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90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第207章 二百零七·欲把一杯论旧事

  咸福宫内殿的寝榻四柱锃光发亮,被褥铺盖熏香座枕也都是崭新,荆州的鹅绒蜀州的锦,比起清心殿也不差什么,景顺帝却左右不能安寝。

  御侍医说既受了惊吓,或可服一剂安神药来歇一觉补补精神,他不肯服,御侍医跪奉瓷盅,进言道:“陛下若嫌酸枣仁汤涩口烧胃,或可换成柏子养心丹一类的蜜丸来服。”

  跪在地上的臣子战战兢兢,景顺帝却看也没看,直愣愣仰在枕上不吭气,御侍医便转向一旁为难道:“张公公,您看这?”

  唤作张公公的内侍笑笑:“这主意好,午膳还未用,先灌一肚子酸汤谁受得住,去换蜜丸来。”

  御侍医领着两个掌药连忙退出去,景顺帝叫一介宦官替自己拿主意也没见生气,只一味发呆,张公公遂陪着劝:“要不然先传膳?”

  景顺帝其实身子骨尚算硬朗,既没有枯瘦成一把病骨,也没有圆润到大腹便便,甚至脸上斑也不甚多,躺一刻精神头养回来些,越发显得精神矍铄,依稀可见年轻时的丰貌。

  只是他精神虽好神情却不大好,直勾勾瞪着帐子顶上活像见了鬼。殿中皇帝不出声谁又敢出声,侍立的宫人都是清心殿带来的,再知机也没有,一个个垂首默立,真的好像满殿没一个活人,都是鬼。

  忽然景顺帝叫一声:“晏吉。”

  “哎,”张公公上前一步,“陛下?”

  景顺帝喊完人却又不再吱声,一心一意入定似的愣起神,张晏吉也不见怪,侍立榻旁假装自己不存在。过不多时外头进来一名内侍,凑近张晏吉说几句,景顺帝仿佛瞬间惊醒,寒声问:“何事?”

  传话的内侍立即吓得一个激灵跪趴在地,张晏吉拍一拍他的肩向榻上道:“陛下莫急,是仪銮清点安顿完毕,咱们带来的人毫发无伤。”

  景顺帝眼睛又转回帐中,随口问:“还有呢。”

  张晏吉连忙又道:“咸阳有司办事不利,玄殿原本驻扎在此,人脸也熟,要查也轻易。只是李大人晌午犯了圣驾,正在外头请罪呢。”

  玄殿李大人,这名近臣想必是十分可靠,说起他景顺帝肉眼可见地神情松泛一些,并没有要问罪的意思,他叹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能臣,今日两名叫朕恕罪的臣子却最最是无罪,不仅无罪而且有功。”

  他这话张晏吉不知为何一时没敢接,只是快速冲跪在地上的小内侍挥一挥袖子。待人出去张晏吉才小声道,“那一位冲撞圣驾的校尉,不如奴才做主发落了罢?”

  皇帝刚刚说人家有功,他后脚就主张发落,实实是胆大包天。到底多胆大,只瞧御侍医和小太监的诚惶诚恐便可知帝王平素的积威,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犯上”,这位张公公即是这般胆大。然而景顺帝依然没治他的罪,只是摇头:“先看一看…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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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殿等着觐见的人很多。

  首先羽林卫两个千牛将军,自知临阵逃脱是重罪,垂头丧气等着领罚。此外咸阳大小官员没有一人想着追查火药、修缮城墙、统善伤员、安顿百姓,最初的惊慌过去,这些人从城门口齐刷刷涌到咸福宫等着面圣。也不能怪他们没有办实事的念头,顶头上司都没这个心思咱们想有什么用?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府令带头颤颤巍巍趴在地上愣是没挪过地儿,指望他手底下谁站出来顶事。

  事可以先不办,罪名先试着洗一洗,说不准能在陛下面前混个顺眼,万事大吉。

  因此,追查城门火药的担子便一股脑落在无名殿肩上,李沽雪忙完手头事务匆匆进殿,一抬眼先看见人群外缘溜溜达达的温镜。

  温镜起先倒没看见李沽雪,盖因他是面朝大殿一侧角落里的立柱站着,两面殿门都只能看见他一个背影,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便施施然转过身,听见这人问:“在看什么?”

  “在看这柱子,”温镜坦然回视,“这柱子好啊,是不掺假的剑南道上等白楠,每棵树龄皆逾百年。”

  稍稍凑近,温镜狡黠地眨眨眼:“我家的。”

  李沽雪嘴唇上下一碰,含着压低的声音道:“今儿城门的火药是不是也是你家的。”

  温镜无辜摇头:“我家没有火药生意。”

  李沽雪长眉紧锁:“你们那位司兵我亲自问过,说那几架车上的货他曾一一查看,外头包的一层满满的椒实无疑。阿月,椒实你说妙不妙,可将火药的气味遮掩得无影无踪。我若记忆无误,十天前你才管你哥要来一批椒实,是不是?”

  两人离得过于近,温镜眼睛正对着李沽雪的嘴唇,他便盯着面前这这副唇舌轻声问:“那又如何?即使现场出现椒实也不奇怪,年节上城门外爆竹刚燃过一轮,地上散些椒实再寻常不过,谁又能证明咸阳五陵门外的椒实正是我白玉楼运来的椒实?证据呢,你们无名殿办事不讲证据吗?”

  这年代爆竹里混些椒实乃是习俗,椒实价贵又寓意多子多福,二来能掩盖些火药刺鼻的气味,温镜这话合情合理,李沽雪却听得忍无可忍:“你真以为无名殿我当家?目前这情形我们掌殿或许要来,到时候你怎么办?”

  温镜只看见他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如同打定主意招蜂引蝶,心里涌出一半欲望一半理智,理智在想,掌殿?听起来是号人物,是不是就是朱明提到过的大Boss?另一面欲望在想,这副唇舌我尝过。

  他喃喃道:“你们掌殿怎么了?跟白玉楼有仇么?”

  “你!”李沽雪拳头捏紧又松开,看他神情,若不是在这人满为患的大殿,他一定会扯住温镜的衣裳领子。他咬牙:“我们掌殿是我师父,你父亲的案子就是他办的。若是叫他发现这层亲缘关系,都不必查什么火药,你和白玉楼都得死。”

  温镜愣在当场,他只知仇人或许在无名殿上层,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亲近的关系。师父?原来、原来这才是李沽雪当年一意断情的原因吗?他表情有些皲裂,终于维系不住老神在在,口中语无伦次道:“你师父?你是说他、他曾授你武艺?”

  “不只是、授我武艺,”李沽雪字字砭骨透胸,“我是他老人家任上捡来的孤儿,名字是他给的,武艺是他给的,饭碗是他给的,命也是他给的。可偏偏是他告发的你父亲,你偏偏又找上门,阿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温镜徒劳地张嘴却没说出话。他终于明白从前李沽雪为什么一直劝他不要追究往事,也明白两人之间真正的症结,但恰如李沽雪所问,该怎么办?

  谁也不知道。

  待吃完了惊回完了神,温镜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温擎将军的案子是你师父办的?”

  这个时候李沽雪倒镇定一些,这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再多言只怕引人注目,他叹息:“阿月,‘温擎将军’四个字我也是头一回从你嘴里听见,你又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说罢他握着剑一步一步离开,留下温镜独自站在原地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温镜心想,我怎么说?温钰花十几年等他们几个长大,十几年温钰打碎牙含着血咽在肚里,若不是荣升台一本《幽九州计簿》撬开了往事些许的松动,时至今日或许温钰都不会和盘托出。

  家中兄长这般的谨慎、全家的性命,难道他要轻轻付于一名来历不明之人?

  这时温镜心底里又有一个声音小声说,来历不明怎么了,来历不明他有没有救过你,有没有拼上性命护你周全,有没有…使你倾心。

  有么?没有么?说这一句能骗到谁?然而无论有没有,有了他师父这一层,又能如何?温镜站在咸福宫殿中一角,神游得浑然忘我,神游得不合时宜。他面孔发着白,嘴唇上咬出血印,身上官服又规整,整个人透出一种诡谲矜艳。

  这一捧矜艳与四周迥然相异,因为他身处的大殿实在端正雍容。顶部天花中央是龙凤角蝉与流云随瓣枋,四面蓝枋围着正中的蟠龙藻井,井中龙雕胡须浑金,栩栩如生,正对着下方的座屏。座屏分三扇,右面一扇题“元服初嘉”,左面题“万福咸会”,正中的一扇暂空着,等着皇帝亲自过目赐题。座屏两侧悬着檀木边镀金紫竹挂屏,金箔一栏一栏地交相辉映,将挂屏后头的光景遮挡了个十成十。

  因此满殿的人都没看见,景顺帝正站在挂屏后头朝外观望。他观望的不是旁人,正是兀自发呆的温镜。

  他负着手隔着一道屏望着殿中的青年,仿佛望了几年、几十年那么久,一旁张晏吉伶牙俐齿都生锈一般闭口不言,良久过后景顺帝道:“你说发落了他?”

  张晏吉连忙分辩:“是奴才昏了头,只是甫一见着面容这般像…奴才这心里实在没底。”

  “嗯,”景顺帝未置可否,许久才又道,“传旨,召丘禾和东西省台来咸阳。”

  宰辅大人都要叫来啊。张晏吉面上却并无多少吃惊,只是道:“陛下,咱今日不回西京了么?”

  景顺帝目光仍钉在外殿:“…暂不回去。朕受惊过度,不宜挪动,要留在咸阳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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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旧唐书·萧瑀》

第208章 二百零八·五年魂梦隔江湖

  自从圣驾住进咸福宫,咸阳上下所有官员都没见着皇帝的面,原本是忐忑无比,不过没两日他们便发现要见的人实在太多,因为朝中的重臣忽然都到了咸阳。

  圣驾在咸阳城外遭遇火药,朝野震动,皇帝又下诏要在咸阳养病,这下可好,原本还在休沐的官员统统贪不得闲,以尚书令丘禾为首,呼啦啦一大堆赶到咸阳,三省要员几乎来了个齐全。咸阳虽然距长安不算远,但是朝中这些重臣,咸阳的地方官员平日是费吃奶的力气也见不上,如今得着机会,门生故旧全部冒出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攀关系,今年年节敬奉出去的岁仪成倍地往上翻,无论能不能搭上关系都要送些东西打点。

  他们忙着上下打点,便须有人忙正事。

  李沽雪拍板,火药这事没查到白玉楼头上。也不算他徇私,无名殿查到的线索确确实实与白玉楼毫不相干,就是领刑狱责的大理寺和负责咸阳安保的京兆府,也都没查到白玉楼。

  又过得几日,李沽雪看着案上新呈来的笺子只有无言。笺子上两件事,其一说是早先说那火药却不是寻常爆竹所用,循着线索追查,竟然查到咸阳近旁一座匪寨,京兆府着人一去立刻将案子转到无名殿。原因无他,这匪寨不仅有火药,而且还造火铳,这京兆府哪敢私自定夺,烫手的山芋麻溜地就扔给了无名殿。

  这寨子李沽雪都不用看,果然是九嶂。好一招草蛇灰线祸水东引,他终于明白温镜的打算。

  用火药将九嶂寨牵出来,危及圣驾,那么九嶂寨必将被连根拔除,九皇子党这步棋就此作废,这是报当日渭水河畔白先生的一掌之仇。而这事即便是皇帝自己也不能做主轻轻揭过,他做不了这个主,这先例不能开,必要严惩,圣驾安危是一回事,天家脸面是另一回事,若是人人效仿那成何体统。

  李沽雪思虑再三,终于将司兵的供述单抽出来一张。

  若说这消息叫他五味陈杂,那么另一条消息则叫他忐忑无比:九嶂寨被掀到明面上,韩顷终于坐不住,不日要来咸阳。温镜碰上师父,眼见这事无法避免。自从重逢以来李沽雪总觉得白玉楼太壮大不好,树大招风,如今却恨不得白玉楼再强一些。白玉楼是温镜安危的筹码,实力太强劲的江湖门派,即便是无名殿也不好轻举妄动,李沽雪恨不得把白玉楼捧上江湖第一。

  这日他来找温镜,温镜比之前面对他时要沉默很多,安安静静给他倒一杯酒,还陪着饮了两杯,李沽雪再倒却被按住,温镜收起酒案:“你每日忙得脚不沾地,饮酒当心误事。”

  李沽雪张张嘴搁下杯子没言语,温镜便又道:“你是来辞行?”他一低头似是自语,“以前便罢,如今咸阳太热闹,你住在我这里太惹眼。”

  你师父要是知道恐怕要疑你。

  他一改之前嬉皮笑脸装巧卖乖的态度,诚恳得李沽雪有些惶恐。

  正在这时楼底下脚步声响起,秦平嶂推门而入,无奈道:“二公子,又来了。”

  李沽雪心下纳罕,谁又来了?

  温镜道一声知道,秦平嶂退出去,他站起来走到铜镜前头,又转过头道:“你…我要换衣服。”

  “…你这身衣裳怎了?”李沽雪看他,位列臣表温镜不便穿紫——紫色那是亲王和三品以上大员的制色——他今日穿一件寻常云灰袍服,虽然简素但是见客并没有什么不妥。

  见客没有不妥,面圣就有些欠妥。温镜脸上是和方才秦平嶂同款无奈:“你不知道,这两日你们皇帝总召我。”

  李沽雪心里咯噔一声:“我们、咳咳、皇帝…召你干什么?”

  温镜立在镜前一摊手:“不知道啊,到了地儿一等就是一晌午,干等到宫门落匙就被打发回来。”他干巴巴道,“两回了,你是御前的人,你来说说,这是什么毛病?”

  李沽雪表示还没见过皇帝犯这个毛病,心念一转便提议今日陪温镜进去。温镜看神情倒没有不乐意,但是僵在原地仿佛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李沽雪一愣,随即笑道:“大冷的天你官服又不贴身穿,还要我避出去?”他站起来替温镜拉开襟上的带子,“来,我来替校尉大人更衣。”

  温镜莫名磕巴:“不、不用。”

  李沽雪手划在他腰带上,随口道:“你穿什么我没见过。”

  呃…那倒是。别说穿什么没见过,就是什么也没穿也见过。温镜脸上久违地云蒸霞蔚,一路晃神晃到咸福宫。

  景顺帝今日传他还是紫云阁。

  紫云阁在咸福宫内殿,一座偏殿延伸出去连到水面上亭子里,这处偏殿连带水上的回廊整个儿就叫紫云阁。廊上有垂幔,层层叠叠的,这地儿算上这次,温镜是第三回 来,一回生二回熟,很熟,领路的内侍出去以后他大喇喇往铺着绣垫的凳子上坐下。

  只是屁股还没挨着就被李沽雪揪起来:“你道刚才领路的是什么人?”

  温镜:?“一个老太监?”

  李沽雪深吸一口气:“那是陛下身边的张公公,总领内侍省,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服侍在身边的人。”比韩老头伴驾都要久。

  温镜“唔”一声还是一屁股坐下,疑惑道:“御前的人亲自引路,看样子也不是皇帝忘了,那为什么传进来又不见?到底干嘛呢?”

  李沽雪问:“你那么想见他干什么?”

  唔…不知道,温镜也说不清。他从前很多次遥望长安,嘴里和眼中都是血气,他无数次想问问老皇帝,昔年替你边关守国门的温将军你还记不记得,就是被你满门抄斩的那位。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如今真见到该认怂还是得认怂,白玉楼还在人家脚下讨生活呢。温李两人遂坐在亭子里你一嘴我一嘴猜测起来,温镜说皇帝好啊茶还真不错,李沽雪忍一忍没忍住,说没你亲手烹的茶可口。这话说周正实在不周正,透着调戏的意味,温镜竟然没拿话刺他反击,反而低着脸儿眼神飘忽,显出一分羞赧神色,嘴上只道没看出来你也喜欢紫笋,眼光倒不差。

  李沽雪瞧着他的神情实在新奇,重逢以来是头一遭,神思不属漫不经心随口道:“我眼光自然不差。”

  说罢两人不期然目光相接,我眼光不差…一时分不清李沽雪是在说茶还是在说人,目光一触及分各自乱飘,就是生生未敢再看对方哪怕一眼,倒好像两个初初相识的毛头小子。

  两人脉脉私语,便谁也没注意到岸上殿中被他们猜测的人正暗暗注视着他们。

  隔着水域白纱和轩窗,景顺帝望着亭上两人,神色叫人看不透,张晏吉在一旁陪着老半天,终于道:“看样子李大人和他相熟,又有当日救驾之功,连带着一齐赐宴也并不打眼。”

  景顺帝喃喃道:“你也觉着是?”

  “唉,”张晏吉叹一口气,“奴才领着他进来离得近,那眉眼…陛下,若想知道确切也容易…”

  他如此这般进言一番,景顺帝颔首:“就这么办。”

  亭中温镜看一看日头也是叹气:“得,今天一样见不着人。”

  不过今天全然没有头两回那种焦躁不安,坐在皇帝的后花园里看水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温镜倚在亭子边上看一看李沽雪,心里忽然下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