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14章
作者:文云木
“她……”
“没有,那日还没死呢。”画良之看出她的顾虑,摆手哈哈笑出声来,说:
“我是瞧见我娘让我妹靠坐在榻上,她跪在我妹面前,给我妹磕了好几个响头。”
明安双目惊惶,哑然失语!
画良之像论旁人事一般,轻描淡写道:“她让我妹原谅她,她实在没了法子,为娘的穷,不配做娘,不该让你来这人间受趟罪的,是娘该死呢,叫她别怕,娘马上会过去陪她。”
“大人……”
明安眼泪都止了,甚至连声抽噎都不敢发出。
“明安,你正好比我小六岁。你可知道吗,我见你第一面,就觉着你是她,就觉着老天轮回让她回来见我,再给了我个疼她的机会,所以哥……”
画良之低头讪笑,盯着伤口发呆,不知是笑自己傻,还是癫。
“哥现在当了大官,有钱了,出息了,咱们安之,再也不用疼了,能过一辈子好日子了。所以明安……潜王府是个什么地方,三殿下是个什么样的疯子,你知道的,我不能送你入虎口,我画良之这辈子——”
“再不做让自己委屈,后悔的事。”
他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掷地有声。
“所以你就给我留在这,替我看家,也给我留个回得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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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王府离京不远,车马半日就到。
这儿从外边看,真是徒有虚表的大得夸张,衔珠的硕大石狮立在门外,过分的庄严衬得府门冷清,周遭都是荒地,风卷残叶,拍打着黑铁大门。
这般荒芜与王府的鎏金门牌比起来,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了。
潜王分明什么权责都不行,领地也没有,却还住得这么大的宅府——
果然皇子就是皇子,人性烂到泥里,他还能高高在上,恣睢得意。
画良之伤未痊愈,不能骑马颠簸,是驾着马车到的。
他的行李少得可怜,就一两个小包裹,可给乌泱泱聚过来,提袖子准备搬东西的小厮尴尬够呛。
谢公公紧着唤人退下,毕恭毕敬把两臂举过头顶,拜道:
“潜王殿下等您过去呢。”
画良之踏出马车,待车夫将脚蹬摆好,把脸上妖狐假面一扶,才稳当踩着下去。
潜王府里的路蜿蜒曲折的厉害,一眼名贵的奇木假山不说,最让画良之生寒的,还是这儿到处都有美人提灯,成摆设似的立在两边。
分明还是白日,灯油未点,美人却是立得正,一个个细目微垂,青绿大袖半遮半掩,不看来人为谁,也不曾行礼问好。
如此骄奢纵性,向来礼节为上,端庄高尚的皇宫里,定是搞不了的。
三皇子此番被逐出宫,怕是还真遂了这疯子的愿,没了宫里头的规矩,自己成了规矩,可便真是恣意妄为了。
一行人走了半天,才到地方。画良之低头跨进门槛,迎面便是个面颊红肿,被赏了巴掌的丫鬟泪眼盈盈跑了出来。
“殿下,人到啦?”
谢宁习以为常看着丫鬟跑出去,单极为小心的轻唤一声。
画良之随他抬头,看到面前一张诺大的雕花红木躺椅上,斜躺着个人。
这躺椅着实宽大,桂弘的身量高,腿极长,也不耽误全都放得进去。
屋里酒气浓得厉害,像是泡了几年的酒窖,烧着上好沉香都盖不掉。
画良之见地上滚得都是酒坛,桂弘身上杖刑的伤约么也是没好透,身子下面垫的都是好几层软兽皮。
那怎么还喝这么多酒!
画良之不敢说话,就瞪着酒坛,给老宦官使劲使着眼色。
谢宁看得懂,老头努嘴一撇,端肩的动作就是无声在告诉他,老奴也管不了呦。
桂弘听见声,略微动了动身子,把两腿搭在地上,身子还靠在榻上。
边上一个看着也就十五六岁模样的小侍女,赶紧拎着靴子给他摆在脚下,大抵是动作草了些,靴子刮到桂弘小腿,被他把靴子一脚踹飞。
画良之一闪头,靴子蹭着耳边飞过。
小侍女吓得浑身打颤,叼着嘴唇,强忍泪退回一边去。
他没敢再抬头直视皇子,忙不迭地整衣下跪。
“臣王府护卫指挥使画良之,拜见潜王殿下。”
第13章 疯皇子
画良之掀袍,跪到地上。
耳边传来一阵频率焦杂的衣料磨蹭声,又躁又怪,不禁微微翻眼想看个究竟——
不敢抬头,只看得清眼前的桂弘打一双赤脚,绑着玄裤,无意识在抖腿。
“嗯嗯嗯嗯,都出去出去。”
桂弘满身酒气,口中囫囵,把屋里人全打发掉,就只剩下画良之跟自己。
他高坐在上,觑目盯起跪在自己脚下的人,腿颠得焦心。
“殿下,今后潜王府护卫滋事,皆由臣来安排领率。臣既领皇恩,定会为殿下尽忠尽力,肝胆涂地。”
画良之慷慨陈词,坚定有力。
“嗯嗯嗯嗯嗯。”
抖腿声还是不断。
“殿下若有何吩咐,尽管招呼臣便是。”
“好好好好好。”
抖腿声急了几分。
画良之对他这反应很是奇怪,但听桂弘现在对自己好像没什么意见,也没火气,便试探着往前跪挪几寸,提一嘴道:
“殿下,臣进来的时候看到数十美人提灯,倒不是质疑殿下爱好,不过还是白日,这些个姑娘没得休息,多少有些不合情谊。殿下不如,白日便撤下她们放了休息……”
“好好好,撤,撤,撤,都撤。”
唰唰唰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
画良之跪在地上,愣了神。
潜王他非但不怪罪自己,怎还如此言听计从?
他把手缓缓撑起,将跪着的身子直起几分,正欲抬头。
忽闻沙沙磨响声戛然而止,一下僵了动作。
“我说,良之哥啊。”
桂弘喃声开口,如此唤他。画良之登时骇然抬首,满目惊恐!
或许是带着酒气微醉吧,桂弘这么大一个男人,此刻的声音竟是带了几分孩童的讨娇气。
却直是让他跌落万丈,遁入二十年前,往他身上蹭着大鼻涕的埋汰孩子。
画良之那时候打心底里的,烦死他了。
不听话,体质差,傻了吧唧,又跟鸡崽子似的,特粘人。
不省心不说,还耽误他偷偷习武。
于是他成天对这小孩又打又骂,就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好在这孩子不记仇,怎骂都是憨然傻笑,死皮赖脸缠着自己不放。
那时候自己脾气也差,一说话……满嘴喷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座的人一震狂笑,把他从思绪万千中拉扯出来。
这掺了嘲讽、鄙夷的疯笑,笑得画良之背后僵直,汗毛倒竖!
“画良之,我还以为你这个没良心的贱种,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看你这反省,倒是还记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桂弘撑在躺椅上,探出大半个身子,把自己往这惊恐伏在自己脚下的人身边凑近几分,再是挥手,一巴掌扇在画良之的面具上!
画良之触不及防,被他打得踉跄一歪,隔着面具震得头疼,也立马咬牙跪了回来。
是为鱼肉,谈何抵抗。
桂弘见着他这般卑微屈膝,更是火上心头,龇牙恶声到:
“摘了吧?看着怪恶心。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藏的?”
画良之额头触地,把拳捏得紧,道:
“殿下,不可。”
“良之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桂弘笑得愈发狂妄,却将牙咬更恨,一字一句,全都在剜画良之的心。
“以前,我想要什么,你不是都能替我取来?你不是宠我,无论是我怎么都打不到的兔子,被人看得紧的地里的薯……”
“臣,现在也可以。”画良之缓慢起腰,跪得腰背笔直,不假思索道:
“殿下想要什么,臣既是殿下之人,亦可以拼了性命为殿下取。”
“那我要你摘了假面!”桂弘将声音拉高,几乎是个勃然大怒的气势,喊:
“为什么说不!还要本王亲手给你摘吗!画良之,这里可不是皇宫,再没人提得圣旨,救得了你!”
画良之骇然被他喊醒,眼神一冷,愕地对上那疯子猩红的眼睑。
不一样了。
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踏进潜王府那一刻起,他就该成了这暴虐疯子的,玩物。
谈何君臣,谈何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