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73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晴时?晴时怎么了?李沽雪顾不得深究,但他知道,朱明口出此言便说明他正是阿月要找的人,这便足够。他示意朱明稍安勿躁:“其实你的计谋也算排上了用场,若非家里今日赶到,你儿子在长安犯的人命不就与你无关?你还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你的两仪门长老。”

  朱明自嘲一笑:“若非为了这个儿子我做什么叛出无名?做什么费尽心机在两仪门经营容身之所?这些年来谨小慎微,弟子都不敢多收,若不是为了他,我便是回去受死又何妨。唉,掌使大人还年轻,难免觉得我多此一举。掌殿有儿子,想必他能体会我这一番瞻前顾后的苦心。”

  嗯?掌殿?李沽雪纳罕,师父哪来的儿子?他未及细问,朱明写完手书干巴巴地问他:“掌殿到底有何安排?你带我回去便了,你放心,掌殿不会后悔饶我一命,绝不牵连你…”

  李沽雪却没听他唠叨,因为殿外有一道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便知道自己使命已尽,突然出手一记手刀砍在朱明颈侧。

  数息之后,温镜和温钰一前一后奔进殿来,一人手握采庸,一人手握晴时,但进得殿来看清暖阁里昏倒的人,面面相觑收起兵器。温钰在朱明颈侧摸了摸,疑道:“不是说六名杀手?就把人弄晕就走了?”

  温镜一样摸不清头脑,黑衣人呢?李沽雪呢?而眼下却不许他们耽搁,温钰架起朱明往殿外疾奔:“快走,你姐姐还在山下等着。”温镜有些迟疑:“李沽雪还没回来。”

  温钰站在殿门口回头瞅他:“如今这情形你还不明白?快走。”

  温镜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僵持半刻他终于跟上温钰的脚步。

  李沽雪站在三清祖师像的阴影里遥遥望向殿外。

  阿月,有些话我无法说明,但你想做的事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使你如愿。

第168章 一百六十八·狱急仓皇礼岳神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添霞坪的松荫仿佛落有一层霜。

  明晃晃的阴影里李沽雪又站了片刻,然后毅然决然离去。下山,他须连夜回京,他可不想等明儿无名殿的通缉发出来了再回长安,那只怕刚进城门就要没命。只有尽快回到吴记,找到师父亲自解释,使师父打消疑虑,或许不会再追究朱明。不追查朱明,阿月就可以暂时安全。

  只是要如何使师父打消疑虑?

  吴记今晚上热闹无比,虽然有宵禁,但是无名卫们进内皇城尚且不必循规下马撤佩,区区一个宵禁令又岂能拦得住他们。先是有六人趁着暮色初临城门尚没关,快马加鞭出城。过得两个时辰,这六人又悄悄翻墙回吴记。

  与此同时,长安城另一头的夜色里步出一名青年,一色玄衣,寒着脸轻着手脚,身形一闪,又翻进吴记小楼。

  在天子脚下做官,其实很多人对崇仁坊这座小楼又爱又恨——既想大着胆子上去套套近乎,又怕被同僚唾弃横眉冷对,更怕有朝一日被传进去。进吴记可能会比进大理狱还要不得好死,也可能会比进清心殿还要平步青云,畏惧也是战栗,狂喜也是战栗,每个进吴记的人都会忍不住战战兢兢。

  但李沽雪是个例外,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情,他每次回吴记都是春风得意,因为他手上从没有办砸的差事,还因为吴记是他从小就来的地方。他和师兄弟们一处练武上课,空余时间便可来吴记找师父,他的师父是吴记的主人。

  正因如此,李沽雪推开小楼正堂的门,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忐忑。

  堂内一切如旧,一灯如豆,昏郁的烛光明明暗暗地照着上首伏案的老者,李沽雪硬着头皮招呼:“师父。”

  他单膝跪在堂前,声调沉稳字句清晰:“就那个局面朱明若真是死在自己殿中反而会被两仪门揪住,两仪门可说他是被灭口,说整个明逸臣事件是有人蓄意设计陷害,说自己无辜。只有他逃了,反而坐实了此次试剑大会两仪门暗中操作,事情败露,知情人畏罪而逃,这才顺理成章。”

  上首韩顷没看他,一面一笔一划写着笺子一面道:“你这计策是好的,死无对证才是无解之证,叫人辨无可辩。最好师徒两个都下落不明,如此一来,无论两仪门如何辩解都免不了沾一身腥。”

  李沽雪连忙顺杆爬:“正是,师父英明。”

  韩顷仍旧没看他,也没叫他起来,嘴上笑道:“你这孩子,不早说,若知道你的设计为师怎会今夜派人去呢。”

  他面上虽笑,语气也寻常,李沽雪却无端出一身冷汗,夜里凉风一吹,后脊冷飕飕地透着风。这时韩顷又无可无不可地问:“朱明人呢?还有明逸臣?”

  李沽雪掂量片刻,不答反问:“师父,尚掌阁呢?”

  韩顷手上一顿,攸地看向他。

  ·

  同样胸中满是迟疑、星夜兼程离开太乙峰的不止李沽雪一人。温镜陪着钥娘在车厢里看着朱明,钥娘推一推他:“我又用了药,他这几日都醒不过来,你不必守在这里,上外头陪陪你哥。”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温镜便明白哪是他去陪一陪他哥,钥娘的意思叫他哥陪一陪他。他勉力笑道:“怎了,有那么明显?”

  钥娘摇摇头:“他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今夜的黑衣人和从前追杀小傅的黑衣人是同样装束?还都和他是一伙人?”

  温镜老老实实道:“他是朝廷的人。”

  温钥犹觉不对,追问:“朝廷的人,朝廷的人奉命捉拿明逸臣便罢了,朝廷的人杀明逸臣的师父做什么?”

  一帘之隔外头传进来一声冷哼:“他要知道他至于现在跟丢了魂儿一样?”

  “哥,”温镜无奈,又跟钥娘解释,“他不只是明逸臣的师父。”

  帘外驾车的人没有反对,温镜遂把《幽九州计簿》里头说的录事参军和他的阳记说了一遍,说罢指了指车里仍然不知人事的朱明。钥娘一双长眉蹙起,沉思道:“李沽雪会不会早就知道白驹巷和阳记的关系?”

  温镜手按在剑格的松石上摩挲不止,低着头道:“也许。”

  “阿镜,”钥娘摇摇头,“这不符合常理,倘若你只问过一次,他即便看见了裴师的什么手记也不会立刻有此联想。”

  是啊,温镜忍着心中泛起的丝丝缕缕的苦涩,逼迫自己面对这个问题。

  钥娘语重心长:“他早就在查阳记,或许是想帮你,或许是旁的缘故,但是更紧要的,他有渠道查,阿镜…”

  剩余的话她没说,但车内两人心知肚明:有渠道查,当年居庸关案,什么人竟然说查就能查?温镜窒息得不敢深想,李沽雪口中“监察江湖事”的究竟是什么地方?法源寺那一晚的黑衣人温镜原先还以为是哪家卖来的杀手,哪家“正派”的什么世家或是门派,有秘密记在《武林集述》因此买凶灭口。但事实很清楚摆在眼前,他们是和李沽雪一个来处的人。这“来处”,温镜直觉比李沽雪轻描淡写说的能量大得多。

  正在这时温镜敏感地耳尖一动,钥娘同时蓦然抬头,有人!

  有个武功不弱的人正朝他们赶来!马蹄声虽然在静夜里足以遮挡周遭轻微的响动,但不能欺骗武者精细的听觉,由远及近,有人在接近他们的马车!

  温镜脸色凝重,来人轻功不弱,只是不知为何呼吸有些不稳,或许是带着伤,接近他们的马车然后脚步放缓,只不远不近跟着。就是冲他们来的!车辕上咚咚咚被敲响三下,驾车的温钰也有所察觉,在无声地与车内人通气,车内温镜和钥娘互相看看。

  要立刻解决!

  他们的计划是向西引导视线,待赶到咸阳之后弃车走水路,从渭水东渡洛阳,再从洛阳改换航道,走内运河下扬州。自家的商船原本就走这条道,是现成的,最不易引人注目。可这眼瞅着天亮之前就能到咸阳,再跟一跟,跟上码头,他们走水路的意图立刻昭然若揭,温镜握紧采庸冲钥娘点点头。

  “不必等我,先回扬州。”钥娘未及阻止,他已掀开车幔飞出去,一剑祭出势不可挡,无比准确地刺向跟踪之人。

  来人猝不及防,举剑与他对招,这下换温镜猝不及防,他诧异地看着此人狼狈的衣衫和散乱的冠发,竟然是明逸臣。

第169章 一百六十九·杀人何必借曾参

  “为师从不知,你何时与你们尚掌阁这般亲近?”韩顷手上笺子一搁,笑意像是镌在那枯瘦的脸框上。

  李沽雪镇定道:“徒儿关心啊,不只是尚掌阁,枕鹤徒儿也放在心上呢。听说在明逸臣逃逸那晚受了伤,也不知好全乎没有。不过倒也要感谢明逸臣,若他没有逃回两仪门,谁来给徒儿送这么利的一把刀呢。”

  韩顷注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都好着呢,两仪门到底是第一宗门,咱们不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传消息,因此你还不知道,家里都好着呢,”他靠在坐席背上,“要说都怪消息不灵通,你说是不是?”

  无声的对视好似两方陈兵对垒,李沽雪不动声色:“谁说不是呢,都怪徒儿,复选之前未能想出对策,十个日夜困在鹭雪峰,待传出话儿来黄花菜都要凉。”

  韩顷似有若无地问道:“听你的说法,那个白玉楼也做了你手中的刀?这回他们得罪两仪门可不轻,还有倾城派,听闻这两家一家孤儿寡母,另一家毛头小子,俱欠根基,你也不怕两仪门寻仇?”

  李沽雪无所谓笑道:“祁忘风若这般浅薄还须咱们专门筹谋对付他?经此一事,这两个门派不得被他供起来。”

  “长进不少。”韩顷笑起来,师徒俩相视大笑,十分开怀的模样。

  明逸臣目眦欲裂:“是你们!”

  此时他的人披面具已经不知所踪,面上只还粘着几缕残留,越发狰狞可怖,可神情又惊又恨到极致,到了温镜莫名其妙的地步。怎么,想不到吗?咱们俩见面还能好好喝茶聊天还是怎的,不就是你死我活?他想着,手上不停,一剑刺出去。

  狼狈地躲开一剑,明逸臣崩溃叫道:“你们为何驾车?你们不会轻功吗!”

  啊,原来这位不是瞄上他们,而是瞄上他们的马车。

  也是,明逸臣身上有伤,确实驾车好过发力施展轻功。温镜平复下来,没事,这倒好了,如此说来明逸臣不知道车里有什么人。他挡住去路朝明逸臣:“从前你入室行凶,今日又要劫道,经商靠谋财害命,比武靠投机害人,你说倘若楚玉霁若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一句话说得明逸臣噎住,他的目光从远去的马车转到温镜身上,眼睛充血,狂叫一声提剑冲来:“玉娘绝不会!你闭嘴,你闭嘴!我不许她见你!”

  从来动手不动口的温镜难得君子一回,没有吝惜口舌:“你不许她见我?那你管得着我去见她么?你管得着我,你管得着天底下千千万万比你出色的男子么?”

  看样子,明逸臣是已经发了狂,什么《太玄清净经》,什么招式,都不再记得,只是不要命地攻向温镜。温镜冷眼看着,心想真是好极了,你不想着逃就好,不想着用什么劳什子暖玉生烟就行,今日你须留下命来。

  吴记小楼重笑声戛然而止,师徒俩倒有默契,同时止住笑,默然相对。李沽雪忽然道:“处理了。”

  “处理了?”韩顷浑浊的眼睛看住他。

  “朱明,”李沽雪混没在意,捻自己一缕发梢丢在脑后,“先前师父不是问朱明在何处?徒儿只是没让他死在太乙峰,将他引下山来才动的手,已经处理妥当。”

  韩顷未置可否,过得片刻才微微一笑:“沽雪,你自小是我一手带大,倒没看出来你手脚这么利落。从前广陵镖局各分号你料理得就干脆,如今下手不减当时。”

  李沽雪嘿嘿一笑:“得师父一分真传耳,全拜师父教导。”

  “你说得有理,”韩顷终于气势松泛下来,挥挥手,“去领鞭子罢。”

  玄衣的老者,脸上不只有老迈,更多的是威严:“你再有理,与同门兵戈相向,假传我的意思,若不是我的亲传,你今日焉有命在。”

  几句话轻描淡写但砭人骨血,仿佛有回音飘荡在夜半吴记空旷的楼宇里,李沽雪也不含糊,哐地往地上一跪,同样掷地有声:“请师父执刑。”

  韩顷:“嗯?”

  李沽雪一拜:“徒儿知错,请师父亲自执刑。”

  晨光熹微,旭日东升。

  太阳有许多名字,屈子励丹心不改:命则处幽,吾将罢兮,愿及白日之未暮。

  文姬哭韶华不与: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

  阮籍以青松铭志: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子渊诉光阴易逝: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艰。

  今日这旭日于明逸臣而言丝毫不能带来任何希望和暖意,相反令他遍体生寒,心中崩溃至极,四肢和手腕已被卸下,任他暖玉还是冷玉统统生不出烟。

  温镜寒声问道:“袁惜莺呢?”

  “死了,”明逸臣哈哈笑起来,他躺在地上,血沫糊过半边脸,“你装什么圣人?你比我高尚在何处?你有契兄弟,又招惹玉娘,还不是贪图她姑母一家的权势!”

  温镜正在擦拭采庸上的血迹,闻言瞥明逸臣一眼:“契兄弟?”

  明逸臣喘着粗气:“你还不承认?那个常常跟在你身边的剑客我观察日久,你敢说你二人没有私情?”

  我…不敢。只是温镜现在不愿意想李沽雪,他只是道:“我没有招惹楚姑娘,她落水昏迷,我路过救了一把,怎么你是希望没人救她么?”

  温镜叹口气,说多少遍非不听。即便秦国夫人一张告示引人误会,但明逸臣未免也太过偏执,一门心思将自己对楚玉霁的求而不得怪罪在温镜头上。或许就是这样,心怀善意的人难以看清世人,他们总是用太美的眼睛看世界,可是世界藏污纳垢,灰尘迷进眼睛他们流下泪来。心存恶念的人则很难看清自己,他们固执地认为一切恶果和不幸皆是他人的罪过。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旁人就是什么样的人。

  温镜无语片刻道:“也罢,随你。你还有什么话带给楚玉霁?”

  明逸臣瞪着眼睛看向天际,他一旦不故作姿态,面目还是挺俊朗的,此刻他俊朗的面上目光悠远:“那年乐游原初逢,她穿一身鹅黄襦裙…就说我远行,请她再觅佳婿,不要挂念。”

  温镜手上一顿,难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竟然是真的,倒是良心发现。

  忽然明逸臣咳出一口血,面上显出厉鬼一般的神色,嘶声喊道:“不…不!岂能就这么让她好过!我多方经营,研制忘忧,苦练武功,出人头地,我是为了谁!凭什么我死了她要好过!你也是,要你好心!告诉她!我是为了她死的,叫她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心病!哈哈哈,最好早日下来陪我——”

  他没说完便被一剑贯穿喉咙,再说不出一句话。

  那喉间的剑却不是采庸,温镜用的是明逸臣的剑,他垂眼看了地上的尸身片刻,默默揪着领子将人提起来,自言自语道:“采庸不沾渣滓的血,走吧,给你找个埋骨之地,扔路上这不破坏环境么。”

第170章 一百七十·回首初惊枕席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