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回至内房后,易情僵躺于罗汉床上,出神地思索着这两个问题,神思忽忽,似中了邪。翌日清早,祝阴为他端了碗纶布烩面来,一眼便望见他滚落床下,口中叼着一根断几杖——是微言道人往时在房里落下的,正艰难地用唯一可动的下巴颏儿点着地,菜青虫似的缓慢爬行。

  祝阴变色,慌忙放了面碗,将在地上用下巴爬动的易情搀起。易情下颔擦破了皮,满是尘垢的肌肤上似生出了一点红梅。

  “师兄,您这是做甚么?”

  易情灰头土面,朝他讪笑,“我的脑袋尚且动得,兴许还能攀得天阶……”

  祝阴冷笑:“靠下巴去爬天阶?”他言辞尖刺,手上动作却轻柔,寻了些十灰散来敷伤。“九重天去地六亿万里,您想这般爬着去?就算您真攀上羡天,天磴又已断绝,您还要如何攀余下七重天?”

  易情厚着脸皮道:“总会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意思便是没有办法。”祝阴黑着脸道。

  虽遭祝阴打击,可易情却不依不饶,他竟艰难地爬去微言道人的丹地,央求迷阵子予他一辆四轮车。迷阵子见他可怜,倒真削木伐竹,搭了一辆小木车来。黄昏时,祝阴端着药食入内房来,却见易情端坐在四轮车上,嘴里叼着牵动木轮的麻绳,神气活现,口齿不清地叫道:“祝阴,你瞧,我虽走不得路,但也已寻到办法了!”

  祝阴大惊,旋即神色黯然。他不明白为何易情心志如此之坚,后来方才想通:神君素来是这样的人的。

  于是祝阴咬紧了牙,对易情软磨硬泡,要他放弃再上天磴的念想。可易情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倘祝阴多说一二句,他便大叫:“长舌王八!”于是祝阴懔然改容,将他拖到床榻上一顿狠干,易情被捅得吱哇乱叫,却还是正色道:“我要上天廷。”

  祝阴没法子,只得让他在天坛山上闲晃。山乃勾连天地之阶,人间每一座峻峰上皆有天磴,不计其数的天磴犹如辐辏,中心汇于昆仑。天坛山上亦有天磴,只是遭荒榛野草掩没已久,且曲折蛇行,不若直上昆仑来得快。可如今易情却难至昆仑,于是他便时而上天坛山峰去看那天磴,每日自初日高升时而去,月色胧明时而归。

  易情靠咬着系于木轮上的麻绳推动四轮车。初时他上天阶,总不顺利,易摔个底儿朝天,后来他抓住诀窍,每登一级,便用墨术画出小石子儿,垫在轮下,倒也能行好一段路。易情口角被磨出了血,夜里归来时,祝阴用沾药的巾子轻轻抹拭。

  他想,师兄哪一日才能放弃那升天的念想?

  他本以为以易情的犟性子,这一日总不会来临,可总归是到来了。

  这一天,细雨斜风,天色澹阴。祝阴忧心易情淋湿,拿着竹簦便去山顶虚皇观寻他。峰顶花残泥冷,寒风飒飒,石笋林立,如静默的朝圣人列。虚皇殿烟聚萝缠,两扇萧条破扉敞着。

  祝阴走过殿中,来到后门,却见易情坐在滴水檐下,四轮车倒在一旁,愣怔怔地望着地。

  “师兄,您怎么坐在这儿?”祝阴走过去,摸了摸易情的肩头,已被雨水淋湿透了。

  易情没答话,眼神空洞而惶恐。

  祝阴又笑问道:“您不是急着要上天磴么?如今怎的一点神气也没啦?”

  这时,他却见易情轻轻摇了摇头,失魂落魄道:

  “我不上天磴了。”

  祝阴愣住了。他顺着易情的目光望去,只见老青砖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血肉。血迹自天磴的方向一路延伸过来,有被斫下的半张脸摆在青砖石上。

  忽然间,祝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慢慢站起身,走过去,站在那肉块之前。那脸上嵌着一只乌黑染血的眼珠,盛满惊恐之色。鬓角仍留着,上面插着一支建兰簪子。

  祝阴认出了这张脸,他脸色苍白,喃喃道:“是……少司命大人么?”

  易情点头,埋下头,声音颤抖。“我试了几回,欲攀到中天。有一回成功了,好不容易才捱到中天上那天磴的断处。羡天里却仍有金甲神人留守,他们见了我,就……就……”

  他深吸一口气,“将少司命的残肢抛了下来。”

  祝阴仰首望去,只见天边云隙里闪出烂漫金光,肃杀之气从天顶泄下来——金甲神人一直在把守第二重天!他的心摇颤不已,猛然回身,将易情揽入怀中。“不打紧的,师兄,您别难过……”他口齿不清,慌不择言,“少司命贵为神体,若不伤及魂心,她还能复生。她是司新生的司命!总会有法子的……”

  易情恍惚地点了点头。“我知她是神明,不会那么快便死。可正因如此,她需经受万般折磨。”他的目光越过祝阴肩头,落向远方。那儿似有血肉模糊的团块,祝阴仅回首瞥一眼,便难过地闭眼。易情说,“天廷不欲我再度升天,因他们已将这人世抛弃,他们若有心,还能再扶一位新任的司命起来,再造一个人世。少司命与我皆忤逆太上帝,故而她也逃不过惩罚。你知道么,祝阴?金甲将今日已抛了五条手臂下来。少司命在忍受他们的刑罚。”

  祝阴问:“您想去救她么?”

  易情神色黯然,“兴许不去救才是最好的办法。我若不上天磴,他们便不会对少司命掴打挝揉。即便我要去救她,我走得这般慢,岂不是又要教她平白受了折磨?”

  “回去罢,祝阴。”最后,他在祝阴肩头轻声道,嗓音里带着无限的哀冷,“我放弃了。”

  和雨穿户,穹窿泛出樱草紫,金钱松伸展着,枝杈探入天幕,像细而密的裂纹。四下里湿润而冷,遥远的湖面上偶有两声白鹳的“嗒嗒”嘴响声。祝阴蹲在支摘窗儿下择菜,思绪万千。

  易情说了要放弃再上天磴,他却不觉得欣慰。

  恍惚里,师兄那魂不守舍的模样与紫金山中的神君相叠。祝阴浑身发冷,他想起在那个苍白的清晨,神君卧于榻上,气若游丝地与他说的话,那时的神君恬淡地笑着,心灰意冷地与他说:“如此一来,我此生便有了意义了……”

  刹那间,那浓厚的悲切之情如山崩而来,訇然压向心头。菜篮倒了,祝阴怔然望地,不知觉间,颊边竟扑簌簌落下泪来。

  他不愿师兄再上天廷送死,却也不愿见神君心死。

  他的师兄当是意气飞扬之人,应可上九天兴云作雨,可于中土涤瑕荡秽。

  祝阴猛然站起身来。流风于周身汇聚成狂岚,他步履坚定,往天坛山巅行去。

  次日清晨,躺于内房床榻上的易情兀然惊醒。浑身酥酥麻麻,如筋骨重锻。他试着抬手,却惊愕地发觉自己已能动弹。

  发生了甚么事?易情愕然,为使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合,他已将四体当作代价交了出去,可如今却仍能动作。

  艰难地下了榻,肌肉如冰一般僵冷,易情抓过床边的藜杖,一瘸一拐地行出门去。这一踏出门槛,他当即震惊不已,屋外漫天飞灰,像一场鹅毛大雪。浓烈的热浪扑涌而来,连风也微微扭曲。

  燃烧声不绝于耳,他顺着声音往前走。阳光洒落下来,温暖无比。笼在山间的灰蒙蒙的雾气散开了,仿佛一切都鲜活起来,有了颜色。他望见翠绿的松柏,雪白的梨花,艳红的桃李,从山巅上升起一道歪歪扭扭的天阶。那天阶不大平整,有些犬牙似的尖刺,易情辨出那是骨片。

  那崭新的、由骨片组成的天磴延伸至天际,汇入中天。天磴上烧着艳丽的火焰,如盛开了一路荼蘼。羡天上的金甲将因那烈焰略略退却,但仍张弓待射。可易情走上前时,却不觉滚烫。

  他试探着迈出一步,踩上天阶,如春的暖意围裹全身。

  “你要走了么?”

  身后传来问询声,易情回过头去,只见无为观的众人站在槐荫下,笑盈盈地望着他。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左不正、三足乌与玉兔,他们的目光祥和而恬淡,仿佛他的所举皆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易情挠了挠头,“还未与你们好好道过别呢,如今便走,未免仓促了些。”

  天穿道长平静地问:“你要通过天磴,去往九天之上?”

  易情微笑:“我要最后一次赴往天廷,寻到真正救世的法子。”他仰头,目光穿越霄空,“这也是我要铸成的……最后一次神迹。”

  “凭借凡人之躯自天磴而上,去往天廷。这确是连我也尚未铸得的神迹。”天穿道长叹息道,“若你真能步入成天,已算得结成道果了罢。只是这六亿万里的路途太长,咱们若倾观而出,陪你上路,恐怕也会中道而亡。我的神剑亦在画镇守符,无力带你飞越重天。易情,这旅途于你而言,着实太过孤寂了些。”

  微言道人亦嘟嘟囔囔道:“老夫不大明白,拿祝阴的宝术杀上成天,不更省气力么?”

  天穿道长说:“微言,你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以为天阙真好闯过?实话与你说罢,一万一千二百年来,不曾有除了铸得神迹之外的凡人通过天门。非但是烛龙,连百王之先的青龙也难通过。”

  书里与书外的天廷不同,易情知晓,这书外的天廷乃森严重镇之地。先前他们侥幸落下九重天,已致重伤,如今他只身闯去,真个乃登天之难。

  易情却摇头,笑嘻嘻道:“你们便留于人间,等着我的好消息罢!”

  众人一惊,旋即神色一黯。

  易情说得虽轻巧,可徒步攀上九天,究竟要花费几亿万年?若是祝阴仍拼尽全力,动用两件宝术,仍可少度得一重天。

  可如今,祝阴却……

  易情见众人沉默不语,忽而发问道,“对了,祝阴呢?”

  一刹间,心头宛如刀割。他左张右望,偏不见那红衣人影。不祥之感像一只罩子盖了下来,密密实实的笼住心头。易情抬头望向天磴,他忽而发觉天阶是由巨大的骨节与细碎的骨片补缮的。

  他曾见过这骨节,在紫金山里,是烛龙之骨。天阶边环绕的火焰明亮而熟悉,亦是烛龙的宝术迸发出的烈焰。

  祝阴用龙骨补起了天磴。

  悲哀之情涌上心头,几乎让易情窒息。他望着自己颤抖的手掌,明白了为何他如今还可动弹。这是代价,有人以身躯作为代价,换得他能行动自如。一刹间,他红了眼,拼命四望,呼喊道:

  “祝阴,你在哪儿?祝阴!”

  “我在这里,神君大人。”

  忽然间,一个细而弱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易情猛然转身,却见火迸金星,如雨飞灰里,天磴上盘着一条小蛇。

  那小蛇褪了浑身赤鳞,瞎眼缺牙,却高兴地咧口对他笑。它小心翼翼地道:

  “神君大人,您还认得出我么?”

  “认得……”易情说,心头五味杂陈,他弯下身去,捧起那小蛇,“……自然认得。”

  小蛇说:“我将手脚给您了,因为神君大人不像我,用肚皮便能爬动。”它夸耀似的亮出它的肚腹,可那其上亦是伤痕累累。

  它正说着,却觉身上一湿,易情的泪水滚落了下来。他咬牙,痛苦地道,“可是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一无所有了么?”

  “不是一无所有,”小蛇用红舌舔去他颊边的泪,“只要在神君大人身边,我便无所不有了。因为神君大人便是我的世界,与您同道而行,我便似拥有了世上的一切。”

  “对不起,祝阴……我素来都是对不起你的。”易情垂眸,泪眼婆娑,“你要陪我一起上天磴么?”

  烛天火光里,小蛇伸出尾巴,轻轻缠住了他的手指。一切都变得很亮,宛如白昼。易情知道那是烛龙带来的火海,在这火焰里,既无寒冷,也无黑夜。

  “当然了,神君大人。”

  小蛇眯起仅余的金眸,笑意随着眸光流淌而出。

  “我与您约定过,要与您永不分别。我会为您上穷碧落,下抵黄泉。”

  ——【卷三 下有黄泉】完——

  注:“人生岂草木,寒暑移此心……兰蕙虽可怀,芳香与时息。”——韦应物《拟古诗十二首》

【卷四 上无青天】

第一章 孤舟尚泳海

  ——

  雨落了下来。白花花的水珠在灰筒瓦上迸溅,像铺了一层绒毛。檐上滴滴答答地响,像无止歇的木鱼声。

  雨针织成一张大网,笼住天坛山。宫观星罗棋布,自山脚一路缀上山巅。湿润的风自万寿宫、紫微宫和上方院里一路拂来,落进一间破败的荆梁屋。

  此处亦是一座道观,门屏上悬一书卷样的小匾额,歪歪扭扭地写道:

  “无为观”。

  观中山房里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方额狭眼,厚脸长鼻,一道刀疤穿过鼻骨,将杀气腾腾的两眼分开。绛褐衣敞着,露出毛绒绒的胸膛,平冠压在满是剑茧的手下,比起道士,看着更像个匪贼。观音像被推倒一旁,他在须弥座上跷起二郎腿。

  “进来!”他向屋外叫道。

  檐下蹲着一列蓬头垢面的小孩儿,一听他喝叫,便会当即乖顺地走进来,在蒲垫上匍匐跪落。

  男人抬头,当即眼前一亮,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女孩。面如桃瓣,唇似涂脂,只是一双凤眼冷冷的,其中似飘着潇潇凉雨。

  “你叫甚么名字?”男人问。

  少女说:“我没有名字。”

  那粗卤道士点头:“不错,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丧家的野犬,是从来没有名字的。但今日你便会有了,我在山沟子里养了你三年,如今你已学岁,有两个选择予你选——是要卖身,还是卖命?”

  这句话每年他都要说上百来回,见过的孩童的面亦有千万张。可男人在疑惑,他不记得观中有过如此妍丽的女孩儿。如此惊艳的容貌,见过一眼便当不会忘。

  少女面无表情地抬脸,天光映亮了她瓷白的脸颊。后门敞着,她望见方才进房来的孩子们已一个个走了出去。门外停着架牛车,一个裹青头巾的龟公站在一旁,将孩子们推上车去。寥落的雨里,裹着黑布的车舆如一张大口,悄无声息地将孩童们吃下。

  于是她转头望向男人,问:“卖去哪儿?卖给谁?”

  “倘若是卖身,那便卖去作山下的私窠子,倘或是卖命,那便卖予我,随着我一起做买卖。”那男人笑道,咧开一口黄牙,“做人命的买卖。”

  他身旁是一尊蒙尘的真武大帝像,夹面兑头,持剑怒目,足踏龟蛇。只是那泥像摊开的手里持着一只油纸包,里面堆满血迹斑斑的人耳。每杀一人,他就往神像的手里放一只耳朵。

  道观是死士的窝藏地,势家将流离失所的孤儿们藏在观中,抚育他们长大成人,若是有天资聪颖的,便迎作门客,其余的皆会被当作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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