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犬 第22章

作者:文云木 标签: 古代架空

  凭自己小时候为了一己之利,要过他的命,对他弃而不顾?

  凭自己扇过他一巴掌?

  凭自己跟他淌在池塘里打过架?

  画良之茫然仰头,视线的终点处,是屋顶一盏金蟒挂灯,口含红玉,面露凶相。

  做工相当精细,用料珍贵,一看,就是个价值连城的东西。

  这蟒的一双圆瞳正盯向自己,好像随时都能把颓唐的自己吞进肚子。

  “啊……画大人真是,你我什么交情啊,我桂弘这辈子能说上话的亲人都死绝了,可就剩你了,我珍贵着呢,什么好东西,都想跟画大人分享来着。您怎如此不识我意呢。”

  桂弘笑得阴森,语气怪调,讥诮道:

  “这俩,可是皇城最难睡的官儿之一,你任哪儿还寻得到这么漂亮的双生子?怎还看不上呢。罢啦,也有可能嘛,不喜欢咱就不要了,官儿不有的是,机会也多的是。画大人,有话好说,何苦如此跪在地上求本王,叫人看了,怕是要把我当成忘恩负义的人渣。”

  画良之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冷汗直冒。

  他可是个疯子,那张嘴里头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谁能听得出来!

  “我能走……?”

  画良之捏的枪头咯咯,犹疑道。

  “走呗,又没人能拦你。”桂弘笑得悠哉,抱怀慵懒道:

  “画大人不是指挥使吗,这院子里的护卫全归您管。您要走,谁拦得住?”

  “好……好!”画良之义无反顾地扶膝盖起身,他怕桂弘喜怒无常,下一瞬就要收回命令,只想趁机快跑。

  画良之倏地夺门而出,一口气奔出老远。

  跑得直到肺里起火,疼得火辣辣跟被放在煎锅里似的。

  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忘了呼吸,过度紧张和刺激引得头痛欲裂,肺里也疼得要命。

  他喘不过气,就像个痨病患者似的,趴在地上奋力捶胸,一边哭嚎,一边扯着衣领大叫。

  他快憋死了。

  憋死了,要死了!!!

  这混乱人间,盘古真的开天辟地了吗,为什么还这样乱,还这么脏,还这么混啊!

  可他不想停,就好像进退维谷,背后百人追杀似的爬起身,发了疯的往前跑,——漫无目的,直到一头钻进后花园,夜深漆黑,被蜿蜒延伸树根拌了脚,滚进厚草丛里。

  除了秋虫悲鸣,耳边再无他人,再无别声,除了自己过度撕扯的呼吸声不断。

  画良之蜷在地上抱着头崩溃叫喊,放声大哭。

  他这辈子亏欠了太多人,他娘,他妹,还有桂棠东。

  他没法赚钱治他妹,也拦不住他娘绝望跳河,更是把自己像亲弟似的又嫌弃,又爱护着带大的孩子……

  给活活逼成了个疯子啊!

  脑海里盘旋而过,全是十岁的小孩聒噪不停喊着他“哥”,火光刺目,再混杂上耳边混乱悲鸣,只披兽氅,一丝不挂,浪荡形骸的身体。

  画良之十指痛苦的抠着泥土地,大哭后呜咽,呜咽后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念叨着一句对不起,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脑海中嗡鸣景象清除得掉,肺里烧得厉害,小腹也愈发烧得厉害。

  对不起,才是世上最无力,最没用的三个字。

  “是我下贱,我不是人,我不配做人我不是东西……”

  画良之在这众星揽月的寂静夜下,跪伏在草地一只手发疯似的撕扯拽抱着脑袋——再一手向下。

  他咬牙低吟抽泣,绝望的像只猛兽口中挣扎的鹿,嚎啕大哭,连求救的力气都完全丧失。

  甚至愧然不敢抬头望天。

  可你连我的命都不屑于要,我要怎样才能偿得了你啊。

第22章 入宫

  翌日。

  晌午刚过,画良之换上原本一身鱼龙袍,跟在吉桃公公后边在宫里穿梭。

  宫里一向规矩多,走道的时候没人敢说话,身边一趟趟过着忙得焦头烂额的宫女太监,也全都跟机关木偶似的走得没声。

  不久前,他都还是个每天带禁军在宫里头兜圈巡逻,无事闲散的翊卫中郎来着。

  燙淉

  曾经总觉得平淡寡味,活着,跟混日子没什么差别。

  现在看来,那可真是幸福得没边啊。

  皇上没削他的职,甚至还给他保留官服,挂着名。这不是毫无道理,画良之心里明白得透彻。

  既然还为禁军卫,那他就还当是陛下的一条好狗。

  吉桃一路引着他,从红墙长路过,秋风愈发紧,宫里百年的银杏落满地。

  到了大殿根底下,吉桃和檐下的小太监打了招呼后就退了下去,小太监在门外叩过头,说:“皇上,翊卫画大人到了。”

  里边等了会儿,才淡淡然的传出个声音,说:“宣。”

  画良之低着头进去。

  殿里药材味重,混着焚香,倒也好闻,世帝心悸症重,若不服药,寝食难安。

  他往前再走上几步,叩首道:

  “臣画良之,拜见陛下。”

  老皇帝正逗着鸟玩,笼里文雀通体花白,喙色通红,小巧玲珑,叫声也清脆。

  虽不如宫里娘娘们流行养得鹦鹉会说话,世帝嫌吵,就喜这种小而精致的。

  “起来吧。”世帝拿小竹竿挑着鸟,寡声说:“弘儿怎么样了。”

  “回陛下。”画良之起了身,手交叉握在身前,实话说:

  “没什么特别的。三殿下养尊处优,习惯铺张浪费,声色犬马,一如既往。”

  “嗯。”

  世帝把竹竿拿出来,旁边的小太监立刻端起个铺绒布的精致小盒接着。他再拿镊子捻了只虫送进去,鸟儿一口吞了干净。

  “不过……”画良之犹豫几分,道:

  “不过昨日王爷用自己辇驾去皇城接了十几个官儿回来,彻夜放浪形骸,饮酒做乐,甚不是个皇室当有的规矩。”

  画良之不敢抬头,怕世帝生气,再转嫁叱他。

  哪知世帝只见怪不怪的再捻了只虫起来,这次的虫大了些,文鸟一口吞不进去,只能拦腰啄断,粘液横流。

  画良之拿余光瞥上去,他本不是个胆小的,甚至说是敢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恶人,可不知怎的,当下看只鸟吃虫都生寒。

  “知道了。”世帝应说:

  “出了宫,也是方便他了。不劳驾他亲自偷逃出宫也能享乐,倒是安全,惹出是非也不易外传,只要王府上的下人嘴紧就是,好事。”

  画良之愕地一震。

  但又无法质疑皇意。

  他蓦地想起,谢宁那老太监的话没错。桂弘是疯,但拦不住皇帝纵容,他便能把自己所作所为,权当理所当然。

  “王爷不读书。”谢宁曾拿着张墨糊的废纸给他看过,上面圈圈块块看不出是字还是画,反正看得出,越到后头笔迹越暴躁,说:

  “逼他读书,他就尖叫着追着国师打,披头散发光脚在学堂里胡跑,打骂无用,皇上也便作罢了。王爷连字都写不好,既无生母教育,又没人管束,你想他能长成个正常人吗。咱王爷是可恨,但也可怜。”

  可怜。

  画良之心里清楚,他原本认识的桂棠东是个多单纯善良的小孩儿,连师父叫他去抓只兔子。

  他都舍不得拉弓去射。

  但这小孩儿没了。

  被自己逼疯了。

  我,一念之差,亲手,逼疯了。

  我才是一切罪魁祸首。

  “你也知道,弘儿与常人不同。”世帝逗着鸟儿,低沉道:

  “有些事,不是你跟他说就说得通的,很多时候,讲道理啊,他听不通,只随心所欲。画大人的职责,就是守着他,看他,想做什么。”

  “可王爷并非生来就疯。”画良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忽地就反问了皇上一句,心里猛然发虚,但也止不住,倒不如硬着头皮继续说:

  “他这模样活得可怜,都称不上算个人。”

  世帝手里一停。

  小太监眼疾手快,接下皇上手里的金镊子。大殿窗子开着透气,难免风凉,旁边宫女趁机过来,给他把大氅披上。

  世帝转了身,画良之慌退两步,把脸埋下。

  世帝并未责备,反倒轻笑两声道:“可他这样,能活。”

  画良之本低垂的狐目,赫然惊大。

  “是……陛下远见,臣,自愧不如。”

  “画大人,虽然当下明是王府护卫指挥使,但你可一直是朕最信的禁军翊卫。”世帝接过旁边小太监递过来的手炉,自上而下的盯着他道。

  画良之听得懂。

  便是要他监视桂弘一举一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拜了头。

  “画大人辛苦了。”世帝睨着眼瞧着画良之头顶。有那么一瞬间,这种要命的压迫感,画良之真的会混淆这对父子。

  “委屈画大人低就,赏赐少不了大人的,时候不早,请大人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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