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4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那粗卤道士见少女不答话,又阴惨惨地笑道:“卖身便不必卖命,卖命便也无须卖身。是做个任人骑枕、却风雨无忧的妓子,还是做个入死出生,随时会肝脑涂地的死士,任你选择。”

  少女却摇头,“我都不选。”

  男人怔住了。雨落萧萧,渐有瓢泼之势,声如高山落泉。阴暗的山房里,他望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陡然绽开。少女身后藏着一柄利剑。

  “我不卖身,也不卖命。”少女说,叫出了男人的名号,“天穿道长,我是文家的客卿。文家欲你死,于是我来买你的命。”

  话音未落,那少女便兀然拔剑,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上窗纸,像开了层层叠叠的红梅。少女收起剑,转身推开槅扇。檐下蹲着的小孩儿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皆瑟索地蜷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她,如看着一只鬼怪。

  “看甚么看?都散了。”

  少女的脸依然无甚表情,如无澜的平湖,她提着剑,血滴落在脚旁,像蛇一般爬进了雨里。她说。

  “你们爱上哪儿讨生活,便哪儿去罢。从今天起,我就是无为观的天穿道长了。”

  孤儿们散去后,少女撕下窗纸,揉皱后丢进卫河里。她坐在斋房里,静静地听雨。偌大的山林里仿佛只有她一人,她总是这般孤寂的。

  她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记得自己于聚仙镇的尸堆里醒来。豫州那时正有七宗藩横行,剥掠地产良田,饥民不计其数。因无力抚养,她被生母用纸伞托着,弃于尸坑中。

  少女本该一生寂寂无闻,可老天却似对她独为厚爱。未至豆蔻芳华,竟已无师自通,能悟三炁五行之道,縿星驭龙,以伞化剑,将乡中豪横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她横行恣意,颇得文家青眼。文家诚邀她作客卿,她便也只挂个名头,依然在九州里闯荡。

  只是神仙也需靠香火延命,她身为凡人,也自需讨生活。杀人不过为谋生计,此事她已做过不止一回。

  将无为观里洒扫一番后,少女下山去采买熏炉用的天泽香。雨已歇了,圩场里热火朝天,草棚里摆着团饼粗茶、青白盐与捆好的鱼蟹,人头像锅里炖的稠粥米粒,挨挨挤挤。少女一身白麻衣衫,正低头拣香,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一声大喝:

  “女贼!纳命来!”

  话音方落,斜刺里冲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来,手持钢刀,刀光犹如雪片,唰唰几下劈向少女!

  见陡然生变,少女却不慌不忙,她微一扭头,便伸出手中拿着的两枚线香,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厚重钢刀夹住。

  四面惊声大起,行客们惶恐退去。另一个黑衣人直冲上前,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扇了一掌。这一掌打得那黑衣人天旋地转,两眼火辣,当即滚地痛嚎,原来是那少女手里捏着把多伽罗香粉,竟乘机塞进了他眼里。

  “女贼?哪儿来的女贼?”少女东张西望,口气却仍平淡,“予我钱财,我替你们捉来。”

  “叫的便是你!”有黑衣人青筋暴起,跳脚道,“你个娼马子!贱人!杀了新野邓氏之后,还想走脱?”

  那白衫少女却摇头,“我不叫娼马子,也不是贱人,你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她目光恬淡如水,倒真教黑衣人们动摇了一瞬。有人嘀咕道,“莫……莫非真认错啦?”

  可他们从腰间抽出画像,对着那女孩儿一看,却发觉眼耳口鼻俱能一一对应。就在这间隙,那少女忽而动作如疾风迅雷,将草棚毛竹踢断,抄在手里,竹竿如出水蛟龙,呼啸而出,将黑衣人们拦腰打翻。

  “是啊,认错了。”

  少女叉着腰,说。

  “告诉你们,我是天穿道长,才不是你们要寻的人。”

  宋家囿苑之中,花开满园,淋漓簇沓,如铺艳黄锦毯。湖中亭里,一群白须老者正吃着酒。

  “放肆!”突然间,一闪缎衣老者猛然摔杯,“黎阳天坛山的那女娃娃,简直是狗胆包天!”

  “不错,那小妮子粗通道法,略懂剑意,便恣意妄行,老夫等怎可任其为非作歹?黎阳世家,真无一个镇得住她的么?”另一老者抚须道,“说来,这女子姓甚名甚,是何方人家?”

  众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之色。有人支吾道:“听她自称,似……似是叫天穿道长。”

  一暗花缎衣老者道:“好,五日后我集灵都观山居道士,去灭她威风!”

  另一圆头老人说:“山居道士还不成,需天真道士方可。老朽闻寻常修剑道之人,穷其一生兴许都未能炼化仙剑。而玄风道人道高德厚,如今可驭仙剑两枚,更是举世无双,不如请道人出山,震她一震!”

  有人面露难色:“这玄风道人架子颇大,不知拿八抬大轿去请,以天山的澡雪金莲去换可能央他出手?”

  “一朵金莲不成,兴许需七朵。”

  “七朵便七朵,”闪缎衣老者肉疼地摸着袖袋,“那妖女败坏世家名节,对高门昆裔随意踢打,倘能使她气焰得挫,那也值了!”

  五日后,少女穿着从观里衣箱中翻出的纯帛衣,下山买灯油。还未走下石阶,便见山脚下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十数个黄褐衣炼气士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不客气地道:

  “喂,你是天穿道长么?”

  少女淡然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人群,说:“我是。”

  众方士见她生得蛾眉皓齿,有仙姿玉骨,心中不免怜惜。方才那发话的人口气竟也放轻缓了些,道:“你知你做错了甚么事么?”

  “不知。”那少女道。

  “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动了南阳阴氏、清商宋家和汝南世家?你入汴京时,打断了范公子的腿,折了张少爷的牙,你现在是势家的肉中钉,眼中刺。”

  那方士以为经自己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少女会敛些气焰,不想又听得她道:

  “这是错事么?”

  “自然,自然,打人怎可不算一件错事?”

  “我瞧他们设关扑局、讹人财,方才打他们的。我打恶人,算是错事么?那你们若要打我,岂不是也要犯错?”少女反问道。

  众方士一时哑口无言。

  “我思来想去,平生不曾犯错。兴许今日倒犯了一过,”少女又道,“那便是我生得太过倾国倾城,竟招致你们纠缠。”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如疾电般探上背后纸伞。方士们惊觉不妙,纷纷自怀里掏出黄符,欲请太岁星君。可那纸伞轻巧一旋,又猝然张开,如一朵莲花轻盈落在少女肩头。方士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发觉手中黄符齐齐断作了两截。

  方士们骇然,冷汗暴出,仿佛从脑门一路淌至脚底。那少女的纸伞边缘极利,闪着月弧似的寒光,那不是一把伞,而是一柄剑。

  她出剑了,而出手时竟有霹雳之快,快到无人能望清她的剑路。

  人群里分开一条道,方士们寒着脸让路,道路尽头是一座油幰朱网的轺车,帷帘卷动,有人在车中抚掌大笑:“好剑法!”

  帘布翻卷,车上飞落下一个青年来,踏在地上。那青年剑眉星目,顾盼神飞,装金锻衣笔挺而利落。见了那青年,方士们中有数人纷纷拱手,卑下地道:“见过玄风道人。”

  余下的方士则暗自大惊,不曾想玄风道人竟是个如此年轻之人。

  那青年踱着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麻衫少女,目光落于她手中的皮棉纸伞上。那是一柄洁白如玉的纸伞,看似平平无奇,实则独蕴仙机。玄风道人微笑:“姑娘,你师从何人?习甚么经?在下瞧你舞剑如飕风卷浪,气势如虹,你的师父定厉害得紧。”

  少女说,“我没有师父,我的师父就是我自己。”她神色凉薄,又道,“你夸我师父,便同夸我一般。谢谢你夸我。”

  玄风道人的脸色青红交加,他撑开竹股扇,又强笑道,“罢了罢了,你这小女孩儿,不曾见过世面。我略赞你一番,却还不算得真钦佩你。你只堪堪化得一剑,便胆大包天至此。”他打了个响指,剑刃如戏海飞鸿,轻灵舞动,在他身后轮转而出。

  方士们见罢,当即变色,叫道:“——双剑!”

  炼一剑便需耗三元、费九炁,结成百神,若无极大机缘,连条剑胎也炼不得。剑道弟子常于此耗费百年,玄风道人竟可持双剑,可见其惊才绝艳。

  玄风道人微微一笑,明眸如晶露,俊雅动人。他指节微动,双剑上下翻飞,如花阴双蝶,栩栩蘧蘧。瞧那潇洒英秀之态,世上无一女子可不动心。

  “见到了么?”他对少女笑道,“剑道应这样修才是,今日也算得教你开了眼,你收起剑,回山野去罢。”

  方士们瞧得目瞪口哆,亦在背地里偷笑。他们知主子为何要请玄风道人出山了,一是此人已入道真,可使役双剑,高居万人之上;二是玄风道人生了副好皮囊,那少女又恰是芳心有意的年华,焉能情摇意乱?

  可不想那少女神色无变,“按你的法子来习剑道,便可修得双剑么?”

  玄风道人笑道:“那可未必,少有人如我这般可道头会尾的,能成双剑,还需看悟性。”

  白衫少女道:“那不如我做你师父罢。修你的道,方只炼得双剑,着实丢人得紧。”

  话音方落,她便手腕一抖,手中的皮棉纸伞忽而灵光大盛,光芒正似斗牛,刹那间如铺开一条沉浮星河。待明光稍敛,玄风道人一瞧,登时变了脸色。

  五柄神剑正悬于少女身后,她撑着伞骨,背负瑞气祥光,犹如仙子。

  “五……五柄剑?”玄风道人口齿不清,“你真……真有五柄剑?”

  他上下左右、横七竖八地数了一通,五柄一柄不落。于是他心头如有山崩地裂,脸上显出一副呆怔神色,如一只冬眠初醒的地爬子鼠。

  “是啊,于剑道,我不过初窥门径。”少女道,“可比之于你,又如何?”

  玄风道人望望她,又看看自己,方才那昂昂自若之态已然消弭殆尽,他讪笑道:

  “自……自然是不及宗师您了……”

  玄风道人败退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豫州世家。

  湖似皎镜,花绵如织,世家长老聚于云水阆苑中,老者们面露焦色,交头接耳,论议纷纷。

  “想不到,连襟神洞廓的玄风道人皆会败于那女娃子手下……”

  “既然如此,还有甚么法子可镇那小妖女?”

  有人道:“她不过一介女流,有言道,女子重情。她虽得炼五柄仙剑,却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用‘情’去敌她罢,咱们总能寻到她的纰漏所在。”

  “那众长老有何高见?”

  沉默笼罩了阆苑。一戴幞头的老者沉吟道:“那妖女行事诡谲,兴许要人去,还与她说不通话。那妖又如何?老汉听闻南阳阴家饲有一神鸟,可通人性,极易教人哀怜。阴家上下凡见过那神鸟的,皆觉其玲珑可爱,着实讨人喜欢,不如让其去接近那女郎,说不准可寻见她疏忽之处。”

  阴氏长老点头,“此法尚可,不日老拙便将那神鸟送来,供诸位差遣。”

  那神鸟果真被送来了云水阆苑,用一只长方嵌石笼关着。众世家长老看那神鸟,却颇感失望,那是只乌漆墨黑的乌鸦,胖墩墩、圆滚滚,唯一的异处便是羽下藏着的三只小爪儿。

  阴氏长老微笑着介绍道:“这是赤日之精,三足金乌。曾被羿箭所射,落入凡间,所幸阴氏将其拾回了府中,好生照养。”

  众长老对那乌鸦左瞧右看,皆看不出有甚么过人之处,有人道:“这乌鸦黑得和煤球似的,真能讨女子欢心么?”

  “自是能的。”阴氏长老道,“别瞧它其貌不扬,实则口舌伶俐得紧。”

  他拍拍鸟笼,那三足乌竟开始谄媚地唱起曲子戏来,抑扬顿挫,婉转动听,只听它唱《跃鲤记》里的一折:“这口恶气实难忍,不报此仇不甘心——”

  后来又叫起口彩来,“河山同寿!松柏长青!各位爷爷们若肯予小的一点吃食,那往后便是会福泰安康……”见着了老妇,便也甜蜜地叫,“沉鱼落鸦,闭月羞花!”

  那乌鸦一边叫,一边挪着三只小爪,给众长老们勤恳地磕头。老者们见了此物,满心欢喜,道:“这煤球虽生得不中看,话倒中听。”

  于是,三足乌被抛落在了天坛山下。

  为让那自称天穿道长的少女更生怜意,这乌鸦被饿得瘦骨嶙峋,三只小脚被用细绳捆着。三足乌饿得呱呱乱叫,叫声果真引来了少女。女孩只着单衣,墨发如瀑,睡眼惺忪,手中拎一只水桶。

  “仙子,救命,救命!”三足乌见了她,奴颜媚骨地大叫。

  少女蹙着眉转向它,问,“你是甚么东西?”

  三足乌道:“小的是日中踆乌,不慎跌落入凡尘来,饿了三天三夜,已不成鸟形啦,求仙子垂怜,予小的一点食水可否?”

  它说这话时,扑眨着翠绿的双眼,颈子缩在绒毛里,楚楚可怜。

  少女点头,“好。”

  埋伏在山径红檵花丛里的方士们大喜,少女有所不知,那鸟儿喙里藏有毒针,待她将水舀来,水瓢递到其嘴下的一刻,三足乌会奋起而击。

  可少女却径直走过来,拎起了三足乌的爪子,又转身往山林中行去。

  过了半个时辰,方士们埋伏得心焦,无为观前保不准有符箓,若贸然闯进,兴许会被那少女发觉。有人问:“那黑鸟儿得手了么?”

  “不……不知。”

  方士们在身上胡乱翻摸,总算掏得一枚千里镜出来。有道士攀到树梢,把着镜筒往远处一望,当即大骇:

  “不好了!”

  “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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