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96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两人原是并肩面向楼外,一时间目光不约而同都落在脚下近旁胜业坊的一座小院,温镜再开口时语气便比李沽雪还要冷:“口谕已经传到,大人还有何事?”

  李沽雪拂袖而去。

  直到他离开许久,温镜才慢吞吞拢一拢肩头里三层外三层的皮氅,想起他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

  正逢这时秦平嶂探出一个头:“二公子,人走了你还不睡?你身体可熬不得夜。”见温镜不置可否没有挪地儿的意思,他又十分不好意思地劝道,“不然叫折烟来陪你、咳咳、陪你睡?”

  ?温镜疑惑地转过身,你在说什么?忽然一道人影出现在栏杆旁,李沽雪去而复返面容含霜:“你说什么?”

  秦平嶂:“啊…”

  我只是来催一催…

  温镜无奈拍拍他:“你先回,我稍后进去。”

  李沽雪咬牙切齿:“他说折烟可陪你什么?”

  “没有…”温镜下意识开口,可是转念一想管得着么你?“你回来做什么?”

  李沽雪气鼓鼓,直想扯住面前人问一问,你身边模样好的、体贴人的…偏偏没有半句解释的意思。胸口憋闷,他赌气似的一只手掌冲温镜伸出:“手给我。”

  温镜手上原空无一物虚拢在胸前,听见这话却下意识背起了手。

  李沽雪真是气死了,一双棱角冷厉的瑞凤眼凶光毕露,他啪地一声将一件什么东西拍在栏杆上,温镜低头一看,是一盏玲珑的芙蓉花灯。

  说它是花灯却又与眼下长安城里头挂的那些略不相同,比方说街角那家花灯铺子,花灯是一色绣布扎染,而李沽雪送的这只乃竹木丝穗扎成,提联后头缀着些羽毛、贝壳、丝线等花俏小玩意儿,并不像时下的花灯,清一色刻板地吊着珠玉,贵重有余,意趣不足。

  温镜哑然:“…送给我的?”

  “是。”李沽雪三分气闷三分不自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别过脸。

  这绫灯算不得名贵,且与时兴的样子迥异,为什么要专门送他一盏?

  听李沽雪又道:“…前两年到幽州遇到一灯匠,三十来年的老手艺,”两句话说得仿佛有人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似的,“我请他按照二十年前幽州一代时兴的花灯式样制了一盏。”

  或许曾是你幼时玩耍过的灯样子…但这句李沽雪没说,只是很要紧似的补充道:“闲逛,是闲逛间偶然寻得。”

  哦,是吗…虽然不是温镜幼时见过的东西,但是不妨碍,置办这灯的人实在是费心了。温镜看着那盏小小的芙蓉花灯,怪不得与时下的花灯不同,原来是经年前的旧样子。两人之间安静下来,芙蓉花灯穗叫冷风一吹,丝丝缠缠沾在袖子口,也不知沾在我袖间的这缕是不是也连着他的袖子。他们一起看着这盏灯,也看着满城灯火,一时间他也不再一脸冷漠,他也不再一味别扭,都沉默下来。

  倘若你愿闭上眼细细咂摸品味,掺一些往事零丁,舍一些清醒…

  或许能品出一点点温情脉脉的意思。

  李沽雪愿意,他忍不住说道:“我知道咸阳时我说的话很浑,即便为着不使我师父起疑心我也不该那么说。我给你赔不是,你别往心里去。”说罢他殷殷望向温镜,温镜说没往心里去,眼睛却没看他,只低头看着栏杆外头,他便又问,“你那日来寻我是什么事?”

  耳边漠漠风声,腕上缕缕灯芯,可是啊,风吹不散前尘,灯照不亮前路,温镜:“没什么。”

  一时又是无话,李沽雪手撑着栏杆,手指碰一碰那盏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芙蓉花灯,道:“这灯你不点起来么?是不是不喜欢?”

  温镜垂眸,栏杆上并排是一盏绫灯和那只装着玉璧的木匣,李沽雪张着眼睛在旁眼巴巴,倒像是要看看他择哪样。许是方才听得“陪你睡”的话,他这句含有十成十的委屈,然而…温镜不为所动,他手攥着大氅一角嘴上安静道:“没有,我很喜欢,多谢你。”

  见他不去拿,李沽雪眼中的光星星点点地暗下去,温镜狠狠心,一动没动。

  这时忽然北边飘来一个人影,不由分说落在两人近旁,将两人吓了一跳。

  !待看清了人,又看清这人脸上的神色,温镜惊吓更重。…扶风呢,快把扶风叫来。这是谁不长眼,大好的佳节触了他家盟主的霉头,那神情仿佛被赊了几百两银子的账。他连忙打发李沽雪走:“你既然领的差事出来,东西送到你就赶紧回去交差吧。”

  李沽雪顿一顿,冲一脸阴沉的温钰抱一抱拳,又对温镜道:“我不用交差,你也不用进去谢恩,皇帝的意思是没这回事。”

  说罢看样子是想拍一拍温镜的肩,或者再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循着栏杆跳出楼去。

  温钰眯起眼:“皇帝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温镜一呆,想起来两人上回通气,那时候他还没进咸福宫面过圣,遂赶紧把事情来龙去脉老实交代,又把装白玉璧的匣子一并打开。温钰的神情方才是沉重压抑,这会子温镜也看不分明,只听他道:“姓李的说的很是,你就当没这回事。”

  温镜连忙说知道,又问大晚上的温钰去了哪。

  满月的光辉很亮,地上各色花灯龙灯也很亮,但都不如温钰眼中的光芒亮。他眼中的精光直欲噬人,习武之人很敏感,温镜知道,他眼睛里的这叫做杀气。

  杀气盈目的温钰却笑起来,带着经年夙愿得偿的快慰:“我想杀一个人。”

第219章 二百一十九·陆郎薄倖斑骓远

  他想杀一个人。

  温钰面上笑意更盛:“我却不能杀他,现在杀他首先要动兴平侯。”

  温镜遂明白他说的大约是白先生,温钰将白虎堂中陈设见闻讲了一遍。他讲得极慢,仿佛是要将这些话一字一句自舌尖一点一点刻进心肺。虎符和大羽弓,温镜记在心里,抬眼看他哥那样子,再不收着点只怕理智要烧完,连忙转移话题:“这么些年这人一直借住在兴平侯府?自己没有成家吗?”

  “他也有私宅,在城南,只是很难进,根本不从外头买人,咱们的人进不去。我看他也不常回去,因此便先去的兴平侯府。成家倒没有,只打听到娶有妾室。”

  哦?“只娶有一房妾室?这女子是什么人?”

  温钰总算褪去些怒意,换上一副说教语气:“你当他是什么正经人,不是一房,光去年一年就打听到办了四回亲事,此外家里还放有十几个。”

  哈?家里十几个小老婆?挺好色啊老白。

  不对,那为什么还整天不回家住书房?

  兄弟俩又商议几句,未果,夜里大冷的天温钰遂赶了人。临回屋前,温镜眼神闪烁片刻,手一抬,将那盏芙蓉绫灯拎起来掩在了袖中。

  …

  哥俩纠结一晚上没想好对策的大麻烦,没想到没过几天自己送上门。这日温镜刚醒,长安他哥这里他还没住得习惯,睁开眼睛很是迷了片刻,还没等他想明白自己这是身在何方,便听一旁折烟唤道:“可醒了,大公子着人来看好几回,你快起罢。”

  温镜闭上眼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现什么时辰,很晚了吗?”

  “没有,”折烟见他惺忪发愣样子呆得很,笑起来,“还早着呢,才不过卯时。不过有人更早,寅时三刻门上接到一道请柬,说是哪个侯爷的家臣要纳妾。”

  “兴平侯?”温镜睁开眼。

  折烟点头:“正是正是。二公子,这是什么人,一名家臣纳妾怎还大张旗鼓地广邀宾朋呢?大公子与他家交从很熟么?”

  熟也是熟,家父遗物挂在人书房,然而说不熟也真是不熟。不过这一位的请柬既送上门,去肯定是要去,温镜一面翻身下床一面闲问:“你觉得他叫一堆熟不熟的朋友吃喜酒是干什么?”

  折烟脑袋一歪:“属下未成过亲,但吃酒么,多请一桌就要多花一桌的酒钱,谁算不清这笔账呢?”

  温镜捞起手巾慢慢擦一擦脸:“是啊,谁算不清这笔账呢。”

  那么兴平侯默许,白先生广邀宾朋的目的是什么?

  稍后温镜看见这位不会算账的新郎官送来的请柬,上绘鸳鸯双雁,底纹桃枝榴花,婚期很近,就在二月初三,亲迎设在城南一处宅子,白先生在这上头大名叫做白谋任,新娘子娘家姓杜,原籍红底黑字写的是云阳县。

  云阳县?云阳县倒也不远,长安城东十里玉泉山脚就是,就白玉楼出门左拐紧挨着的春明门出去,快马一刻钟就能到。要说温镜还真的去过,玉泉山临水成谷,别的没有,只上上下下好几座茶园远近闻名,山上又有温泉蜿蜒而下,地气宜人,是长安附近最负盛名的产茶之地。

  白先生,白谋任,这是要娶一名采茶女?

  不知为何,温镜总觉得“好色”这件事和当日渭水边上的白面具老怪物很不搭,他实在不像是个拈花惹草、心里搁得住情情爱爱的人。

  一个人武功高绝、智谋过人,他在如今炙手可热的九皇子手底下谋出路,这很好理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但有才学谁不想着出人头地。可关键是白谋任偏偏不可能“出人头地”——他没有正经官身,这便罢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明面上的人物。朝堂之事温钰浸淫日久,查来查去查得到这位白先生的地方可不多,即便九皇子党人,恐怕知道他大名的都很少。

  不爱出面,谈何出人,那么他追随兴平侯和贵妃便不是为了出人头地,他是为了什么?就为了娶上十几房妾室放在家里?不合常理。

  众所周知,不明白的事不会自己跑到自己面前变得明白,既然白先生那头不好动,温镜决定,不如去看一看这位杜家小娘。

  可惜他一时半刻没去成,钥娘来了长安。

  先头第一件儿,她毫不留情,完完整整还原了服用茶辣丸以前温镜的病情,她冷着一张脸先将温钰劈头盖脸训一通:眼睛是不是摆设,亲自去看,看个甚么?温钰连忙领骂,他对于脉象只是粗通皮毛,当日见温镜精神头已经与平常无异,还说了一晚上的话,确实没太上心。

  而后兄妹两个开始一致对外揪起温镜,谎报军情可是大罪,被勒令坦白从宽,温镜依旧装傻,只说是白谋任一掌打出的伤复发而已。

  最后还是秦平嶂提了一句,说当时来给二公子诊脉的不仅有兴平侯府小侯爷,还有宫里的人,带来有一味叫做茶辣丸的药,这才化险为夷。

  这药温镜已经着人在配,没找楼里的医者,为的就是避免有的人小题大做,这下好了,被耿直小秦透了个底儿掉。可怜秦平嶂,只是说一句实话,被小心眼的二公子眼睛一闪记了一笔,稳稳预定下未来半年的小鞋。一时间温镜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可惜没用,被钥娘按在榻上说必须要追根究底,温钰这个不要脸的,为了洗心革面争取宽大处理亲自把他关在楼中,半步也不许出去。

  温镜再次得以见天日已经是二月初,三春桃照李,二月柳争梅,白谋任的亲迎就在明日。温镜叫折烟牵马,他还在生秦平嶂的气,因此决定独自一人儿跑一趟云阳,匆匆牵马出隆庆坊。

  出得里坊的门转头迎上街旁茶棚里一双瑞凤眼,温镜摸摸鼻子:“你怎在这?”

  李沽雪的表情似乎是说我来你家门口难道是为了看风景不成,温镜便又问:“找我有事?守在这里多久了?”

  他牵一匹紫骝骓,马鞍上一溜挂着火石、火把、水囊,身上直裁窄袖袍,腰间缀着采庸,一看就是有事要办,李沽雪遂没答话,结了茶钱牵来马:“往哪儿去?走罢。”

  温镜看他这架势轻易打发不得,只得率先领路,想一想又问:“是皇帝叫你来看我?”

  …李沽雪心里那个怄的,因为确实如此。皇帝金口玉言,说你那朋友初到长安人生地不熟,你怎么不多去陪着?这不是个闲谈询问,而是个命令,关键这命令他还不能装听不懂,不得不从。

  他多想此来不是奉什么人的命,也无须躲什么人的眼线,他只是正大光明来等他。

  这头温镜未能感知他这一份焦灼的心意,叹一口气道:“你这是,当了花鸟使?”

  李沽雪心里的火气叫他这一叹一笑又拱旺三分,阴阳道:“你这匹骓子倒俊,难道是想效仿陆郎?”

  温镜牵着马脚步一顿,陆郎乘斑骓,望门不欲归,陆郎即陆瑜,是陈后主的…宠臣。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他自嘲便罢了,李沽雪竟然拿他比前朝狎客?算了,比就比吧。他无甚感情地道:“我谢谢你,陆干玉虽然短命,但是死后陈后主想他想得日夜痛哭,光是悼文就写了十来卷,也算死而无憾。”

  李沽雪一呆,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镜没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步就要上马,李沽雪抢上两步一把拽住他的缰,两人揪着一根缰绳较劲。

  一向伶牙俐齿的李沽雪赤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温镜也知道他可能是干等好几天心里有火口不择言,又看一看天色,于是道:“我知道你是有口无心,回头你也给我写悼文好吧,写不够十卷我做鬼也来找你,行了吧。”

  李沽雪被这话再次噎住,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落在心尖第一个念头:要我做你的后主?那,那…

  他一愣神手里的缰立时被抽走,温镜干脆利落绝尘而去,他连忙飞身上马追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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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三春桃照李,…《雉子斑》江总

  陆郎乘斑骓,…《乐府诗集》四十七感谢在2022-09-12 00:19:15~2022-09-13 00:02: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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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章 二百二十·萧寺山茶赏岁丰

  长安龙首渠往外官道上两骑并行,玄袍客座下白骢引颈而嘶,另一名青年则御一匹紫骝,两人皆身量颀长神貌奕奕,一时间路过早春出游的仕女小娘都要掀开车幔帘子多瞧上一眼。

  只不过她们尽兴畅游一天日晚归家是要回城去,而马上的两人则是刚刚出城。李沽雪再次催马,朝温镜喊:“你这么急做什么?亲事不是在明日吗?慢点儿!”方才温镜略说了此行目的。

  “跟不上你就回去。”温镜手按在缰上再次加速。他上身压低,腰悬于鞍,一双长腿紧贴马腹,端的飒利无比。

  直裁袍子前后摆岔开,一层单布能遮住什么,勾勒得腿上曲线毕露。李沽雪一骑紧随其后,想一想方才混说的后主,心思再拘不住。温镜瞧着身量一味显长不显宽,身上肌理十分强劲。李沽雪甚至还能想起那幅画面,他腿上皮肉底下薄薄的一层肌肉裹在玲珑的髀骨外头,膝盖尖儿圆润润的,小腿肚儿,脚踝…

  扎在直靴里,蕴藏着年轻的、勃发的力量。

  李沽雪喉头一滚,瞧着他的身形眯起眼,好,跟不上爷不姓李。他怀疑这几年温镜别的没干,专门就没日没夜练剑练骑术,否则怎进境如此,从前是略骑两日马就要喊腿疼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