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76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温钰笑睇自家二弟一眼,道:“剑,带上你的剑,”随即他目光遥遥望向西北,脸上的笑也变得讥讽,“抗旨,他也敢。孟谨安借口说咸阳城外匪患横行,因此不敢随意放大队人马进城。正好,你就替咱们这位孟守将也替咸阳城中百姓,除暴安良罢。”

  临出门前温镜看一看案上堆积如山的案卷、条目,和他手边小火炉上煨着的参茶。

  “大哥,你…”别逼自己太紧。可温镜说不出来,话到嘴边,他只得另起一个话头,“扶风一片忠心,你少为难他。”

  温钰今晚头一回认真打量了他这二弟几眼,然后道:“你惦记谁不好要惦记他?”

第174章 一百七十四·眼明应见旧江湖

  温镜无语,开什么玩笑,扶风心里是谁明眼人谁看不出来,然而这一位眼见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他也不好说破。正不知该怎么回嘴,又听温钰道:“你这眼光,几年没半点长进,我早看扶风似曾相识,确实是像。”

  这话没头没脑,温镜却听得明白,因为他的“眼光”只看过一个人。温镜听懂了却仍只是一阵无语,最后道:“没有的事,他…我从来看扶风只是扶风,从没想过像不像谁。”

  温钰看他片刻,冷了语气:“看你那样子,我倒宁愿你惦记的是扶风,这么多年了还是没下落?”

  温镜被他的目光看得直有些无所遁形,觉得自己真踏马没事找事,撇开脸仓促道:“没有。”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没有一定要找。”

  温钰又定定看他片刻才终于收回目光,挥挥手:“滚去咸阳罢。”

  温镜连忙抽身退出小楼,听得身后温钰一声淬着冰碴儿似的冷笑:“最好求菩萨保佑你先找着。若是让我先找着,呵,你就没人可惦记了。”

  ·

  也是这一夜,稍晚上些时辰,也是长安东城。

  长安东城有两座楼,一座是隆庆坊的白玉楼,另一座便是隔了一座里坊的崇仁坊吴记。有人说吴记是一间当铺,也有人笑而不语,不可说不可说。吴记的楼高八层,有人就奇怪了,崇仁坊不比隆庆坊,隆庆坊毗邻龙首渠,旁边就是春明门可出城去;崇仁坊再往西可就是内皇城地界,怎么任他一家商贾起高楼呢?

  那自然是因为吴记不是寻常的商贾,吴记掌柜的不姓吴姓韩,大内无名殿韩顷,那个韩。

  这夜温镜进了白玉楼不久,吴记也迎来一位访客。这位客人也是腰佩长剑,身形矫捷,他面上胡茬零星,平白添些沧桑,但仔细瞧年纪也不很长,只是眼睛很深,叫人看不透。他身着玄色氅装,斗篷在身后扬起老高,却也是无声无息的。

  玄袍剑客在吴记门前站定,一只手搭上门径自推开,却见堂前挑着灯坐着一人,黑衣黑帽,流银暗纹,与他自己一模一样的装束,只是年纪要长些,正是韩顷。

  韩顷伏案操着毛笔,掀起眼皮看一眼:“来了?”推门而入的玄衣剑客执了弟子礼,十分恭敬,嘴上却没那么恭敬,笑嘻嘻道:“师父。”

  “嬉皮笑脸,”韩顷搁下笔,“沽雪,你这泼猴脾气得改,御前当差可不兴这样。”

  李沽雪一撩衣摆不请自坐,单腿支起坐到右首第一席,懒散道:“我正想问,我惯粗手粗脚,御前的差事真是头疼,禁军十六卫是死光了?要轮得到咱们去了御前。”

  上首的老者叹息道:“十六卫,大半也是今上从前即位时亲自提拔的。时移势易,当初他是怎么选的十六卫,如今他就是怎么新选的咱们。”

  还能是怎么选的,宫中防务当初信不过京畿守备营,踢去京郊西山,自己重设一个什么禁军十六卫;如今也信不过,要将他们这帮无名殿的抬到明面儿上。韩顷继续点拨徒弟:“…你已身居掌阁,玄殿的事情你要上心,御前的差事你也要上心,不能总躲懒。”

  如今是玄殿掌阁的李沽雪笑笑:“躲得一时是一时。今日师父单独传我是为何事?”

  韩顷无声地打量他。从前也一直知道他得力,叫边关的战火一淬整个人更显沉郁深宥,从前是利刃出鞘,如今是俗缘斩断,刃藏于袖,好,很好。他自案边的书箧中抽出一枚信筒扔给李沽雪:“上头有话要带去咸阳,你去罢。”

  无名殿的信筒乃是湘竹削制,捻在手中冰凉冰凉的。李沽雪打开抽出里头的笺子看一眼,只见上头简单写了两条,一是敲打,叫孟谨安“适可而止”,实在不行人不必留;二是盯着,按时回报咸福殿修建的进城,谁人出力,谁又在阻挠。

  又听得韩顷道:“如今你是正经官身,正好,少府少监还空着一位,你领着。”

  少府监管的乃是皇帝私库内财政,李沽雪遂知这一趟他的牌面。不过甚么官职他倒没在意,只道:“我这是过去监工?孟谨安,有点耳熟。”

  “他领的定远将军职驻守咸阳。对了,”韩顷忽然想起什么,嘱咐道,“此去咸阳要经过一个地方叫九嶂山,无论听说什么,不要上山,过路即可。”

  李沽雪点点头,闲闲问道:“那我就收拾收拾去咸阳住一阵儿?年前能完事儿吗?”

  “你年前要干什么?”韩顷问他。

  李沽雪没戴他们服制的玄色幞帽,他抚一抚前额,不尴不尬道:“年前清宵梦月楼的箫序姑娘大约就要返乡——”

  话没说完被一枚信筒砸在他脑门子上,韩大掌殿斥责道:“像不像话,在为师跟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滚滚滚,点八个人,明日一早就滚。”

  李沽雪袍袖一掀长身而立,预备向外走去,笑得颇有些玩世不恭:“行,徒儿这就滚了,师父还有旁的嘱咐没有?”

  韩顷目光转回案上,只道:“此次咸阳风云际会,盯着的眼睛很多,好手也多,你要当心。”

  闻言李沽雪停下脚步奇道:“能让您称一声好手可不多见,什么样的人能入得了您老人家的眼?”

  韩顷右手一指,从架子上隔空抽出一枚信筒接在手上:“月下飞天镜,你还未与他交过手罢?也是近几年新起来的,去罢,长长见识,别老是一副天王老子也奈何不了你的泼皮样儿。”

  月下飞天镜,李沽雪行走江湖,他自然知道这说的是白玉楼二公子温镜,传说他一手剑法忽快忽慢虚虚实实,犹如镜花水月叫人防无可防,目力差些的连他手中剑的残影都看不清。

  李沽雪不知道两人谁的剑更快,但他知道他从前也到过一座白玉楼,与一位白玉楼的二公子相识,只不过那是远在扬州的事情了。大约人有重名,楼也有,扬州的白玉楼只是一家酒肆,京城的白玉楼可是威名赫赫的白玉盟总舵。岂不闻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关中白玉盟,京城的白玉楼算在内,在关中五座重镇设有分舵,辖下数得着的城镇有十余座,一直到江北都是他们的地界。

  温镜,乃是白玉盟盟主的亲弟弟,坐镇东都,李沽雪想,想来应与他的故人天差地别。他收敛神思又问:“您给个准话,白玉楼的这位是怎么个章程?留活口不留?”

  上首坐着的老者在昏暗中一直注视着他的神情,这时面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对李沽雪这般作答很是满意的样子,道:“就你也想收人家的人头?罢了,敲打敲打即可,白玉楼近来手伸得也太长。”

  李沽雪无声地舒口气。

  若真论起来,他也不知道他悬的哪门子的心。或许他只是,唉,他合上吴记的门,玄衣一闪便融进长安夜色,他在无边的夜色里轻轻一叹,他只是有些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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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李的心态 大约就是近乡情更怯,当然也是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理亏!

  来!谴责他!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李白

  话说,李白还挺爱写仙人啊玉京啊的感谢在2022-07-30 14:33:51~2022-08-01 00:11: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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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如今一去无消息

  咸阳城西北二十里,九嶂山。

  九嶂山是关中第一道坎儿,十里八乡都知道,九嶂山的山路可不那么好走。留下买路财,九嶂寨的爷爷们可不一定只收买路财,一个运气不好小命被收去也是常有的。传说九嶂寨帐下拥兵五千,占山为王,烧杀劫掠,寨中自当家的到看火小兵个个出手狠辣,穷凶极恶,最玄乎的是传说他们甚至用得上火铳。

  温镜将手中茶碗搁在桌上,听着隔壁桌的客人从九嶂寨死里逃生的英武事迹,心里有些不信。

  火铳这东西,没点财力物力就别肖想,甚至有财力物力也属于想太多。因为这东西受朝廷辖制,每年在哪造的、造有多少支、分配到何处,都有定额,寻常没战事的州府都没配置,山野土匪怎么可能有火铳。

  真要这么容易,温镜想,他大哥不早给白玉楼安排上。

  隔壁桌的汉子直讲得唾沫横飞。这家客栈小二层,一楼只有七八张桌子,旁人说什么以温镜的耳力俱听得一清二楚。那汉子说他前日自梁州走生意路过此地,不幸被捉去,他一个人干翻了多少多少个山匪,还顺手烧了他们粮仓,一路杀下山来,这才逃到此处,只等着他们东家再派商队来,他好跟着归乡。

  此地名曰大榆镇,按这汉子的说法,还要向北再赶个小半时辰的路才能摸着九嶂寨的寨门。

  温镜不动声色打量几眼。这汉子虎背熊腰,生得倒是魁梧,宽目阔鼻,两腮肥厚,声音端的洪亮无比,中气十足。温镜没看出他会功夫,只看出这人十有八九是会凫水。

  寨中景象不像全是编的,一会儿说左手边两座仓室,像是粮仓,一会儿说寨中还有竹竿起的渔屋,藏在底下泡了一天。须知真正身在其中,不会上来就说得出来山寨统共多少屋舍,真的亲身经历过的只会是这等杂乱无章的所见所闻。仓促间又是人生地不熟的土匪寨子,哪有人就分得清东南西北,只会说上下左右。

  温镜估摸着竹屋是真,火烧粮仓就实在存疑。九嶂寨凶名昭昭,单枪匹马杀出来就很难以置信,搞那么大事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寨子里住的是山大王又不是活菩萨。这汉子大约,温镜猜测,这般虚张炫耀,这类人往往越是缺什么越是爱掰扯什么,说的是火,其实大约应该是水。寨中渔屋水寨的描述又真切,想是亲眼所见,他应当是顺着水路潜游出来的。

  却见这汉子酒足饭饱,四处打听有没有短工,拍着胸脯说他力气管够,温镜心里一动,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跟着出了驿馆。

  他二人都没注意,他们前脚出去,客栈二楼上就闪身转出几名玄衣客,当中为首的一位腰畔佩剑,胡子零星,瑞凤深目,目光探究。他沉声吩咐:“你们先行一步到咸阳,先四处探听消息,不必有动作。”

  另几人抱拳称是,而他自己则默立片刻,遥遥看向温镜和壮汉离开的方向缀了上去。

  这边厢壮汉眼见跟着这位“新主顾”走得愈发僻静,瞧了几眼这人的深色幂篱又瞧不清楚面貌,便狐疑地问:“郎君家里要做什么工?”

  温镜怀中摸出一锭银锭掂在手里,慢慢道:“我在此地遗失了一枚玉牌,想请你寻来。”

  汉子的眼睛立时盯上那锭银子:“就这样?什么样的玉牌?在哪儿弄丢的?”

  温镜领着他已步入山野,瞥他一眼道:“你从哪里游上来的,就是哪。”

  汉子神色一僵,转身就想走,温镜一瞧,心知与他猜的相当,遂一把剑客客气气把人拦住:“你指个路,我不为难你,也不向旁人多言。”

  汉子无奈带路,顺带把他怎么顺着水自己逃出来的情形交代了个底儿掉,说是水流又深又急,还有几处瀑布,十分凶险。几次又想信口胡诌,温镜轻飘飘眼神一瞟他只得老实。

  到得地方,温镜发现此处水域倒没有那么深。他幼时在南边挨着水长大,这么点深度还真不放在眼里。环顾四周,岸边杂石堆砌,还有个火堆痕迹。汉子指了指烧黑的木堆:“就是这里,我上来在这里烘干衣裳才敢下山进城。”

  温镜又问:“你们一行多少人?”

  汉子有些欲言又止,不过还是说:“十七八个。”

  温镜又道:“老哥瞧来也是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传说九嶂寨有五千寨兵,你看呢?”

  那汉子听到这话便挺起胸膛,大着嗓门道:“那可不!我走过的地方可多了!五千人?我看不止!少说翻一番!”

  温镜一思忖,咸阳驻军都没一万呢,这汉子说翻一倍恐怕也得翻回来,看来五千之数也大抵相当。罢了,还是要亲自去看。温镜心思抵定,冲大汉一抱拳:“多谢,后会无期。”说完也不等回话沿着河畔飞快行去。

  汉子定睛一瞧,方才还在眼前的瘦高长条儿青年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踪迹,步伐看似不紧不慢,实则一瞬间蹿出好几丈远。他张大嘴巴,好半天才缓过神,掂了掂手里的银锭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走,边跑边自言自语道:“我滴乖乖。”

  此刻林中被这手轻功惊到的还有一人,正是自客栈尾随而出的李沽雪。他此时隐在树梢上,无声地注视着温镜渐行渐远的身影。那身影看似毫无章法,飘飘悠悠,一步步踏出去皆好似率性而为,实则毫无破绽,快而不乱,根本看不清那人何以借力,划出去快得只余一道残影。

  清风乍起,李沽雪喃喃自语:“…碧云行天。”

  江湖上轻功好的人很多,好成这个样子的却不多,李沽雪自问都数得上来。会这么巧,是…他。这个声音这个身手,还有那把剑,李沽雪险些稳不住身形跌下树去。

  可师父说不能上九嶂寨。

  无名卫不能踏足的地方通常有两种,其一是上头也摸不住拿不住的地方,其二,干脆就是上头的地盘。第一种不让他们去,是怕他们一个不小心小命不保,第二种则是怕大水漫灌龙王庙,自家伤着自家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好相与,李沽雪简直没有犹豫跟了上去。

  因缘际会,两个要“滚”去咸阳的人,不料在半道上先撞到一处。

第176章 一百七十六·只有中天月影孤

  九嶂寨实在不像一座匪寨。温镜溯水而上,踏遍山间不见山寨,终于日暮时分在一片山谷里头瞧见了一座竹子削成的牌坊,上书“九嶂寨”。

  往前望去,残阳余照,昏黄的一点光落在山路两边木屋草垛上,阴影悠悠地投进一旁的竹林。绿竹猗猗,流水潺潺,竹畔芦苇丛丛,水上水车吱呀,伴着水声淅沥,那水车便转出了好一幅如诗如画的田园景象。

  唯独没有人。

  不仅没有人,目之所及,连半个活物都没有,家禽牲畜,飞鸟鱼虫,全都不见踪影。温镜在牌坊下头立了片刻,天色渐晚,他不再犹豫,抬脚踏进这座竹寨。一瞬间他似有所感,回头望去。

  !

  温镜悚然一惊,村寨外头竟然刹那间完全换了一副景象!他记得很清楚,他翻过一座山峰,在半空中遥遥看见了此处的屋舍,像是凭空安在谷底,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淹没在遮天蔽日的山林之中,可此时牌坊外赫然凭空变出了一条出寨的小路和一处码头,竟全然不似来时模样!

  码头舢板拴有木质的几条小舟飘飘荡荡,艏缆系在木桩子上浮浮沉沉,似在等着出行的乡人。

  温镜头皮一炸,再往里看那些木屋竹舍就没了闲适野趣。门窗黑洞洞的,天色也暗下来,每家每户檐上都挂着白灯笼,长提五联,直挺挺悬着,里头拘着的白惨惨的光明明灭灭晃晃悠悠,却没见照亮了哪儿,反而晃得周遭每一处阴影都似乎蠢蠢欲动。没有风,四周只余远处一架竹木水车兀自轮转,带出些单调的水声。

  说不发憷是假的,温镜定定神抬脚往山寨深处走去,然而已经行至此间,发憷又能如何,他步履和缓却坚定,一柄长剑握在手里按着。他的佩剑剑格处镶有一块中空的绿松石,无风自动,他无意识地按在上头,竟似有笙鸣之声。

  又行小半个时辰,温镜就有些傻眼,因为路旁的一块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