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风登玉京 第99章

作者:金钗换酒 标签: 穿越重生

  这些涂抹不像是不想被外人看见——墨迹十分忠实地保留着执笔人当时的情绪,不是笔尖轻轻划过,而应当是一根毛笔一力杵在纸上,墨痕四溅。温钰几乎能想象那个场景:执笔人握着拳,手中抓着笔杆愤恨地捣在纸上,划过一行一行的字迹,仿佛是划掉了即是不存在,记录的事情就没发生过。

  是什么事?

  某一页,温钰举起夜明珠细细观摩,终于从浓重的墨迹边角看出些端倪,划掉的仿佛都是…温贵妃侍寝的记录。

  温钰脑中电转,当日望江楼,白谋任屡次提及温贵妃,温钰始知他的话当中暗含有多少令人触目惊心的真情实感。白谋任,白教主…煞费苦心在宫中培植势力,冒天下之大不韪窥伺圣人,为的就是远在千里之外能看一看她的日常,却也不可避免地看她雨露恩重,每每看见,钻心剜骨。

  倘若…温钰慢慢搁下册子,倘若当真如白谋任所言,温镜长得与温贵妃极像,那么此刻在婚庐中…温钰没来由一阵心慌,豁然起身奔出地窖。

  婚庐外李沽雪也渐渐生出些不安:洞房里毫无动静。他起初不敢离得太近,白谋任的武功方圆五里之内所有呼吸声、脚步声都无所遁形,虽然无名殿自有隐去身形的秘法,但事关温镜安危,李沽雪并没有妄动。

  然而这许久过去里头也太过安静,李沽雪心想,阿月得手了没有。再后来他满心焦灼,眼睛一闭,他在这里踌躇什么?若还没得手那就是失了手,出了变故,那他躲在这里有什么用?他心一横,跳下树。恰逢此时一道风声渐近,是和阿月同款的碧云行天,温钰停在他身前三尺,一脸凝重,朝房中比一个手势,两人慢慢靠近窗子。

  只听房内一道喑哑的苍老男声正说道:“闯到我府中我是万万留你不得。”

  窗外两人耸然变色。

  “——可我却下不了手。”

  温镜看白谋任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塌边,抬起一只手攀住自己的下颌:“你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这般像她,”温镜被迫仰着脑袋,又听他轻声呓语,“对,眼睛阖起来些,阿挚不是桃花眼,眼皮要稍稍薄一些。”

  呵呵。温镜眼睛里面毫无波动,一心一意跟自己的穴道较劲,白谋任却变本加厉,拇指揉上他的下唇:“嘴唇抿住,阿挚是薄唇。”

  窗子咔嚓一声从外到内碎了个彻底,露出外头李沽雪和温钰两张狂怒的脸:“阿月!”“你放开他!”

  然而隔着窗子也隔着铸铁栏杆,两人掌带劲风一前一后打在上头,岿然不动。屋内白谋任也不为所动,仍旧一心一意端详着手上的面孔:“你既上了我的花轿…送上门的我装什么圣人?岂非白费了你这张脸。”他想来是对这铁笼的牢固分外自信,目光只随意朝窗外一瞥,“你想看就看罢,你这做兄长的既然舍得…”

  “兄长”两个字他说得玩味,听在温钰耳中如遭雷殛。一旁的李沽雪也没好受到哪里,房中榻上温镜被掼在床脚,胸口湿痕交错,同着吉服的男人一脸痴迷,一手掣在温镜喉间,一手…毫不留情扯开他腰间的衣带。

  李沽雪强迫自己冷静,那头温钰已经又拆了一面大半的墙,但是里头一道一道的铁栏杆严丝合缝,顶多能伸进一只手掌,李沽雪双目赤红拉住他:“我有法子,动静大,你或须在院外燃梦未央。”

  温钰看他,一手围上面巾翻到院门口十分利落,李沽雪不再往窗内多看,从袖中抽出一物捏在指间凌空跃起,一枚钢珠在夜色里一闪,腾地被他弹在房顶。

  几乎同时地,一直软软斜在榻间的温镜忽然眼睛一闪,冲身上的人抿唇一笑,白谋任一怔,三魂去了七魄一般沉溺其中,忍不住俯下身,只听身下的可人儿在他耳边吐气:“你想看爷抿嘴?”

  紧接着一片迷情驱着混沌炸在他胸腹间,某个地方涌起剧痛,是温镜一掌拍在他胸前。

  白谋任应当记得,当日渭水畔他打伤温镜就是打在这处,分毫不差。

  说时迟那时快,“轰——轰——”两声巨响在头顶响起,而后是李沽雪的呼喝:“小心!”他从屋顶跃下,只看见温镜一把掀开身上的人,嘴角带血冲他笑得快意:“你来,把他狗眼撑开,让他看看我会不会抿嘴。”

  白谋任却一时半刻睁不开眼,他被温镜一掌打得摊倒在地,暂时没了神识,不过李沽雪犹不放心,上去几下卸掉手肘膝盖,这才抢到榻上查看温镜的情形。

  温镜情形其实不很好,他不要命一样的劲还是没改,强行冲穴本就很伤,然后一掌又丝毫没留力,此刻经脉中内力空空,其余的…

  其余的,他身上花钗青衣连裳没一样齐整,外头的大袖礼袍已经被剥掉,凌乱地委顿在身下,身上只有一件素纱单裳,领口濡湿,喉间青紫,头上凤冠倾斜欲颓,一张清淡的脸璎珞严妆,独独嘴上唇脂被扯抹得斑驳,与点点血迹混杂在一处,那颜色…

  李沽雪沉默地脱下外袍裹住人,又替他掩好衣领。拿剑从未抖过的手此刻颤抖不止,温镜胸口原本的吉服单纱被撕得不成样子,再看一看案上乱七八糟的那些玉器…李沽雪忍了又忍,没有一剑劈在白谋任天灵盖上。

  这时温镜歪在他颈窝气喘吁吁:“别发愣,我听见有人奔进院子。”

  李沽雪神色晦暗难明:“他你打算怎么办。”

  “打算一齐带走,”温钰从屋顶的大洞下来代为回答,又就地取材捞过桌案上的麻绳将白谋任捆巴捆巴拎在手上,快速道,“梦未央起效很快,奈何这里不是室内,他这府上府兵又太多,咱们快走。”

  李沽雪咽下喉头血气,打横抱起一身残乱的温镜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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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唐朝侍寝还挺有意思,排班制,初一到十四是位份从低到高,十五十六是皇后,十七到月底是从高到低。

  我在想能拒绝吗,万一比方说轮到的那几天正好是例假要怎么办

第225章 二百二十五·旧游如梦费思量

  温镜醒来的时候感觉腰上凉凉的,他想动一动,却又在冰凉之中感觉到一种火辣辣的疼,他睁开眼。

  入目首先是自己光赤的胸腹,自腰上两侧全是黑黑紫紫的淤青,有个人正拿着小刷子蘸着一罐子透明的东西往上一点一点地敷,仿佛手底下不是皮肉而是瓷器,一碰就碎的那种。李沽雪的手是拿剑的手,两指来宽的兔毛小刷于他而言过于玲珑小巧,于是整个人显出一种很可爱的笨拙。他又专注,侧脸的线条又硬朗,温镜一时间被吸引目光,出起神。

  忽然李沽雪顿住,眼睛在他腰腹上遛过,又若无其事继续手上的活儿,嘴上道:“醒了?”又道,“醒来就醒来,屏息做什么?”说着轻轻往他肚子上拍了一下。

  温镜淡淡笑开,想回嘴,可是张嘴竟然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声音,他手不自觉摸上脖子,却被李沽雪轻轻捏住手腕:“别摸,上的有药,你姐姐配的罗帏草汁子。”温镜这才感觉到脖子上确实也凉凉的,罗帏草他知道,就是芦荟,都用上芦荟膏了?这么严重吗。听李沽雪又道,“那老东西手黑心狠,你这喉咙一时半刻别说话,好好养养。”

  他语气乍一听平淡,但温镜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这是一直咬着后槽牙的缘故,可见是气得狠。说不上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镜一把握住他抓在自己腕上的手。

  室内暖烘烘地烧着地龙,可是温镜上半身在上药,被子只在腰间肚脐上,手指还是凉,握住另一个人的手,温暖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是一种使人沉沦的温度。

  但温镜不能沉溺,他敛住心神将手中的掌心翻过来,开始写字,李沽雪看着他的笔划念道:“什么时辰?”

  他自问自答一般笑道:“什么时辰,你该问什么日子,今日已经初五,你昏睡整一日一夜。”温镜呆楞片刻,重新抓住他的手掌奋笔疾书,李沽雪低醇的嗓音又响起:“白谋任呢?”

  他笑意转淡:“阿月,你别问他。我也不知道你哥哥将他关在何地,否则我很难保证不做出什么事来。”

  温镜急忙写道:“我不是要找他,我是担心白府的人找上门。”

  李沽雪拢一拢他的指尖安抚:“不会,没留下丝毫痕迹,这事如今兴平侯府还捂着。”他俯下身离榻上更近,又补充道,“宫里贵妃也没声张,白谋任失踪,他们不敢放开手脚找,免得乱阵脚,要查先头第一个也是查云家。”

  他这样开诚布公…温镜垂着眼睛,眼神落在两人交握的指尖。多奇怪,他手上明明没伤,却不知道怎的不方便挪动似的。又过半晌,温镜好容易拽回思绪,摊开李沽雪的手掌再写:“他们若发现不是云家做的呢?”

  李沽雪重新抓住他的手整个包裹在掌中:“军中无帅是大忌,那他们首当其冲就要防着这事传入皇后耳中,便更加没有咱们的事。”

  说到宫中,温镜忽然又想起月前上元节宫中送出来的玉璧,他目光逡巡一圈,在案上捕捉到他还没收起来的木匣,李沽雪顺着望过去:“愿意往那儿看?”

  温镜艰难摇头,脑袋立刻被李沽雪固定住,他抓过李沽雪的手写道:“很多事都要防着传入皇后耳中。”

  李沽雪沉默一瞬,抬起眼睛注视温镜:“你若是担心这项,你尽管放心。”

  他这话…温镜深吸一口气,身上的痛楚被很好地照料,除却疼就只剩下痒,上半身又不着寸缕,暴露在他眼中,他神色又这样专注,温镜被生生看出几分热意。这几分热力催趁,使李沽雪这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也滚烫起来,温镜闭着眼睛胡乱在他手上写:“我知道,你是无名殿的人,你们第一宗旨即忠于君上,皇帝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才——”

  “不,”李沽雪打断他,“这东西既过我的手,我必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一句话掷地有声,两人之间一静。

  “…你师父呢?”温镜终于清一清喉咙吐出几个字,声音果然喑哑得不像话。

  “嘘。”李沽雪一根手指贴在他唇上:“你既问我,我不瞒你,我师父不在京中。居庸关战事收尾,大军回拨,清点辎重,代受降表,押解俘奴,等等事宜皇帝不放心,派我师父过去坐镇。但是,”李沽雪目光沉沉,“这些都不妨碍,该来我一样是来,即使他还在长安。”

  你…温镜闭上眼,有些喘不过气。

  接着愈加喘不过气,李沽雪细细将他一身的痕迹包裹好,而后上榻紧紧拥住了他,温镜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幸而有惊无险,幸而…温镜,我觉得我会死,若再看一回有人对你做那些事…”

  还是穿着鲜艳的吉服,我真的不如死了。

  温镜忍了又忍,身体却比理智诚实,脑袋跟认路似的不自觉一歪,正正仰在李沽雪肩头。刹那间温镜呼吸一窒,李沽雪也一样,同一份悸动同一时间迸发,弥漫上两人交缠的发丝:太久太久,未与他相拥。而比怀抱空虚冰冷得更久,是无法说、也无法问的一句心意。一玄一紫,交颈相拥,如此这般是否也算结发,是否也算结了同心?榻上两人如同被点穴一般怔然魇住。

  正在这时屋外响起咄咄咄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温镜一面推开李沽雪,却是折烟说大公子有要紧的口信,温镜示意他说。折烟惟妙惟肖背起手,严肃道:“舍弟身体欠安,是时辰该安置,访客请回罢。”

  …折烟是旧相识,武功又弱,不像秦平嶂扛揍,李沽雪不好让他为难,给温镜掖好被子告辞。

  榻上的温镜和立在门口的折烟齐齐松一口气。

  可是接连几日李沽雪按时按点,跟点卯似的,雷打不动地上门,上药喂药亲力亲为。许是当差的时辰所致,每回来俱是晚间,而人,所谓生物钟,人是一种会被作息时间表和习惯左右的生物,没几天温镜就变得习惯,每天沐浴完趴床上等着,李沽雪翻窗进来默默给他上完药,稍稍晾干,围着包扎好,他再睡觉。

  李沽雪还是不许他多言,因此两人便间或抓着互相的手心写字交谈几句。而这样亲密无间地在对方手上写写画画,一时间仿佛时光回溯,一种似曾相识的滋味浇在温镜心头。

  他便无论如何说不出赶人的话。李沽雪也没再提什么登床入榻的逾矩要求,只在一旁床脚立柱倚着陪个一宿半宿。但他气势太重,两人从前又是坦诚相见过的人,互相都太熟悉,温镜总觉得一整日房中弥漫的都是李沽雪的味道。

  有一日更甚,一上午折烟看他神色都怪怪的欲言又止躲躲闪闪,温镜问过才知,折烟晨起去叫他,听见他睡意朦胧间喊了几声沽雪。且,折烟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且不是寻常地喊,是带些甜腻鼻音的…

  温镜别过脸示意他不必再说。

  温二公子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这天温镜再一次自缭乱又荒艳的梦里醒来,身上一片狼藉,枕边那个人的气息尚未消散,他睁着眼睛瞪着帐子瞪了半晌,做出一个决定。

  …

  李沽雪进来时看见温镜正坐在书案前,似乎是在等他。

  温镜案上是一本前人鸿篇史著——这些个东西其实很枯燥,但生活在这时代哪怕稍做了解也好,不能一问三不知,他面前正是一本《赵世家》。

  “这么晚了看书?”李沽雪一愣,已经是平常已经洗涮干净要安寝的时辰。

  温镜冲他招手,待他在书案对面坐定,温镜沙哑着嗓子道:“近日养病无闲事,读先人故事倒有些感悟。”

  与我论史?李沽雪莫名:“谁的故事?”

  温镜捏着桌子底下《幽九州记簿》,面上一派平淡:“赵氏孤儿。”

  他问李沽雪:“公孙之急智孤勇,程婴之坚毅隐忍,韩厥之忠肝义胆,如此种种,前人之述备矣。我只想问一问你,若你是赵氏孤儿,说自小养你、教你的义父乃奸佞小人,你信不信。”

第226章 二百二十六·青灯明灭照芙蓉

  李沽雪攸地抬起眼,什么秉烛夜谈,原来是另有所图。他今日本来就气不顺——他现在都有些怕进宫当值,每每去清心殿,但凡一见他,皇帝必会悄悄问起温镜,他又须耐着性子作答,每日都是一肚子火。

  他直接问:“你还要查居庸关旧案?”

  温镜深吸一口气,一只托盘递过去:“不是我要查,是枉死的冤魂不许我不查。”

  盘子李沽雪没接,看都没有看,只是问:“阿月,如今这情形还不够棘手吗?白玉楼风口浪尖,帝王虎视眈眈,若非我师父不在长安,我真的每日里不见得能安睡上一刻。”

  温镜心平气和问他:“你道之前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查白谋任?”

  “不是因为他曾打伤你?”

  “也是,”温镜道,“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藏有当年从我父亲手中矫制的兵符,我哥还查到从前宫中为祸一时的圣毒教教主也是他。这些都是昔日压在我父亲头顶上的罪名,如今证明或许都存疑,我为什么不查?”

  李沽雪是今日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些个兵符、圣毒教教主的事,他不禁诧异地想,怎么这夜夜登门是登个寂寞么?面前这人,心是捂不热?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他。他生硬道:“你要查便查,人你们也抓到了手,随你们审。我师父只是秉奉职责,你的怀疑正如赵氏孤儿其人其事,盖属子虚乌有。”

  温镜凝视着他目光复杂:“沽雪,到这地步你还觉得你师父仅仅是告发我父亲这么简单?朱明的假账难道不是说明我父亲的罪恰恰是——”他喉头艰涩,“是你师父一手炮制吗?”

  好,日夜照料陪伴,李沽雪血气上涌,没功劳就罢了反是陪出了天大的罪过。头顶皇帝和师父两座大山,还有皇后在侧,每日都在想方设法周旋,我是为了谁。

  李沽雪手指按在“归来”上泛了白,道:“朱明就算了,白谋任也能扯上我师父?”

  温镜摇摇头,眼含热光:“从前明逸臣手上的三槐见枯散和暖玉生烟之术,再从前荣五手上的十日连生散,你不提我也能查,这些圣毒教遗毒为何频频出现在无名殿中人手里?”

  李沽雪一掌拍在案上:“别说了!”

  温镜的眼睛湿润温热,那是因为他难以抑制地心疼,心疼李沽雪要直面这些,但看在李沽雪眼中就有了不同的含义。李沽雪觉得温镜是在怜悯,怜悯他的无知,怜悯他师父或许存在的欺瞒。

  可温镜这么久隐而不发又何尝不是一种欺瞒?

  这边厢温镜苦口婆心:“先前种种怀疑不提,如今证据越来越明晰,沽雪,我不能不告诉你。我哥前前后后查了二十年——”

  李沽雪截口打断道:“你说我师父骗我,焉知不是你哥哥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