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75章
作者:金钗换酒
所以说啊,温钰和老李互相看不顺眼也不全是坏事,焉知非福
第172章 一百七十二·于君我作负心人
翌年四月,又一年立夏,胜业坊立下约定的两人之中只有一人应约返回,温镜站在葡萄架下忡怔不已。葡萄架子上光秃秃的,莫说果实,连一根藤蔓、一片叶子也无。院子空空荡荡,不止是草木花植,就连从前廊下的琴、垂花门侧的八仙桌都不见了踪影。
胜业坊这处院子,门窗紧闭,人去楼空。
时间倒转回前一年。
景顺二十六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先说江湖上,春天里关中两仪门召开试剑大会,出了大差错,推举出来的自家弟子竟然是个手上有近百条人命的魔头。
好么魁首变祸首,且据说此人的魁首之位也来得有疑,似乎是两仪门对自己弟子开后门,惹得别家多有怨声,此次试剑大会不得已不了了之,百年来首次缺了一席。
再说朝堂上,六月里今上五十整寿,九皇子耗时一年多亲自手书的百寿图独得皇帝青眼,龙颜大悦之下要给他封王,瞬间朝野震动。御史台的奏表雪花片儿似的飞进清心殿。没别的,不合规矩。今上就两名皇子在世,另一位郦王的王位那是弱冠上才晋的,九皇子今年才九岁,而郦王那是中宫嫡子,再如何聪颖喜人贵妃的儿子怎能越过皇后去。
这时有一桩旧事被拎出来,使九皇子的王位彻底没了指望。
九皇子的婚事是当年序齿时一早就定下的,给定的广安侯家的嫡女。广安侯也是世家,家中扎根在富庶的两淮粮仓,比历朝科举考上来的人家清贵,又比满朝养的富贵闲人有实权,可说是极好的一门亲事。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横挑竖选给心尖儿上的贵妃选的亲家,属实是煞费苦心。
可是朝中如今有人说了,这准九皇子妃不祥。好女看门庭,而广安侯世代经营的两淮之地近来地邪,去年年底扬州府疫病成灾,竟然还出了一个名为“多罗欢喜宗”的牙耳教,散布蛊毒,掳掠百姓,敛财杀戮,肆无忌惮。
就差指着广安侯的鼻子骂你怎么当的父母官。
这个说法一出,楚贵妃和九皇子就被迫面临到一个两难的境地:不然撤销婚约,反正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另行婚聘;不然硬着头皮假作不知,继续聘家里做官不利、自己出身不祥的广安侯闺女。前者,你刚刚封王就悔婚,难免让人觉得薄情寡义,满朝勋贵之家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你。后者,未来亲家出了这样的差错,他还获封王爵,那不是有过不罚反行赏?实在朝纲颠倒。
于是披香殿摔了半座宫室的金银玉器,最终上辞表,楚贵妃带着九皇子自称年幼,不配尊位,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若说这两件儿有人欢喜有人忧,大伙茶余饭后谈论起来皆可高高挂起,九月里的一件事则彻底撕碎了四境的歌舞升平。景顺二十六年秋,黑水靺鞨竖起反旗。靺鞨新任首领率部杀进黑水都护府,杀都督,擒刺史,又趁秋季粮草丰足,沿那水、忽汗河一路南下,直逼居庸关城门,势要在今年落雪之前入关。
幽州告急。
东北方的战火瞬间点燃,其余各州府纷纷收到纳粮的文书,多少都嗅到些硝烟的味道。
金陵也不例外。
李沽雪接到信已是九月中旬,他十月初就要北上督军,且最近韩老头派的人变本加厉,可是温镜借送酒来信,约他一定要到金陵见一面。李沽雪不管不顾出长安,星夜兼程,韩顷给他点的副将带人一路紧跟,到得金陵城外李沽雪眼睛一横冷意十足:“老子到秦淮河别一个老相好,你们爱跟不跟。”
咱们不爱啊,可是上命难违,副将只好率人跟着一同踏入金陵地界。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东晋往后数这几百年金陵据六朝王气,江南江北独领风骚,玄武湖四出祥瑞,读书人江湖人、多情人伤心人,多少人在秦淮河畔流连徘徊。
而秦淮悠悠,不诉忧愁,年复一年地盛着两岸的芳尘绿酒满载而去,怎理会河边看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是本朝以来四境一统,帝都北移,或许果真是失去了“王气”,江淮这颗名为金陵的明珠渐渐黯淡,玄武湖上的仙山游苑变得荒凉,昔日的亭台楼阁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温镜和李沽雪正约在玄武湖上灰蒙蒙的蓬莱洲。
暮色四合,明月东升,李沽雪使计从秦淮脱身一路到玄武湖,甫一到湖边就看见一人,正要站不站地挂在湖心一株荷叶上,听见这边响动攸地偏过头看过来。李沽雪一窒,怎瘦了这许多?他口中唤道:“阿月。”
一阵秋夜的风吹过,温镜望着他没有言语。
忽然道:“比剑吧。”
“比剑?”急信约来这里比剑?李沽雪还没反应过来采庸一剑已经递到。
看得出阿月的进境很大,李沽雪已经是又突破一个境界,但对方毫不逊色,最后收尾一式春水落天,从前于阿月而言还很吃力的招式如今信手拈来,桃花春水连天浮,七十二黛吹落天外如青沤,采庸的剑锋稳稳落在李沽雪腕上。
两人都没急着收剑,沉默良久,李沽雪道:“我可能要远行。”
虽然距扬州都是相去万里,但是幽州和长安不同,李沽雪领的录事参军的职,若无意外一去就是四年,绝无可能任上擅离职守。谁知温镜半句也没挽留和惜别,开口说出见面之后第二句话,他问:“傅岳舟身上的毒你知不知道。”
李沽雪悚然一惊:“你怎么…”知道了?
温镜吐出两个字:“朱明。”
朱明?朱明!是了,朱明也是无名殿出身,他当然能看出傅岳舟经脉上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李沽雪天灵盖轰地一声,险些握不住剑:“傅…?”傅岳舟如何了?喉头一梗,莫名的胆怯升在心头,他转而问,“朱明还说什么?”
“他说的不多,”温镜平静道,“十句问不出一句真话,只能先好吃好喝供起来。
“不过他提起一件事。
“他说当日添霞坪六名黑衣人之后又有一人到场,沽雪,你说奇不奇怪,我明知道那人应该是你,可朱明说的话又叫我不敢相信是你。他说那人身居高位,很受上面人信任,而这个‘上面人’正是构陷我父亲的始作俑者。沽雪,你认得这个所谓的‘上面人’吗?”
李沽雪只觉得头晕眼花不知前路在何方,他勉力收敛心绪:“阿月,没有人构陷你父亲,省台亲查,皇帝钦定,朱明当年奉命接近你父亲只是搜查罪证,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铁证如山?”温镜心中呕血:李沽雪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好一个铁证如山,你说你们能管江湖事,怎么还能管到带兵的将军身上?好一个奉命!
“那你,”温镜的剑缓缓上移,剑尖抵在李沽雪胸口,“那你数次来扬州,是奉命干什么?”
“奉命”二字在他双唇间重重碾过,是发现本该前人“奉命”赶尽杀绝的人没死干净吗?朱明虽然语焉不详,但是温镜不能不疑心,李沽雪的隐瞒使他不能不疑心。
可他是李沽雪啊,是拥过他、吻过他的李沽雪。温镜凝视面前的人,手和声音都发着抖,终于咬一咬牙恳求道:“你明明答应过的,对我再无隐瞒,”他双唇翕忽,“只要你肯说一句…”
只要你肯解释一句我就信,无论你说什么,这是两人的誓言,浸过春风和茶香,他曾答应过他绝不再欺瞒。
想要履行誓言为何这么难?李沽雪额角颞颥穴狂跳不止,心中的绝望并没有比他轻多少。
副将就带着人近在咫尺,绝不能多待。且说一句,说什么?说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师父办的,罪名是我师父定的,你别再计较?别管上一辈的恩怨,继续跟我好?不仅仅要继续跟我好,你还得等我四年,因为杀你父亲的人,派了我去你父亲镇守过的地方任职。
李沽雪没有答不是他不想答,而是他看见对面的人头上并没有戴冠,而是一角白苎麻束在发间,这是…有亲友新丧的缘故。服丧,而两人之间又岂止傅岳舟一条人命,细论起来,温家军满门的血都横亘在两人之间。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无可挽回,李沽雪惨然一笑:“对不住,我要食言。”
温镜猝然抬眼看他,满脸难以置信,清眸幽幽,渐渐渗出泪。落泪之前,他收回采庸,旋身翻进夜色中。
李沽雪长久伫立在湖上。
诉相思,告诀别。罢了,他粗粝的手掌胡乱在面上搓过,原是不该。也是他活该——他自己说过,倘若再有欺瞒,所求皆不可得。不可得,没想到现世报这样快。
只当是向老天赊了这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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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一眨眼40W字了,双更庆祝一下,下一卷就是五年之后的故事
感恩一路追文的朋友,爱你们
地险悠悠天险长,…李商隐
死的不是小傅
# 卷四·一座城
第173章 一百七十三·今日相逢又相送
景顺三十一年,长安,夜。
东市向东二里是隆庆坊,隆庆坊地贵,再往北那就都是王爷公主们的府邸,住在这一片本就非富即贵,可是贵到隆庆坊的人家在长安城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隆庆坊中最打眼的是一座四层高的小楼。说是四层,是只数了三个明层的谦称,算上三个暗层以及阁楼,足有七层高;说是小楼,前后两个院儿,前厅后殿,当中还引了龙首渠一汪活水,周遭围建的廊庑都是双层的,前前后后少说有小二十亩地。飞檐攒尖顶,金色琉璃瓦,楼前院中花梢亭阁,柳影垂廊,假山奇石,流水长桥,四檐下悬着帘幔缀着金饰,正门玄木匾上书三个大字——
白玉楼。
二更天,城中正是宵禁,静谧无比,忽然白玉楼前院大门外无声无息地落了一名青年。这青年人身量颇高,深烟色的袍衫前后直裁,窄袖长褠,腰间束着褐色革带,猿臂螳腰,矫健极了。青年落在门前,却比夜色还要静、还要悄无声息。他袍袖一闪跃至门前,大门悬着的灯笼明晃晃一照才看清,青年人腰间除却一条革带之外还悬有一柄长剑。
叩叩叩,叩叩叩,一短两长,短长短。六下叩门声渐次响完,门吱呀一声打开。
“二公子。”应门的男子也是着的紫色圆领袍,让了门,提着柄三溜圆锡灯笼在前头引路。
“扶风?盟主着你专门候着?盟主急召我来是什么事?”
“二公子莫急,”提着宫灯的男子扶风声音隐隐透着笑意,停一停又答道,“是咸阳的那批货。其实无甚大事,咸阳城的守将拦了咱们的车队不让进城,消息甫一传回来盟主一时生气,这才发了急召。”
佩剑的青年——正是温镜——这才无声松口气。要说咸阳城的守将姓孟为难,那还真是挺气的。为了此番的货,白玉楼已不知向他府上打点多少银钱,一概笑纳,却不知为何还要刁难。
温镜:“盟主气性大一些,扶风,你多担待。这孟守将,他是想让我过去看看吗?”
扶风回首一笑:“盟主的脾气再大,也就一盅春湖酿的事儿。二公子,您想去咸阳吗?”
温镜一愣,这什么话,他想不想去的,他大哥一封信他还能不去还是怎的。可话说回来,既然一封信就能办成的事,为何一定要召他回来?
他明白了,此番怕是还有别的事要交代。
他又听得扶风在前头轻声道:“已是九月天,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二公子的旧疾不能大意,南边新进了些上品吴茱萸,二公子带上些?”
温镜想分辩哪里就那么娇贵,就两京本地的吴茱萸如何用不得,但只见扶风又是回头冲他一笑:“属下已包好,明儿叫他们送到洛阳去。”
“什么送到洛阳去?”暗夜里忽然一道声音落下。
两人一路行来已快到楼前,正说着话没留神,没看见有人从二楼上飘下来,正落在他二人身前几丈远。
“…大哥。”
“盟主。”
“嗯,”这位酷爱跳楼的大爷正是温镜的大哥,温钰。白玉盟主人,温钰。
此时他只着白色里衣,外头披一件宽袖长袍,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凌空跃下,衣裳还好好地挂在肩头纹丝未动。他甩着肩上的外袍,锁着眉冲温镜道:“开个门是请锁匠呢?还有你怎么每次来一趟都要连吃带拿,还要送到洛阳去,你让他把我这儿搬空得了。”
话是冲着温镜,话里话外气却是冲着扶风。扶风却还是一副笑脸,说话却有些软钉子的味道:“属下知罪,盟主想来有话要与二公子商量,属下先行告退。”
他说了请罪,却也不领罚,也不说要改,就这么提着三联的灯笼飘然而去。温镜向他退去的方向看着,摇头劝道:“你又在撒气,人哪里招你惹了你?咱们到底折在多少银子在孟守将身上,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温钰领着他进楼,哼一声:“我在乎那点儿银子。”
进得楼来,温钰挥退侍立的下属,面目变得严肃:“咸阳在西北,原不是你的职责,可我这儿实在走不开,姓孟的必须要你去会一会。”
温镜有些摸不着头脑,为难车队不肯放行,要想解决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再行打点,给到他放行为止;其二是,既然还没进城,那么车队就还在城外。城外的是江湖事,江湖事江湖了,拳头说话,打到你放行为止。
哪条路有没有他们两兄弟在场都能办,派个管事绰绰有余,他正待询问,只听他哥又道:“你道此番送去咸阳多少木料。”
咸阳需要木料是因为要重建驿府,是今上亲自下的旨。温镜估摸一番,驿府不是驿站,驿府只有重镇才有,或是交通要塞,或是兵家重地,乃是本朝钦差巡至的住所,有时也接皇帝的御驾。可即便如此,至多也就三路,每路宽五间、深五进一座园子。他问道:“多少?”
温钰伸手比了一比,恹恹道:“十丈高的白楠要了六十根,旁的还不算。”
?!白楠坚硬无香,不引蠹蛀,不比水楠柔软可做木器家具,十丈高的白楠只能做立柱。可如今长安皇宫中皇帝起居的清心殿立柱才不过六十八座,咸阳要那么多立柱做什么?还是皇帝亲自下的旨…温钰道:“我看皇帝老儿不只想重修驿府,他是想迁辅都。”
迁辅都可是大事,温镜沉思起来。
当朝重臣奉诏入京面圣,那些个异姓王、节度使、都护府将军,一个个封疆大吏自然不能直接就让进了长安,要先往辅都侯旨。有时皇帝为显示看重,总是要派个龙子凤孙前去辅都迎接,有些格外要施恩的,还有可能亲至辅都相迎。本朝的辅都自圣祖皇帝起就设在鄯州,摆着一整副的朝廷架子,文武百官的数都是比着长安的例,乃是养老赋闲混日子的好地方,养着他们的老,也养着朝廷的脸面。
若是迁辅都,官署宫室,那么六十根白楠立柱倒是正相当,可是这样的大事,为何没有明面上的旨意,咸阳守将…竟然也敢拦。温镜深知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想也想不明白,索性放弃思考问温钰:“他怎么想起来要把辅都迁咸阳去?”
“嗯哼,迁到哪儿去不打紧,关键是要迁出鄯州,”温钰手上拎着一支紫毫转来转去,“鄯州到底算是安北的地界,皇帝这是给郦王脸色看呢。”
安北都护府的副都护正是今上第三子郦王兼任着,往年在辅都替皇帝迎来送往的活儿也都是郦王干的。温镜思索片刻问:“那,那姓孟的守将是想怎么着,抗旨不尊?我这回过去是带钱还是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