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 第6章

作者:元媛圆 标签: HE 生子 古代架空

第九章

  一路越往南走,流民越是不断。一路上的流民皆是衣衫褴褛,好点的还有破破烂烂的鞋穿在脚上,但大多人脚上满是厚厚的泥垢,早已干涸。他们面黄肌瘦,唇干指裂,一路毫无目的地往北走,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

  景泓从未见过如此的情形,自是不由升起了怜悯之心,当一个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的小女孩晕倒在他们的车边,景泓再也顾不得其他,拿了一些水和食物下了马车,好歹给小女孩喂了一些。

  然而一旁的流民见此状,纷纷围了过来,跪倒在马车边,一声声哀嚎此起彼伏,并有逐渐逼近之势。景泓惊恐地看着那些枯槁的手颤巍巍地伸过来想要抓住自己,这才发现他们早已置身地狱之中。

  “全都退下!”护卫拔除刀剑,呵斥着流民,但此时的他们进也是一死,退也是一死,为了景泓手中的那点馒头,他们早已顾不得那些冰冷锋利的杀人武器。

  护卫头领看前面靖王的车架已经离了一段距离,像是没料到后面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当机立断指着一个护卫道:“你快马上向,让王爷快走,此处或将出现暴乱。”又转头对呆在马车旁边的景泓三人道:“大人们先上马车,我等为大人们开路,待处置好这些流民,我等会追上大人。”

  “可……”景泓心中犹豫起来,置身险境他自是害怕不已,但又不忍这些护卫伤害流民。

  “大人莫要多言,只管先走!我等皆是跟随王爷征战沙场的士兵,这是我等用命护下的家国与百姓,我等不会伤害他们的!”看得出景泓的顾虑,头领直言道。

  “快走吧,别给他们添麻烦。”韩春江虽心也有不忍,但毕竟更为理智。

  韩春江与程文遇拉着景泓上了马车,坐到车里景泓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状态,而车外的流民已经围到了车身旁,一只只枯枝一般的手无力地敲打着车壁,却如沉重的鼓声,一下下打在景泓不安的心中。

  如果不是这一趟南下,这些人只会变成一个个数字传入他的眼耳,那一份份灾报将这一切痛苦流离都变成几个毫无感情的文字,未曾亲眼见过、体会过,方不能知众生疾苦这几个字终究是何意。

  护卫给马车开了一条道,车夫狠狠地鞭笞着马背,令马儿极速地奔跑起来。流民们眼见这俩虽不豪华但一看便知未受灾苦的马车要逃离此地,刚刚的哀求瞬间转变为满腔的怒火,他们用着身体最后的一丝力气奋力扑向马车想要阻止,但车马并无丝毫停顿之意,依旧疾驰而去。

  不少扑上去的流民被马车撞倒,同时也把马车撞得颠簸起来,车里的景泓三人都悬着心,手紧紧地装着车里能抓住的地方,在一阵阵撞击中努力稳住自己的身子。

  也不知道马车疾驰了多久,一路的颠簸从未听过,萦绕在耳边的哭喊声也没有停下,景泓什么也没有想,但也没有半分意识。

  “唉,总算逃离了。”韩春江掀起马车帘子往车后看去,他们已经偏离了主道,往一旁树林的深处驶去,那些流民被护卫们阻隔在了树林之外,没有追上来。

  “你没事吧?”程文遇有些担心景泓,看他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便推了他两下。

  景泓这才恍如醒过来。

  看着一脸担心的两人,他心中又羞又愧,只低低道:“我没事。”

  程文遇和韩春江也并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但他们好歹比景泓略微好些。他们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幸好靖王的护卫们都是训练有素,果断坚毅,不然就他们三个书生,还不被那些饿疯了的流民给撕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距离,方才停下来。外面传来声音,韩春江知道是他们赶上了靖王的马车。

  “大人,王爷有令,今日天色已晚,路上流民众多,恐怕再遭生变,我等就此原地休息,明日一早再行上路。”外面有人过来传话。

  “好,下官领命。”韩春江代其他二人答道。

  众人于是原地起火,准备晚上的吃食。

  除了景泓三人,其他都是靖王的随身护卫,他们跟着靖王沙场拼杀,踏着一路的血骨回到京城,早已见过多少比这一路更为残酷血腥的景象。每个人都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干着自己分内之事,也有靠在树下闭目养神休息的。

  景泓三人围坐在火堆边取暖,此时的天气还不算暖和,景泓看着一下下跳动的火光,恍惚中才发现现下距离探花宴不过一月有余,本该是春暖花开一片生机勃勃的大地,此时充满了无数无家可归的人们,而这其中又有多少死在了迁徙的路上。

  长安城里百花盛,春风无意到江南。

  护卫们煮了一些热汤,盛好了送到景泓的手中,景泓木木地接过,向那位护卫点头示意了一下。

  那热汤其实也不过是白水加了点盐,把在树林里采集到了无毒的蘑菇和野菜煮了一锅,半点油也不见。而盛汤的碗是从王府带出来的,是官窑里烧出的白玉瓷碗,碗边上涂了一圈金漆,精致而小巧。若是景泓把碗稍微抬高一些看看碗底,除了官窑的印,还能看到一个隶书印章字样的“靖”,这是专供于靖王府的瓷器。

  大家前两日还算是有说有笑,今日出了这一事,皆是心中苦闷,不再言语半分。

  景泓食难下咽,喝了两口汤吃了两口馒头便不再吃了,不是因为这汤不精致,而是他眼里心里满是那些一只只向他伸来的求救的手,它们破烂不堪,鲜血淋淋。而他,无能为力。

  “先别想太多了,如今这般局面,谁也不想看到。”程文遇是个能体察他人情绪之人,他知道景泓心中不好受,于是出言安慰道:“你我的职责便是好好做好分内之事,我们想办法将大河治理好,而你们则是想办法安排好流民,办好赈灾之事,方是不负百姓,不负自己。”

  景泓沉重地点点头。

  靖王一直在马车里未曾下来,但车外的话他都听的一清二楚。喝下碗里最后一口汤,不远处也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参见王爷!”在后头阻止流民暴乱的护卫们回来了,但他们身上都挂了伤,衣服多处被撕扯,露出的皮肤上有牙印和指痕,头发也全乱了,但身影依旧坚挺着跪在靖王的马车旁,声音洪亮地跪拜。景泓看到他们之中甚至还有一个是伏在马上被驮回来的,他早已失去意识,无法下马。

  靖王这才从马车里下来。

  按说马车里应该相当暖和,但靖王一身寒气,虽不算特别逼人,只消一眼也便让人心生胆怯。天色早已昏暗,火光被风吹得摇晃不定,靖王一出现所有的护卫都更加警惕了起来,树下休息的也站了起来,随时待命。

  回来的侍卫们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他们身上带着不少的血迹,不知是他们的还是流民的。

  “回报吧。”靖王走在领头的护卫面前,冷冷地开口。

  “是!”那领头回道:“后方流民已被制止,但由于流民人数太多,我等不得不使用武力与之对抗,过程中伤到了不少流民,也让兄弟们受了不少伤。此番种种,皆乃属下的失职,肯请王爷责罚!”

  靖王站着不动,从他身上投下的沉默的黑影笼罩在那名护卫的身上,在如此压人的气魄下,他没有抖更没有怕,相反如果靖王愿意责罚他,便说明他还有得救。

  靖王的眼睛在这些跪在眼前的护卫身上巡视了一遍,开了口,但语气却没那么冰冷了:“你能知错便好,此番在外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等回了京城再自行去领罚吧。”

  “他……”景泓本想问靖王他何错之有,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韩春江拉住手臂制止了。

  韩春江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话。

  景泓心中疑惑,却也就此停了下来。

  靖王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三人一眼,径直回了车上。

  靖王一消失其他人仿佛被解除了咒语,又活动了起来。受伤的那群护卫也到一旁包扎伤口去了。

  三人见没什么人理他们,于是也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你傻呀,刚刚差点就闯大祸了。”进了车,程文遇便对景泓道。

  “为何?”景泓还是不大明白。

  “你想想,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程文遇问他。

  景泓道:“赈灾,救灾。”

  “那这一路上都是流民,你见到了靖王又在赈灾救灾吗?”程文遇反问。

  景泓被问住了。他们这一路上遇到的流民愈多,一行人的速度就愈快,靖王确实没想过要停下来救济灾民。但靖王不是不救,而是这样的流民没法救!

  一路过来,主道上全是流民,道旁堆积着不少的尸体无人理会,但道上的流民从未断过。他们不是聚集在某处的灾民,而是无处容身不知何往的流民,其数量之多不是他们能想象的。何况这些流民早已不知饿了多久,有些人连死去的动物和人的尸体都顾上不伦理生吞活剥,没有对他们出手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并不曾理睬流民,并且一行护卫皆配有兵器,他们只想活命,犯不着成为刀下亡魂。可是一旦他们看到一丁点可以下腹的食物,并且是可以被施舍的食物,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撕咬、啃夺。

  这些人,是救不过来的,也不能救,除非你是神通无边救苦救难的菩萨,一介小小的凡人,如何能是一众恶鬼的对手?

  “明白了?”程文遇看他脸色一会一变,便知他心中已回过味来。

  景泓心下更是后怕,又恼自己如此愚蠢,如此冲动,差点陷一行人于危难之中。靖王没有怪罪他,反而责怪了自己的手下,那是从旁敲击了他,已是对他的仁慈。

  “你年纪尚轻,未曾经历过这些残忍的事,阅历也不多,心中多慈悲,也是好事。只是这样的慈悲在乱世之中是不能随意播撒的,须得谨防,播下的善意最终长成恶果。”韩春江叹息道。

  这一夜景泓没有睡着,他睁着眼睛脑子里一塌糊涂,直到天色渐亮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他睡得并不踏实,梦到身处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顶上有一点点微光,但他就是游不上去,被无数的手扯着往下拽去……

  在被完全拖入无尽黑暗之前,景泓被吓得身体一哆嗦醒了过来。他满身是汗,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耳边是车外传来的靖王的声音,沉着冷静,令人心安。

  “……罢了,本王也并未完全怪罪于他……只是还要辛苦二位在之后的行程中多多关照他……”

  景泓脑子里忽的一阵耳鸣,靖王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朵,令他听的不真切。在这些只言片语之中,也不知道靖王是在怪他还是没有怪他,只是听到靖王对韩春江他们说多多关照自己,景泓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暖和,身上的冷汗也缓解了不少。

  之后的行程他们能避开流民的都尽量避开流民而行,虽多费了些时日,但好歹一路上安全了不少,行了不过十日便到达了青州。

第十章

  青州是江南一带极为富庶的几个地方之一,处在大河的下游,也是大河与多条河流汇聚之地,也正是如此,灾情甚是严重。

  青州太守黄敬之是当今左相的学生,靖王出发之前了解过此人,此人是个无才无能之人,但是为人圆润,会处理人情世故,也能善用能人。因此他本人没什么本事,功绩倒是不少。好歹在知人善用这一点,就比湖州府那个李阁老的女婿要好得多。

  黄敬之一听说靖王到了,赶紧亲自去迎接。

  “靖王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下官已经备好了休息的地方和酒菜。王爷您看您是想先休息,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黄敬之紧紧地跟在靖王的身旁,踏着小碎步跟上靖王快速的大步。

  靖王脸上显出一丝怒气来,道:“外面满地饿殍,州牧这既然有余粮,为何不拿出去赈济灾民?”

  黄敬之背上一凉,额头上冒出汗来,“靖王您可是冤枉下官了,下官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余粮呀,赈灾该用的东西下官一样都不敢私藏的呀。”

  “那你准备的酒菜是怎么回事?”靖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怒视道。

  黄敬之差点撞上了靖王,他肥胖矮小的身体像不倒翁一样滑稽地前后摇晃了一下,又稳稳地定在了原地。他站定了身子赶忙解释道:“下官是想着王爷毕竟身份尊贵,与平常人不同,又是奉旨担了大任来的,下官怎么也不能怠慢了,所以才费了些心力给王爷准了一桌酒。”

  “你是觉得本王此行不会真心赈灾,所以在贿赂本王?”靖王沉声问道。

  “不敢不敢!下官冤枉啊!”黄敬之吓得直接跪倒在地上,放声哭喊。

  这场天灾突如其来,他本就为这事忙得焦头烂额,府库积存的粮食和药材早就分发完了,现在是有钱也难以从其他地方买到粮食,他正是无头苍蝇乱窜之时,正好亲王驾到,他怎敢怠慢?他虽资质平庸,但还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呢。

  靖王冷哼一声:“本王谅你也不敢!”

  正是气氛紧张之时,黄敬之身边一直跟着的一位属下开口道,“靖王明鉴,州牧确实没有私藏之心,这桌酒席所用的都是一些寻常之物,并且是去年采摘冰冻保存的一些野菜菌菇罢了。王爷若是不信,亲眼见之自会明白的。”

  靖王闻言看去,那位说话之人一身青衣长衫,而立之年的模样,头上一丝不苟地束着纶巾,面对自己并不显得惊恐慌张,较之黄敬之更为冷静和镇定。靖王心想,这想必是黄敬之手下的能人之一了。

  靖王看看他,再看看黄敬之,两人皆不像是欺瞒他的样子,于是便随了他们的意,去看了一眼黄敬之筹备的一桌酒菜。

  确实如那位先生所说,这桌上的菜肴一看就不是顶好的,只是一些普通的菜,蔫巴巴的也不新鲜。

  见此情形,靖王才算是气消了些。

  黄敬之在一旁不敢做声,生怕一个不好就惹怒了这尊大佛。倒是他身边的那位先生站了出来道:“在下青州掌簿徐儒卿,见过靖王。靖王一路想必也看到了不少灾民的情况,南方的灾情多严重,想来不需下官再赘述。靖王一到,我等心中也好似有了依靠,还望靖王在处理灾情一事上,能多多给予青州帮助。”

  “青州府一年的税收在五六十万两白银,粮食更是粮仓也装不下,为何还会物资匮乏?”靖王此时没有心情用饭,只是坐在桌边质问道。

  徐儒卿回应:“现下水灾严重,沿河的州府都遭了重创,流民日益增加,先前囤积的粮食和药品都用以分发灾民。只是大河沿岸的各州府皆遭此灾祸,无暇顾及他州,只能自行赈灾。前些日子灾民之中爆发了一些病症,疑似瘟疫传染,此病迅速在灾民中蔓延开来,官府不得已将染病的灾民给起来,但每日依旧不断有患病的新病患出现,如今是粮药俱尽。”

  “且先前想要往南向其他州府未受水灾的州府买粮买药,但是现下官府人手不够,一些匪贼趁势而起做半路拦截之恶,买的几次粮药都已遭其害,我等实在分身乏术无力剿除,还请王爷替青州的百姓想想办法。”

  景泓在一旁听着,心道这天下还有这样趁乱作恶的贼人,焉知无民则无国,这些人只贪眼前之利,置千万灾民于不顾,实在可恨可气。

  靖王心中却想得比景泓要深些。如今盗匪趁乱而起,将来必定还要费一番兵力去铲除,本想趁此机会好好敲打一下江南这些蛀虫,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他日剿匪所需兵力又该从何处调都是问题,看来后续是有得忙了。

  “本王知道了。粮药的事本王来解决,州牧大人先准备好这段时间的灾报呈与本王,本王今夜要了解清楚这青州究竟是何情况,明日带本王去看河堤。”靖王心中自有一番考虑,但他要先看看青州府里自己的灾报。

  “早已准备好,下官这就命人给王爷送来!”徐儒卿道。

  靖王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心思缜密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

  饭是不吃了,黄敬之带着靖王到自家别院下榻,徐儒卿带着景泓三人回了自己家中。

  原来这青州城里因着这段时间的病情蔓延早已慌乱成了一座“空城”,城里的百姓若无必要一概闭门不出,客栈也早已关门歇业。驿馆前些日子腾了出来接收了一部分灾民,因为城外的城隍庙已成了患病者的隔离区,那些没患病的灾民只能转移到这里安置。因此他们是住不成驿馆了。思索之下,徐儒卿便提出让黄敬之将自家的一个小别院收拾出来,给靖王下榻。

  说是小别院,其实也就是一个只有三间房的小院子,那是黄敬之没有当州牧时住的屋子。靖王必定是自己住一间,随行的护卫下属足以把另外两间塞满,若是让给景泓他们一间,便少不得有一部分护卫要住在院子里。为了靖王的安全,护卫不能赶,所以只能让景泓三人住到徐儒卿家中。

  好在两个院子隔得不远,有任何事护卫皆可反应得当。

  行了一段路,来到了一间有些年头的院子前,门上还贴着过年时新帖的对联,檐下挂着的灯笼也是崭新的。

  “这是便是舍下。”徐儒卿一边引他们进入,一边解释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下人,家父家母也都已去世,只有一位同住之人。”

  三人皆心道这位同住之人必定就是徐掌簿的内人了,家中有女子在,三人便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进了门,只见院子里一切整整齐齐,一旁的树下放有一张书桌,上面铺着纸张不知在画画还是写字。景泓心想,徐掌簿这位娘子看来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二人闲暇之时在这院子树下作画论诗,也别是一番风景。二人想必彼此恩爱,相互扶持。

  进了前堂,徐儒卿道:“你们先坐,我去厨房看看,顺便给你们沏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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