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77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要说山石有什么可怕,漫山遍野都是,可温镜驻足凝目的这块,半人来高,左下角叫青苔覆了几寸见方,石头旁边儿荣荣开着一丛野蔷薇花——他路过已是第三回 。

  吓不着吓不着,温镜移开目光口中念叨。他声音虽小,可四下静谧无声,他的声音配着剑格上的嗡鸣之声就显得格外突兀,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尾随他进山谷的李沽雪耳中。

  真的…是他。

  有多少年未见了?五年?六年?

  他听过他的声音,无数次,无数个场景,也听他哼过无数的不知名的调子,乍一听荒腔走板,词儿也闻所未闻,然而仔细听来那声音清清亮亮,那曲调含着情,无论多少年过去全部深深烙在脑中。李沽雪想起三月的扬州,人说江南桃花三月红,一寸往事一寸梦,他从小在长安长大,觉着扬州已是顶南边儿,他想起那人眼睛和唇角都带着笑,冷凝的眉目如冰消雪融,笑言道我们这儿是江北,压根儿离人家江南还远着呢。那会儿…

  这思绪一飞李沽雪一不小心就走了神,他这一走神气息就没屏住,气息一个不稳,他蹲在树梢的身影,哪怕是在夜间,对高手来说也是无所遁形,而温镜如今横竖怎么算都是个高手。

  他出剑,他的剑很快,手很稳,剑锋割开寂静,夹裹着一星半点的光亮,袭向身后某处树枝。

  一时笙啸大盛。

  叮——李沽雪无奈拔剑,经年不见,阿月…温镜眼见是转了性子,出手就是杀招。李沽雪完全没有间隙,温镜人只比他的剑慢一点点,已然到了眼前,接住他挡回来的剑,斜斜向上刺来。

  “且慢!是我!”李沽雪不得已出声,温镜一愣,堪堪收住剑势。

  情急之下李沽雪顾不得多思量,开口唤:“偕月。”

  偕月?偕月是谁。哦,温镜木木地想,偕月是他的字。

  …咱们这一辈,单名砺金,表字从人,为兄早就给你想好了,是‘偕月’二字。偕者,俱也,与同。君子心性兼修,君子交游禀诚,乃是兼备、多助之意。

  月这个字是母亲取的…

  …

  只是现如今还有谁在唤他偕月?温镜手中的剑还直指着面前的人,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戴着方巾的脸。李沽雪就任他拿剑指着没有动作,仿佛是多年前那一夜,玄武湖上秋风凛冽,两人一别,那时也是被他这般拿剑指着。

  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只是过了一瞬,温镜不再看他,默默收剑入鞘:“是你。”

  李沽雪撤了脸上巾子,强迫自己不要总去看温镜的脸,强自镇定道:“此间是个阵。”

  温镜很是警觉,站在他三尺开外不愿靠近:“你布的?”

  李沽雪再次无奈:“不是,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我是在山下客栈看见你因此才跟着上山来。”

  是个阵,温镜考虑这个说法,觉得八九不离十。

  …不,他忽然想问他:你跟着我干什么?

  忽听李沽雪又道:“我放心不下你,破阵而出之后就下山去,好不好?”

  温镜不置可否,他想问问他,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还想问问他——想问的很多,能出口的却只有一声叹息。

  他没问,他只有静默,他转身继续走他的路。既然是阵,必然有阵眼,温镜虽然于此道不十分精通,却也知道破了阵眼自然就能破阵。

  李沽雪本还待说什么,见此情形只得跟上去。他也本想问,白玉楼怎么来了长安,盟主是不是就是你那位兄长,家里都还好么,你怎么…成了月下飞天镜,从前的名字是诓我的么。

  然而同样地,也是一般的无从问起。

  如今周遭这情形也实在不容得二人叙旧,月上中天,然而不知何时起,那圆圆的一汪月光便好似凝固一般固定在空中,李沽雪尾随温镜一路,在这村落中不知行了多久,却一直只是从村头行到村尾,不知不觉间总是回到原地。

  来来回回正向还是反向,温镜和李沽雪发现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原地打转,要如何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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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桃花三月红,…毛毛的歌《春边》

第177章 一百七十七·风云惊趁鱼龙夜

  来来回回正向还是反向,温镜和李沽雪发现无论如何他们都在原地打转。蝉鸣蛙聒,峡谷吞风,这些该有的声响一概没有,两人也俱是沉默,两位轻功又拔群,走路都悄无声息,越发显得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只余远远的潺潺流水,还有便是两人呼吸可闻。

  倒像是亲密无间,然而却是在各怀心思。

  回头找温钰请教请教,温镜想,阵法常常脱胎于天干地支八卦五行,他从前最没耐心学。李沽雪想的则是,妙啊,一撮土匪,有这个手笔起一座他都看不出端倪的阵,一座他误入其中一时都束手无策的阵,说出去谁信。韩顷叫他别上九嶂山,看来这里的确另有玄机。

  忽然温镜手按上剑,既然找不到阵眼,阵法么,再玄乎其玄,也还是要依托于树木花草这些物件,往大了说也不过房屋山石,像从前鹭雪峰的桃花阵不正是依靠桃树布阵?既阵眼毫无头绪,不如一剑全劈了了事。

  李沽雪料显然是料到他要干什么,被他拔剑时四溢的剑气逼得一窒,心想从前倒没发觉他是这样的暴脾气,忙出声劝止:“且慢!”说着他没多想便按住温镜的剑柄,稳一稳心神道,“我知你剑法过人,可这么大一座村庄,难免要惊动你不想惊动的人。”

  温镜身形比月光还要凝固,因为李沽雪这一按旁若无人地正按在他手上,他想甩开又似乎小题大做,便无甚感情地道:“我以为自踏入这阵中已然惊动了他们。”

  李沽雪凝视着他摇头。

  九嶂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一片绵延几百里的山,即便九嶂寨匪众人手再多也不可能每处山路每日里都能巡到。这个阵十有八九只是为防止有人闯入,将来者引入鬼打墙困在其中,山匪们大约隔上几天、甚至十几天才来检查一回。他道:“也许是,也许还没有,赌不赌?”

  温镜踌躇片刻,若能悄悄破阵,他或许能悄无声息潜入寨中,而后行事自然比动静闹大寨中警觉要便宜,赌了。

  但是他的手和剑都还覆在李沽雪手中。

  温镜正待说什么,李沽雪若无其事率先收手,就事论事道:“阵眼必定是时刻在周围,能影响感官之物,你想想,你进来可有什么是一直能瞧见的,或是一直跟着你的?”

  “有啊,不是你吗。”温镜其实不太拿得准李沽雪是不是和这座山寨有什么关系,还是真如他所说的全凭偶遇。

  李沽雪人精似的如何听不出这是试探,想了想答道:“我当真是途经此地恰巧撞见,我有到咸阳的通关文牒,出去拿给你瞧。”

  温镜脱口而出:“你也去咸阳?”

  “…是。”唉,李沽雪无声一叹,果然师父交代的白玉楼温镜就是他。若说姓氏有相同,轻功路数有相似,剑术高超者也未必不可能有两人,温偕月和温镜或许还有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但“也”要去咸阳,那就是他再无疑问。

  李沽雪叹气,一叹师父之命,令他“敲打敲打”白玉楼,这可怎么是好;二叹,他…他还是这般。要试探别人,三两句话先把自己透了个底儿掉,说他警觉罢,他也是警觉的,只是对人心、对江湖都还是戒心太低。或许是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没什么弯弯绕绕,心思坦荡,导致他看别人也不习惯拐弯抹角。好似一只养在深山、未经世事的小兽,看见人,冲着龇了牙,挥了爪子,可只要有耐心,他就会收起尖牙利爪,冲你露出雪白柔软的肚皮来。

  “你既然也跟了我一路难道没注意到什么异常?”只听温镜忽然问。

  李沽雪笑一笑摇一摇头:“我哪儿有空余心思分出来看别的,你如今身手暗中跟你岂是容易。”

  没有旁的心思,一双眼睛凝在这青年身上是在挪不开,唉…李沽雪整一整心神,告诫自己当下情况紧急,专心,他心思一动,目光扫向屋舍后排。

  山路一旁的一排村舍,再往后便依稀是谷底的一条浅溪。温镜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两人对视一眼,都发觉出不对。四周不是完全的安静,是没有虫鸣鸟啼,也没有风声树声,为何独独有一道水声?温镜又想起白日里遇见的那名彪形大汉,他没被这鬼打墙的阵困住,他走的是水路…那这座山这座阵,是否生路就在水中?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地遥遥落在不远处那架水车上。温镜进村之前就远远看见这架水车,李沽雪紧随其后,必然也早已瞧见,而后天色渐暗,之后两人再听到水声,自然而然以为是那架水车。

  现在想来,这座布阵的村寨足有小十里路,水车声音能有多大,怎会如影随形一般,走到哪里都不远不近地缀在耳边。

  待两人真正摸着声音找到水车跟前,发觉可能门道真的在这里,因为这架水车不寻常,太高太大,足有寻常水车三四倍大小。温镜仰起头看了看,估摸着得有两三丈高,中心的横轴他张开双臂未见得能有一半长,边沿的水斗几乎可容一成年男子坐入。

  听闻水车从前叫做天车,是承接天沛的意思,如今始知所言非虚。温镜站在水边近旁,水斗中的水随着轮转淋漓流转,水汽扑面而来,如雾似烟遮天蔽日,周遭简直不似是水车,倒像瀑布飞流而下。

  这样一座阵眼要怎样才算破了?还须得悄无声息,不能一剑劈了了事。

  “这水车,”李沽雪若有所思道,“这水车作阵眼倒是巧思,这庞然大物轮转不休,与村中山路循回往复何其相似…”

  都直似没有尽头一般…忽然他衣摆一掀,往腰间一扎,飞身跃起落在水车横轴。

  “你做什么?”温镜不意他突然动作,只见他在湿滑的木头上矮身稳住身形,一手扣在幅板边缘。

  满月的光辉无垠,映出他额边的发丝上沾着一朵一朵剔透的水珠,他冲温镜狡黠一笑:“寨子里的路来回走都一样,一样的走不出去,没有回头的路,你猜有没有倒流的水。”

  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世间没有回头的路,却不知有没有倒流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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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李这是老眼光看新人了。

第178章 一百七十八·月色天光半有无

  倒流的水,李沽雪问他见没见过倒流的水。

  世上果真有倒流的水么?温镜还真的听说过,他们家的绝学名叫春山诀,是一门心法也是一本刀谱,传说有一位先辈融会贯通,于一个初春功法大成,那天先辈在江上试刀,一刀劈出,十里之内江水回流。

  可是温镜没有试过,他的手腕不适合练刀,因改学了剑。他的剑劈过白玉楼的柴,劈过洛阳的城墙,劈过血与汗,劈过生和死,劈过他在此间的二十余载岁月,唯独没有劈过秋水。

  今夜有一人,问他这秋水会不会倒流。

  温镜未发一言也跃上横木,他问李沽雪:“四周也没个落脚处,你打算如何借力?”

  水声滂沱,李沽雪在他耳边扬声道:“借咱们自己的力,等下一个幅板转上来,我跃过去把住,哥哥白十来斤的膘可算有了用武之地。”

  他这是打算用自己的身量扳动水车,温镜觉得可以一试,他问:“那我呢?”

  “你稳住轴木为我掠阵即可。”话音未落,李沽雪拧腰横蹿出去,劲风拂过温镜的面颊,再一抬眼李沽雪已经搭上幅板。

  可是水车晃晃悠悠两下,终于没有按照两人预料一般倒转。

  李沽雪暗自发力,内力灌注在掌间的幅板,可是也无济于事,只是使得水车转得慢上一些,几近凝滞,可还是没有倒转。他又不敢使十成的力,非给几条湿烂木头震碎不可。眼看他攀住的这条幅板就要转至顶部,此法恐怕就要搁置,只差一点点…

  正在这时,李沽雪透过瓢泼似的水幕看见温镜飞身一拧也攀了上来。“劳驾,挪个地方。”温镜在他耳边喊一声,李沽雪定定神。

  手上开始发力,两人合力之下水车震颤片刻,终于拗不过停止了仿佛无休无止的转动,吱呀一声逆着水流转出第一寸。有了第一寸便有了第二寸,水车很快便倒转起来。却不是什么大好事,上一层水斗中盛满的水瞬间兜头浇下,不由分说浇了两人一头一脸,李沽雪喊道:“屏息!”

  猝不及防地,两人就这么攀着幅板跟着水车转入水中。

  也是蹊跷,外头明明瞧着是溪水清浅,可果真入水温镜往下一看,这水域竟然看不到底。他一时间叫苦不迭,水斗的幅板原本就是为了引流倒水,原不是给人抓的,湿滑无比又是在水中,他又是单手,一不留神便要被水车甩出去。而后他的担忧忽然统统落入一个怀抱。

  李沽雪剑未出鞘,卡在横轴木间,他一手握住剑,一手一揽,将温镜拉入怀中。本来温镜还抓得住幅板,这被人一扯彻底松开手,罪魁还若无其事向他吐了三个泡泡。

  温镜偏过头。

  少顷,他肩臂一震,迫得李沽雪松开手,竟然是使上了三分内劲,除却方入水时有些出乎预料未及反应,水中阻力好似并不能限制他的动作,他掌中水柱横起一掌拍向水底,整个人如利剑出鞘一般蹭地窜出水面。

  水花都没带起来几蓬。李沽雪知他水性好,却也知道水中发力依仗的并不只是水性。他们家那本心法,叫春山诀的,从前他只练了六七重上下,如今…如今瞧这身法大致是练满了罢?只是李沽雪还未来得及赞叹出声便忽然发觉出些不对,方才温镜在水中身形毫无凝滞,怎的到了岸上却整个人定在原地。

  此时四周夜风呼哨,蛐唱蛙鸣,树影流萤,景色分明真切,他们应当已经破阵而出,李沽雪跟着上岸:“怎了?”

  温镜额上水珠淋漓,却也没顾得上整理,他迎着风微仰着头看天,极俊秀的一副脸孔蒙着一层水汽,暗夜里他的面上泠色流溢,答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今晚倒有好月色。”

  好月色?的确,两人一前一后一路行来确有皓月明光一路相随,李沽雪向着他的目光追逡而去,却陡然一惊!

  只见此夜雾霭沉沉,星辰黯淡无光,唯有西北一星白光细微,攀云而行,其余的寥廓的天幕笼罩着昏郁的四野,空中又哪里有月色的影子!

  “太白逆行,流光射于斗牛之间,”温镜眼含锋锐看向李沽雪,“兵主逆,财主失,是贼兵劫掠之兆。阁下与温某同行恐有灾祸,不如就此别过,告辞。”

  一句话就堵死了李沽雪要劝他即刻下山的话。巧舌如簧如李沽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规劝。九嶂山诡谲,是韩老头都忌惮的地方,眼下似乎还并没有惊动寨中人,趁着这个档口下山正好,若有人追来,检查方才那个阵法也可拖上一拖。

  可显然温镜并不作如此想。

  话又说回来,他一定要上九嶂山干什么?然而李沽雪没有时间多问,温镜也没有时间再与他对峙,两人攸地同时望向西北,十里之外分明出现了两道马蹄声!

  两人对看一眼,双双脚下一错跃上就近十来丈高的松树。

  来者也是两人,温镜侧耳静听,一者身量较重,马蹄声沉如闷雷,嗓门儿也大,远远的就听见一道粗壮的声音:“…哪儿有人,谁敢闯到这里?是嫌命长——”

  两骑渐近,两只火把熊熊燃烧,来者面貌身形依稀可辨,温镜心神一拧,来了。来人是两名匪徒!其中一人确实生得高大,半裸着上半身,只在胸前搭了一条什么皮子,膘肥声壮,头顶也没戴寻常男子常戴的冠子幞头,只梳剪头胡雏,脸上隆眉赤目,虬髯横腮,整个人活像一座宝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