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74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李沽雪能下地这日正值立夏,他打吴记出来抬头瞧了瞧大亮的天光,没想到刚刚走到胜业坊却见熏风忽敛,晴空怒遮,天边滚滚的一道雷声响起竟然是要下雨。他低头笑笑,步子却没变快,溜达进胜业坊的十字道。

  迎面过来一名少女,正是邻家门上夫妇家里的那位。家生的女孩儿当半个小姐,这姑娘年纪渐成越发秀丽,看见李沽雪先是一愣,而后眼眶红起来,扭头跑了。

  哎?这丫头以前见着自己或羞怯得不敢上前,或大着胆子搭两句话脸都红得不成样子,今日这是?罢了,李沽雪摇摇头,今日他也没心情与人周旋,抬手推开门慢慢踱进自家院子。

  院中一切如旧。

  几乎与月前匆匆离开时没有任何区别,除却春日里开的花一应凋谢,旁的景物一切如昨,也如从前…从前阿月没来时他在此间独自度过的那么多年。真是奇怪,李沽雪掀开垂蔓进到内院,心里纳闷,阿月在这里统共没待几日,为何这里便显得如此空旷?仿佛从来是该有那么一个人似的。一转眼又看见廊下摆的琴,琴案倒干净,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胸腔和背上都火辣辣地疼起来,只是如今弦冷音绝。

  这怎么好呢,他微微苦笑,难道从此不敢碰琴筝?

  里间书案上的书页愈加触目惊心,李沽雪翻过一张一张的字,还是阿月练字留下的,他这字真是——陡然间他手上停住再翻不过去,一纸如梦,是有一日两人执手交颈写下的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谁能别离此,李沽雪心中一痛。奈何世上最不费吹灰之力,如振落叶,如拾芥草:人间离别。

  他匆忙掩好书案回到院中,他在葡萄架下徘徊,心里琢磨,经此一事恐怕韩老头会着人跟他一段时日,等到葡萄长成时候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给扬州去封信。写信,又写什么?李沽雪心里琢磨着信步走到卧室,推开门,他当即愣在原地,因他的榻上坐着一个人。

  “阿月!”李沽雪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

  温镜示意噤声又招招手,两人离得近些才皱着眉轻声道:“你知道有人在监视你家吗?”

  李沽雪握着他的手简直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你怎么没回扬州?我知道有人跟我,那你、那你进来被发现没有?”

  “没有,我在秦国夫人府改换衣装才来的。”

  李沽雪手上一松:“你先去的秦国夫人府?”

  “嗯。”当日他处理好明逸臣的尸首,又逡巡几日,确保无人追查后折返回长安,来胜业坊发现好几个钉子,无奈只得先去找楚玉霁。

  李沽雪又问:“楚家娘子还好吗?”

  不很好,温镜摇摇头。关于明逸臣他并没有编瞎话糊弄,而是将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是非对错交给楚玉霁自己判断。他是怎么对楚玉霁讲的便也是怎么对李沽雪讲的,末了李沽雪愕然半晌才道:“怪不得两仪门遍寻不至,原来已经…尸首怎么处理的?”

  温镜简单道:“先放一把火,再寻一新丧的坟茔将残骸藏进去。对了,明逸臣说袁惜莺已经…?”

  “嗯?没有,当时步虚渊的八卦锁链还没撤,明逸臣大约是想将袁惜莺推下深渊,但她命大,身上衣带挂住了铁链,众人赶到及时,将她救了下来。”

  李沽雪答得有些仓促,忽然有些走神。曾几何时面前这青年杀了人,要他带着回水阁,要他哄要他劝要他开导,好几日才渐渐开怀。如今的阿月,出手利落,毁尸灭迹也有条不紊,李沽雪不知该作何感想,只安慰自己:在江湖上混,早晚的,也是好事。

  这头温镜在想,那么明逸臣便又是故技重施声东击西,将袁惜莺留在步虚渊,人人都道他会继续向东逃窜,他却神不知鬼不觉朝西遁走,然后半道上遇到了自己一行,这实在是机缘巧合。然而天下恩情爱缘仇,悲喜痴恨苦,多少事由这四个字而起:机缘巧合,温镜想起楚玉霁惊得老大的眼睛和她怔怔落下的泪。

  他撇下这些无可奈何之事,冲李沽雪松泛笑道:“我们连夜不告而别,估计祁忘风的小本本要添上白玉楼的名字。”

  “小本本”是什么他跟李沽雪科普过,李沽雪便也收拾起心思陪着笑起来:“那可不,听说你们离开,袁掌门立刻带着袁惜莺就下了太乙峰,连伤都不愿在两仪门的地界修养。翌日一早仙医谷和昆仑也告辞,一天之内大大小小门派走了个干净,祁忘风白毛都要气掉不少。”

  温镜淡淡一笑。两人默然坐一刻,温镜又问:“监视你的是什么人?”

  嗯…李沽雪有些无言以对,监视我的人是我师父,就是告发你父亲的人。他只展颜安慰道:“没事,不会到院中来,你安心住下便好。”

  温镜却长眉一皱:“我不久住,立即要回扬州。”

  李沽雪心里一空,慢慢道:“那你此番折返长安是?”

  温镜冲他笑一笑,自衣襟里抽出卷起的一本册子。说是册子,这本东西可比寻常册子厚得多,李沽雪翻开来发现是几本剑谱汇编,还有一宗心法,他大致翻阅,发现似乎都与他的功法暗合,总有些似曾相识的影子。

  听得温镜道:“不是到了生辰?从前采庸我就没还什么像样的礼,我想着生辰不能再轻慢。我看你卡在瓶颈也有些日子,触类则旁通,先前在水阁闲来无事,摘录几本路数与你相似的剑谱功法,但愿用得上吧。”

  李沽雪低头摸一摸书页。

  阿月从来不擅书,却一笔一划一页一页与他誊抄写来。他知道有时他写字会无知无觉蹦出些奇怪的写法,好像是字,却总有哪里缺斤短两,而手中这本剑谱字迹清晰工整,半点错漏涂抹也无,但有出了谬误的书页大约都被重写替换,这是写了多少遍花了多少功夫。

  温镜安静道:“沽雪,生辰喜乐,愿你余生安好。”

  李沽雪捧着剑谱望着身边的人,一瞬间胸中涌起无限冲动:不管了、不管了!带阿月走,不要拘在这小院,逃开这帝都,也不要去扬州,不要再管什么无名殿什么白玉楼,朱明差一点便能挣一世逍遥,难道他李沽雪能差到哪里去?什么功名什么职责统统不要了,北地的冰原南疆的百越,东海的荒岛西域的风雪,天涯海角我只要眼前一人。

  只见眼前人双唇一张一合:“陪你过完生辰我就回去,家里来信说小傅病情转急,经脉无故逆转,情况…不大好。”

  温镜面上忧色重重,神色低落,一起低落下来的还有李沽雪,他心头乍然的一点火星如风中残烛,晃一晃终于不支终于熄灭。那一点高高跃起的冲动带着本可以燎原的火星达到最高点,紧接着一头俯冲进深渊,热气和光亮都再不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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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客从远方来,…《古诗十九首·其十八》

第171章 一百七十一·伤离况值花时节

  傅岳舟…经脉逆转…这定然是他从前埋下的内劲。这手法乃无名殿独门秘技,它不是毒,因此世上再高明的医者也配不出解药,开弓没有回头箭,绝无可能逆转,傅岳舟必死无疑。

  竟然这么快?李沽雪几乎魂不守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确切吗?”

  温镜眉宇间全是担忧:“确切,我哥他们回去走的咸阳、洛阳两个港口,我处理完明逸臣又在这两个地方的码头多待了两日,洛阳码头在城南五里,我家有船走汴水直通,是家里来的准信。”

  白玉楼的船竟然已经通到了洛阳?这才几年。李沽雪收敛心神安慰几句,无非是傅岳舟还年轻,你姐姐医术又好,话说的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想飞越回那一年的六合不见峰扇自己两巴掌。只是巴掌还没下去,小两岁的李沽雪也跳起来:那你坦白啊,你敢吗?说着一个巴掌扇回来。

  不…不敢。

  这时候温镜忽然一指头点在他脑壳,非常硬气地道:“我今日拂晓进来时可替你打发了一位,啧啧,难为别人小姑娘,大清早地就过来替你收拾院子。”

  哦怪不得今日见到那姑娘神色异常,李沽雪浑浑噩噩,心神仿佛锯成两半,一半想要将一干隐情悉数诉诸,另一半拼命地拦着,两方打得不可开交,间隙腾出手,双双有气无力地告诉李沽雪,别发愣,答话。于是他强自笑道:“你怎么说的?”

  “嗯哼,”温镜眼睛一弯,“我说你出远门去给心仪的人送征仪,叫她死了这个心。”

  是了,因此方才见着扭头就走,李沽雪陪着笑起来,只是这笑苦涩弥漫。温镜是他的枕边人,哪有看不来的,跟着眼角和唇角一齐平下来,叹息道:“怎么了,有什么话对我说么?”

  没有,心里有万千苦衷,却字字句句都不能对你说。其实当阿月说出要即刻回扬州李沽雪不舍之余是松一口气,迟早捂不住,人在他家里,韩老头迟早知道,要是顺着查到朱明的下落那么白玉楼恐有灭顶之灾。万一再查到是居庸关遗孤,不,在他师父看来是居庸关案余孽,一百个脑袋都不够掉。

  千言万语,李沽雪深吸一口气:“阿月,朱明查完就收手罢。”

  “为什么?”温镜眼睛冷下来。

  李沽雪只是劝:“往事已矣,不要太过执着。”温擎一案证据确凿板上钉钉,查来查去,到头来发现亡父就是一个贪赃枉法、叛国通敌的奸人,叫做子女的情何以堪。

  温镜淡淡道:“是么。”

  肩并着肩坐在榻上,这榻温镜很熟,两人不知在这里有过多少次肌肤相亲,而如今两人坐在这榻上双双默然,连目光都难以交付,各自看向别处。

  温镜只道:是么。

  说完他等了片刻,发现李沽雪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便起身准备往外走,李沽雪拦他,他头也没回,只是停下来等着李沽雪开口,李沽雪拉着他无措道:“…周围还有人盯梢,少说等到入夜…”

  还是净扯些不痛不痒的,温镜心中恼怒,一把甩开就要出去,谁知他这一甩明明力微,顶多一两分内力,李沽雪竟然被震得身形晃几晃倒在榻上,腰背刚刚挨着榻忽然又腾地弹起来,脸上神色掩饰不住的十分痛苦,温镜惊疑:“…你怎了?”

  李沽雪强忍着摆手:“没事。”

  温镜一把按住他:“你受伤了?哪里?”

  李沽雪撑不住,体重压在温镜身上,指一指自己后背,温镜架着他在榻上趴下,掀开他的衣裳。而后温镜倒抽一口冷气,他背上纵横交错,一指来宽的伤痕层层叠叠,几乎没一块好皮,这冤种趴着还不老实挣扎着要起来,一面嘴上笑道:“几下鞭子,不碍事。”

  温镜没搭理他,沉默地取来生肌散沿着伤口一点一点敷上去。

  这伤口很新,顶多十天,十天之内才添的伤,这是刑。为何受刑?猜也猜得出来,添霞坪上原本六名黑衣人是怎么被打发走的。温镜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叹完了一辈子的气,无论如何,若不是李沽雪,朱明这个证人不见得保得下来。

  忽听李沽雪脸埋在枕中闷闷道:“你别叹气,你一叹气我就觉得我该死。”

  温镜仍然没说话,上完药他挨着李沽雪也趴下来,偏头在李沽雪鬓角一吻。李沽雪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背轻轻抚弄,他双唇一探又亲了亲李沽雪的耳朵,继而含住耳垂嘬一口,李沽雪从枕上偏过头,两个人终于唇齿相依,温镜主动解开衣裳带子。

  …

  当中趁着空档温镜吸着气叫李沽雪别那么急:“仔细出汗浸到伤口,伤口撒盐懂不懂?疼死你。”

  李沽雪叼着他的后颈:“疼死我算了。”

  …

  天色暗下来李沽雪送温镜出去,院中青梅与芭蕉并燃绿,石榴开樱桃一色红,温镜道:“你呆着吧,小心尾巴骨。”

  说着在李沽雪臀尖拧一把,他这话说的既是李沽雪的伤,也是院外四周不知隐藏在何处的“尾巴”,李沽雪便笑道:“尾巴骨好得很。”

  温镜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两只酒坛,大红的泥封书三个大字,春湖酿,李沽雪奇道:“哪儿来的?”温镜说是从家里的船上偷来的,回去恐怕要挨板子。

  李沽雪揉一揉他的耳垂:“你家的生意既然已做到东都,不如连长安一并捎上。他们还以为明逸臣在逃,因白驹巷都还给他留着,想着万一他有朝一日能自投罗网。如今还是贩些酒水,由我暂管,倘若白玉楼不嫌弃,可着人送些春湖酿来。”

  温镜笑一笑应是,又道:“还有两坛埋在你院儿里,究竟在哪你也别忙找,我再来时陪你起出来。”

  李沽雪笑着说好。

  ·

  当日申时,两名无名卫急报韩顷,李掌使出了门,脚程太快没跟住,似乎是往宫里去,韩顷命他们进宫找人。

  申时三刻,地字阁来报说人已经寻着,韩顷皱一皱眉,明面上的地字阁能干什么,随他。

  翌日一早韩顷获报,李掌使在地字阁点了一夜的灯,出来时眼睛通红,现又没归家,一人一骑好像是要出城,韩顷叫人去跟。

  传回消息说是往邓州仙医谷方向而去。

  待几日后李沽雪终于推开吴记小楼的门,满面胡茬形容憔悴,韩顷问他:“不发疯了?”

  他在地上一跪:“师父,经脉逆转有无破解之法。”

  韩顷摇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为了这个去的仙医谷?没用。这就告诉了你,下回下手前要三思,”弟子面上失魂落魄,他作得一派关怀面目,“回去歇着罢,你背上的伤且要养着。”

  李沽雪依言退出去,眼睛里仿佛接下长安夏日所有萧瑟的雨。

  他出去以后,韩顷望着堂外看一刻,嘴里笑道:“心有旁骛如何成大事,为师且帮帮你。”他挥来手下,“玄殿掌使李沽雪,我吩咐你查的,可有眉目了?”

  无名殿天地玄黄,玄字阁掌江湖事,其余三阁掌庙堂事。再细论,天字阁掌两京事务,黄字阁掌地方军政,然而地位最超然的反而是好像没有实权的地字阁。地殿说是掌典籍和弟子籍贯,实则主管无名殿内部举直错枉,地字阁之于无名殿,就相当于无名殿之于朝廷。

  来人正是地字掌阁,他躬身答道:“回禀掌殿,李掌使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交好的人。”

  “尚亭不会无的放矢,”韩顷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是假借什么门派的身份参的选来着,叫什么,白玉楼?”

  地字掌阁抱拳:“正是。然属下细探,似乎白玉楼楼主与他颇为不睦,有人曾看见两人在太乙峰客居前大打出手,至于参选的身份,仿佛是李掌使用武库里头一件好兵器换来的。”

  “唔,”韩顷又问,“再往前头呢,前头荣升台的案子和琉璃岛的案子,两淮可是风流地,他可是在那边浪了大半年。”

  “是,”地字阁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属下找玄字阁诸人暗中询问,似乎李掌使办案途中确实也并没有结识什么生人。”

  藏得好啊,韩顷道:“罢了。去看看安北,或者北边军中有哪个参军任期将满职要空出来的,把他派出去。”

  地字掌阁沉吟着问:“安北最快也要明年,西域都护府或许有现成的空缺,您看?”

  “不拘得哪里,越远越好。”又吩咐几句,地字掌阁恭恭敬敬领命而去。

  “边关苦寒,一去四年,任你是什么人都该淡了。”外头雨幕漫天,雨声中无名掌殿睥睨一叹,仿佛不只是长安宫里宫外,还有四境边关,甚至还有人的情感,他都可以握在掌中加以控制,真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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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