我,该交代的还是一句没交代。”

  是不是想死。

  “我…”李沽雪觉得经脉回流,胸腔满溢,呆呆地问,“你不怪我?”

  温镜很是气闷,手中茶勺恨不得敲在李沽雪脑门子上,又不舍得真的拿滚烫的勺子打人,撇过脸没说话。李沽雪一把抓过他的手,喉头滚动:“那、那你为何不说话?连一盏茶都要收走,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怨了我。

  温镜手中杯子险些叫他扑得洒出来,便干脆手腕一转整杯泼在壶上,道:“头道茶要用来养壶,哪有人捧起来就喝的?有什么话咱们说开,你不要总是自己脑补。”

  “好,好,我不自己脑、脑补,”李沽雪磕磕绊绊道,他又不确定地眨眨眼,“真不怪我?”

  “怪不怪你,”温镜抽回手将他按回座上,“要看你表现。”

  李沽雪连忙表示一定好好表现,温镜于是在他对面坐正,严肃道:“你是不是衙门的人?”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最说得过去。不然呢?长安城的要案,个中关节他能一语道破,江湖上的秘辛又跟装在他脑子里似的,琉璃岛那样的案子他也要管一管,说起朝中各府司的职责又头头是道,怎么想怎么不是寻常江湖门派。

  李沽雪点了头:“我是,”他又解释道,“朝中有个专门管辖江湖事的总署,江湖上各大门派若是有什么动向,或是出了什么乱子,朝廷不放心,总要派人去看看。朝廷与江湖一向泾渭分明,也是为了方便行事,因此我们身份不好明言。”

  “就看看?不干涉?”温镜沉思地问。

  李沽雪一噎,决定实话实说:“…那也不是,譬如多罗欢喜宗,不管能行?不祸害人么。”

  “唔,”温镜慢慢道,“多罗宗不管不行,那么荣升台和广陵镖局呢?是不是也是你们管的。”

  李沽雪被问得又是一噎,随即收起获得原谅的庆幸和欣喜,想了想道:“荣升台其实一直是皇商,做皇家的生意,受宠的时候自然顺风顺水盆满钵满,可是有起高楼宴宾客的时候,就有楼塌了的时候。正如臣子没有永远的忠心,上头也没有永远的信任,荣升台的覆灭从荣家得势的那一天起就是注定,贪纳国库,这是自取灭亡。广陵镖局又跟荣家关系匪浅,怎会叫他全身而退。”

  “所以你当时并不是奉所谓‘师门之命’监视《武林集述》的去向。”温镜凝视他的眼睛,在他面前甄满一盏茶。

  这只茶盏却与方才那只圆肚的不同,这只虽也是敞口但是要浅很多,直斜壁,矮足,温镜干脆利落刚刚好斟满,仰起头睥睨道:“此其一。”

  他这个其一其二使李沽雪升起一些危机,磨叽片刻,伸手将盏中的茶小心翼翼倒出一半在茶盘上,可怜兮兮道:“真的是奉命监视,就是不是奉的两仪门的命,阿月,算我一半儿,行么?”

  温镜注视着他,高深莫测地一点头,并没有跟他计较这一杯,而是又撂出一只杯子:“去年冬天来扬州查琉璃岛,也不是奉两仪门之命,什么失踪的师兄弟,全是诓我的,此其二。”

  李沽雪手疾眼快在他之前擒住紫泥小壶,将方才第一杯重新甄满,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又胡说,可是我真的是奉师门之命去的扬州,只是此师门非彼师门,这项也算半件儿,好不好?”

  说完他觑对面人的神色,只见面目清白的青年没反对,只是“哼”一声,看样子是答应,李沽雪松一口气。

  谁知这时温镜忽然出声:“你说话真真假假,接下来这句你说过的话该怎么算,”他将整套的茶盏一字排开,李沽雪家里平日不招待外客,因此他这套紫泥茶具只有四只茶盏,“你来定。”

  李沽雪升起些没着没落的忐忑:“什么话?”

  只听温镜平平淡淡道:“当日扬州城外榕树下一别,你说你会来寻我,”李沽雪心里一毛,“你说说看,算你几杯。”

  算…几杯…李沽雪手里的紫泥小壶仿佛千斤重,这重量不只压在他腕上,还压在他胸口,他重新又有些喘不过气来,比方才以为阿月不肯原谅他时还要窒息。半晌,他老老实实将其余三只茶盏倒满,又将瓯中的沸水倒进空了的小壶,张张嘴,却终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甚至升起些懊恼,方才阿月就该理也不理他直接走人,多好,为何要给他分辨的机会呢?李沽雪眼底发热,将茶案一角的“归来”又往对面推了推。若是几杯茶砍他几剑,李沽雪心想,他该被千刀万剐。

  温镜心里叹息一声,忽然有些伤怀。那么多句半真半假,只有这一句是完完全全一点不掺真的假话。男人呐,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举起一杯,也没嗅一嗅紫笋清醇的香气,直接灌进喉中,低着眼睛问李沽雪:“这杯算了,你猜猜为何我饶你这杯。”

  李沽雪愣一愣,被他脸上的萧瑟刺得心里一空,呆了片刻才试探着猜测道:“我曾助你疗伤运功?”

  温镜未置可否,又拿起一杯一饮而尽,抿抿唇:“再猜。”

  李沽雪觉得他神色有异,可是理亏在先不得不依言继续猜测:“那、那我曾替你挡过荣五一掌?”

  温镜还是摇头,却又径自饮尽一杯。他嘴唇湿润,眼睛也很湿,李沽雪疑心他是不是掉了泪,再也忍不住几步抢到他身侧拥住他,从这个角度看桌案上头他的佩剑和地上的采庸倒像是并排躺着,李沽雪小心道:“我曾经赠你一把合心意的剑?”

  闻言温镜视线转到采庸上,却依然没说话。李沽雪觉得他肯有些反应总比一直沉默要好,于是抱着人絮絮地念叨起来,问是不是金陵地宫救过折烟等人可记一功,温镜没答,于是又问是不是他送给白玉楼十几箱金子的缘故。温镜想起从前征礼的玩笑话,笑一下,头一偏,靠上他的肩。李沽雪便更加锲而不舍,讲起两人一点一滴的相处。问是不是送过他两支芙蓉有幸博得温二公子青眼,最后连一包酥酪都拎出来说了一嘴,温镜却还是没点头。

  到底是什么,李沽雪心中冰火浇遍,他到底做过什么天大的善事能抵消他欺三瞒四的罪过?

  茶案上只剩一只盛满的茶盏,三只已经空空如也,李沽雪焦头烂额,不愿打破近乎温情的依偎,却又实在摸不着头脑,干脆将采庸一把抽出往温镜手里一塞,闭着眼睛小臂一横:“你还是砍我罢。”

  温镜从他怀中坐直身,按下他的手臂,看着他慢慢地道:“我不记你的错,只可能是一个缘故。”

  李沽雪惶然地想,是什么缘故?

  温镜松开剑摸一摸最后一盏茶杯的边缘,安静地说了一句话。

  “我心里有你。”

  心里有你,因此不会记恨你,你犯错你欺骗,我会伤心会难过,但我不会离开你。李沽雪脑海轰鸣如山深闻钟,心神巨震一时说不出话,却听温镜又道:“最后一盏我饶你也可,你要立誓,往后再也不能有所欺瞒。”

  哪里用他说第二遍,李沽雪立刻单膝跪地,指天发誓道:“今后我倘若再骗你半句,此生不得善终,所求皆不可得。”

  其实发誓温镜这个现代人是半信半不信的,不信那一半还要占多一些,可是听见这话他第一反应是一呆,无端心慌,摆摆手:“你还是长命百岁吧。”

  “嗯,长命百岁,”李沽雪捉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一吻,仍旧跪着,“若违此誓,长命百岁却遭万人唾弃,死也不得安宁。”

  屋中只有一星半点炉火,没点灯,昏暗得很,他的脸孔在阴影中坚定得仿佛发光,温镜叹口气,准备尽饮今夜最后一杯茶,李沽雪却抢过就着他的手先喝了,而后丢开茶盏按着他的后颈亲上去。有些微凉的茶汤重新染上温度,一点一点哺进口中,茶汤各自入喉,苦涩各领一半,双方却都期待那甘甜的余味能留得久一点。

  温镜仰着头咽进去险些呛着,小声咳嗽道:“你如果再骗人,再藏你的狐狸尾巴,也不必如你说的什么身败名裂,我要你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