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3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左不正抱手,狡黠地微笑:“天山金刀、符禹阴铁、松果铜刃的锻材都混了些进去,先前没起名,今儿总算想好了名字,我叫它——神挡杀神剑!”

  持国天王的肚子被划开,出乎意料的是,里头竟滑出污秽肮脏的泥浆来。光鲜的模样忽而瘪缩下去,魁伟身形化作一滩烂泥。

  那泥浆越漫越多,混在水幕里,竟也不沉下去,而如藤蔓般缠住左不正两膝。

  想不到那神仙壳子下,竟脏污狼藉至此。

  左不正也不顾自己被污泥渐渐吞没,她扭头望向下方,叫道:

  “两个师弟,你们落地了没?若落了脚,我便也回地上来啦!”

  此时,祝阴正搂着易情,急促坠落。

  易情失血过多,脸庞显出薄纸似的白。他浅而短地呼吸,祝阴与他胸膛相贴,只觉那心跳如藕丝似的,仿佛一扯便会断。

  左不正替他们引开了金甲天将,却并非全部。仍有挤挤攘攘的人影拦在他们前方,等待着用利刃刺穿他俩心头。

  “让开!都让开!”

  祝阴目中血红,丝毫未察自己已然变得狰狞。他狠狠张口,利獠探出,竟刺透甲片,扎向甲兵身躯。

  神血在身中沸腾,轩辕剑创又教他神思忽忽,一时间,他化作一头无人能阻的恶兽,横冲直撞。他啜饮着天兵的鲜血,又凭这血动用宝术。心疯狂鼓噪,仿佛在缠身烈焰里化作灰烬。祝阴知晓自己遭轩辕剑所创,神智在渐渐流失。时候不多了,他需得将神君护送至人间才行。

  可正在此时,他忽觉眼前一暗,脸颊被捧住,易情拼尽气力抬头,将唇贴了过来。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入口里,祝阴心里一痛,易情几乎咬断了舌头。烈火烧成一片,他怀抱易情冲出,身影耀眼,宛若涅槃。

  甲兵们见势不妙,有人大喝:“取顿丘兔目镜来!”

  顿丘兔目镜取来了,火焰蹿到镜面上,竟似撞到了墙上一般,原路而返。天兵们持着镜,小心地引那烈焰与天穿道长唤起的水瀑相撞——左不正一惊,他们想借此教水火抵牾!

  “张炬烛天”的烈焰与凡间水瀑相接,顷刻间散出浓厚水雾,宛若奶浆,充盈天地。少女正立于祥云端,心焦如焚,却听得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左不正,回来。”

  她听见了天穿道长的声音,淡而平静,却如剑刃划破长风。听罢这话,左不正亦不再迟疑,纵身跃下。

  此时易情与祝阴已凭流风落地,跌落山门前,水幕横亘于天,遮住天磴去路。神伞“定风波”在半空里画下了卫护符,暂起一道无形藩篱,将漫空天兵阻住。天地间降下倾盆暴雨,四野水雾弥漫,雨声如炮仗般隆隆作响,然而烈焰仍在水幕上方燃烧,即将将其吞噬。易情与祝阴跌倒在泥淖里,望向天空。

  黑云倾动,水雾腾天。燎原烈火在乌云上熊熊铺展,毒火飞上天磴,那通天长阶开始燃烧。

  “天磴……”易情勉力睁眼,虚弱地道,“烧起来了?”

  祝阴托掌,左不正在狂岚中险险落地。在水火相攻之下,维系天地间通路千万年的天磴如飞灰般溃散。那天磴自群峰之顶延展而上,本如一道虹彩联通天地间。

  而如今,天穿道长仰首,眸子如两汪静池,道:“天磴断了。”

  “断了会怎样?不是更好么?”左不正喘着粗气,道,“那伙该死的天兵便下不来了,咱们从此与他们天人两隔,再不相见啦!”

  天穿道长悠悠道:“昔日,颛顼帝曾行‘绝地天通’之术,可后来有人铸得神迹,上抵天廷,这天磴便留了下来,直至今日。如今它断了,既算得一件好事,也算得一件坏事。”

  “师父,为何您说这是好事?”左不正问。

  “好便好在天兵不会来犯,咱们能在无为观过上安稳日子。”

  “那又坏在何处?”

  天穿道长说:“坏便坏在天兵虽不会来,可咱们依然被盖在天廷下头。你瞧,我们就像一只离天廷很远的洗脚桶,他们若有污水,也还能随意泼将下来。”

  祝阴捂着伤,断断续续道:“师父,您说的天廷会泼来的‘污水’,是指灾荒么?”

  天穿道长点了点头。

  众人沉默不语,此时抬眼望去,天磴如一支在火堆里挣扎的枯枝,于烈火中苟延残喘。栗紫的天穹里已不见天兵身影,天磴已断,他们被永远阻隔于中天之上。天与地就此分隔。

  但若神明欲攫取人世福气,为阳间降下灾殃,却也轻而易举。只因福祸可凭香火抵重霄之上,不必神灵劳动大驾便可操纵。

  两人正痴痴望着苍穹,此时一片雪白忽而遮住了视界。不知何时,那五柄利剑已然化回纸伞模样,轻飘飘地落进天穿道长手中。天穿道长持着伞,将那伞遮在他们头顶,而她于雨中静立,白衣如霜,飘然出尘,宛若仙子。

  天穿道长望着易情和祝阴,如注暴雨里,她的目光宁静无澜。

  “车到山前必有路,其余事往后再谈。”她说。“现在,恭喜回家。”

第五十章 寒暑移此心

  雨像天河倒倾,下了三夜,一刻不歇。

  内房里水漉漉的,雨粒子从青筒瓦里漏下来,打在地上,拨弦似的脆响。易情盖一张发霉布衾,仰面躺在四面床上,像躺在一具棺椁里,了无生气。

  落入凡间的那一日,天穿道长虽与他说“恭喜回家”,可这处着实不似原来的无为观。天书之外的世界一片荒芜,牌楼倾颓,灵官殿破败,雨落潇潇,汪洋万里,整个世界如一张蒙尘的墨画。

  易情曾问祝阴:“这就是天书之外的景色?”

  祝阴书中书外的魂心已然融为一体,因而此时的他有着做天书时的记忆。他的神色里隐忍着愤懑:“本不该如此的。”

  “那为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祝某一直身居云峰宫中,竟不知下界已被众神糟蹋成了这般惨景……”祝阴咬牙,眼里似烧着火,“他们只顾享乐,夺去了凡世福气,且将他们本应背负的灾荒抛入世间!”

  从九重天下来后,易情便于无为观中养伤。观里众人怕碍着他,便也未常来叨扰。可这三日里,他的伤势却是一天比一天坏了。第一日,他两手寒栗不止,不可持物;第二日,他一足不摄,不可走动;第三日,他一耳混沌,不可听声。

  此时的易情瘫软在床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雨珠一粒粒地挤在滴水檐下,不一会儿又被挤落下来,融在淡蓝紫的烟水里。他望着这景色已有三个时辰,可却没法爬身起来,换个地儿观雨景。

  因为他动弹不得。

  身躯的知觉在渐渐失去,为了将天书中的凡世剪裁入现世,他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可这亦有代价,那便是他的性命。他本是书中之人,本不该于书外留存。起初是四体,进而是五感,如今却连情愫也似在渐而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易情想,现今的他却真如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了。

  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此事。他将祝阴与无为观中人从书里带了出来,教他们可在现世里过活,若问他觉得此生是否有意义,他如今已觉意义非凡。

  木门忽被笃笃地叩响,那声音像两枚石子投入了池塘。易情抬起脖子,却想起自己浑身僵直,不可动弹,便喊道:“门开着,进来罢!”

  祝阴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散着墨发,肩头夹着纸伞,怀里抱着盛药的木托,一边肩膀被雨淋透了,湿去的部分像一块新裁的布,缀在身上。“师兄。”他轻声唤道,声音却沙哑而疲惫。

  “祝阴?”易情问,“你的剑创好了么?”

  祝阴点头,“祝某先前吸了您许多血,您如今缓过来些了么?”

  易情也点头。此时他们二人却在不约而同地想:扯谎!祝阴的中衣里裹着细布,一层又一层,都被血染透了,若不是着红衣,还真会被瞧出来。易情则是病病恹恹,不多时便会撒手人寰。

  祝阴在榻边跪下来,伏侍易情吃药。易情道:“我跌着手脚,痛得厉害,暂动不得。师弟,你劳苦些,帮着我点儿罢。”

  “是,祝某定尽心侍奉您。”祝阴笑了,仿佛没看穿这是个谎言。

  他小心地用调羹舀起药,递到易情口边,却见易情直勾勾地盯着他。祝阴吃了不少神血,先几日受的伤也几已愈合,如今那脸蛋儿白白净净,像凝脂白玉。

  “怎么了,师兄?”

  易情说:“我见你好看,多瞧你几眼。”

  祝阴微笑:“祝某的脸本来就是要生成讨您喜欢的模样儿的。”

  “瞧着这张脸,我总算觉得从天书里将你拉出来倒是件好事了。”易情眨巴着眼,道。

  “能和您见面,自然是件好事的。”祝阴笑道,脸上像开出了花。

  吃完了药,易情倚在墙边。风儿从槛窗纸的破洞钻进来,有湿润的苔藓气息。风刮起来时,雨也响起来了,像伽蓝的风铎,在房外的青石板上丁丁当当地跳着。祝阴收拾罢碗勺,却仍不走,拾掇内房里的物件,将各处拭得一尘不染。易情望见他在镜台前坐下,用交股剪在红纸上裁拿着小帚的扫晴人,待剪罢了,祝阴将小纸人儿系在檐下,虔诚地拜了拜,道:

  “若是天晴便好了,祝某便能同师兄一块儿去踏青……”

  易情含糊地应声,却在心里苦笑着叹息。他想,晚了,他快动弹不得了。他还能看见晴天么?

  晚霞染满窗洞,天穹如一张醺醉的脸。祝阴出了内房一趟,给他送来一碗崧菜索粉,喂他吃罢。易情有些脸红,只觉得自己变成了废人似的。然而确实是个废人了,手脚皆似冻在冰里一般,一只眼、一只耳都没了知觉,说话的声音愈来愈哑,兴许过不多久便不可吐字了。易情想,他快要死了,是么?恐惧像一阵紧呼呼的风,灌满心口。

  祝阴一言不发,打来热水,替他解衣拭身。月牙儿升起来了,窗外的榕叶影像飞雁一般在他身上滑过去,易情赧然地闭眼,他感到系带被抽开,中衣滑下来,他如一条砧上之鱼,等着祝阴的巾帕擦过他的躯体,替他除鳞。

  祝阴埋头擦拭他的身躯,却忽而道:

  “师兄,您撒谎了,是么?”

  易情睁开眼。祝阴的脸藏在阴影里,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您动弹不得,是因为动用天书而付出了代价?”祝阴继续道,“您为了将祝某与无为观中人拉出天书,才落得这番模样,是不是?”

  他语气平和,却带着咄咄逼人之势。易情扭过头,支吾道:“不……我……”

  想了好一会儿,易情才讪笑道:“师弟,瞧你睁眼说的甚么瞎话!我只是一时体虚,方才起不来榻。等我养两日好了,便爬起来揍你脸巴子!”

  祝阴捏住他的手心,微微使力。

  易情倒吸一口凉气,神色微变,后来哽咽道:“痛……”

  “既然师兄觉得痛,那便反打祝某一巴掌啊。”祝阴说,眸色沉冷。

  易情欲抬手,可手脚千钧似的,纹丝不动。于是他瞪着两只眼,如气泡鱼一般气鼓鼓地望着祝阴。

  祝阴冷声道:“您瞧,您连动也动不了了,您还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么?”

  易情嘴硬:“值得,怎么不值得?何况我就爱这种我舒舒坦坦地躺着,你做个下人替我打点好一切的感觉。喂,小祝子,快些替我沐浴。”

  祝阴将他轻轻扶进木桶里,嘴上却不留情:“师兄,您再这样作践自己,祝某便要生气了。”

  易情似是真怕他生气,赶忙闭了嘴巴,抿得紧紧的。祝阴拿澡药和了水,避过创口,细细地擦身子。腾腾雾气里,他望见易情低垂着眼眉,眸子乌黑,像微凉的夜色。

  “您说,往后我们应如何是好呢?”

  祝阴喃喃道,易情诧异地抬头看他。

  “天磴已绝,天地再不相通。从此人世再无神明护佑,再也无人可铸得神迹,上抵天廷。”

  易情说,“真奇怪,这不是你想要的结果么?神与人相安无事,他们吃他们的酒,咱们耕咱们的田。”

  祝阴摇头:“不会相安无事的。而且——”他直直地看易情,“这虽是祝某愿望,却绝非您的心愿。”

  易情愕然,微微张口。

  “祝某虽欲与您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可您一定不会对人世坐视不管,是罢?所以祝某在害怕,害怕您会为了这人世而将祝某抛下。若绝地天通之后阳世每况愈下,您会想着重返天廷么?”祝阴垂眸。

  “我不会抛弃你。”易情说。

  祝阴回答:“祝某知道。”

  他知道易情不会抛却世上任何一人,因那人是福被世间的神明,可神明却会撒谎。在听过太上帝所言后,他心中有所动摇。

  若太上帝是烛龙,他又是甚么?

  他隐约有所察觉,在他仍为一条山野小蛇时,在神君于紫金山下拾到它之前,他与神君之间约莫还有一段往事。

  他还有时间去了解么?轩辕剑刺伤胸膛,神智正如沙流逝。他不知明日的自己会变成何等模样,兴许是一头并未开化的野兽。

  祝阴将易情从木桶中扶起,拭净身子,送上床榻。易情似是很倦,挨着皮角枕,不一会儿便坠入梦乡。祝阴拾掇罢了,在跪垫上坐下,静静地出神。

  月光钻过竹簟缝,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像雪白的梨花瓣。夜色凉如秋水,可他心口却似藏进了一个暑日,烫得发疼。燥热与疯狂渐渐侵蚀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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