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7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小泥巴是想回家,可无为观那地儿于他而言根本不是家,而是虎狼之穴。

  文坚颤抖着摇头,“不成,我和你师父有嫌隙,我上了山,会被她切成肉丝。”

  “师父宽宏大度,定会不计前嫌。我再替你美言几句,她会放过你的。”小泥巴不以为意。

  然而文坚依然瑟索,频频摇头拒绝,他说,“福神大人与我说过些规矩,自人间升天的天廷灵官不可再结尘缘,免得生些绳营狗苟之事。你若去寻你师父,也绝不可与其相认。”

  小泥巴不耐,道,“我二人是除鬼同侪,需一同进退。我尚且未究不过错,师父更不会究你。不论如何,你须与我来,若你不来,我就……”

  他忽地扬手,给文坚看手中之物。文坚惊见自己藏在怀中的白玉透雕香囊竟不知何时被他摸了去。

  “我就将你的宝贝烧掉!”小泥巴威胁道,伸出一指,指尖上跳跃着烛龙明焰。

  文坚脸色煞白,似被把住了命根子,只得连声应下。

  这时却听得远处一阵悉悉索索声,好似暗虫唧唧,两人一惊,慌忙抬头望去。只见得山林漆暗,本应伸手不见五指,遥遥地却飘来一点萤火似的红光。那红光飘飘悠悠,犹如鬼火。

  小泥巴的一颗心几乎被扯到喉头,他掐了一把文坚,低声叫道:

  “是游光鬼!”

  游光鬼别称叫血污,以红光与血色为兆。这荒郊野外不见人息,那便只会是鬼影。两人盯着那红光,只觉手中冷汗津津,心里如有钲鸣,一时紧张不已,簌簌发抖。

  那红光渐渐游近了。小泥巴颤抖着拔剑,文坚打战着捏手诀。小泥巴以气音对文坚道,“我数到三,咱俩一块跳出去压住它。”

  “我替你数。”文坚道,“……三!”

  一刹间,两人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吼叫着冲出去,似两条发狂凶兽。小泥巴隐约辨得红光后有个人影,便以剑搠其颈。文坚低喝:“宝术,形诸笔墨!”

  墨迹化作长链,顷刻间将那人形捆得匝实。一个红灯笼掉了下来,撞在小泥巴革靴边,小泥巴忽觉不对,又听得那被捆着的人唉唷唉唷地叫唤,提起灯笼一看,却映亮了一张苍白的脸盘子。

  那被捆着的人哀求:“两位大爷,行行好,小的身上只些皮钱,你们全拿去了便好,求饶了小的性命!”

  文坚冷下脸来,原来那红光是灯笼,他们打中的游光鬼却是个夜行人。

  “你是甚么人?”

  “小的是左近山里的道士,想起药王观里忘点上长寿灯了,所住的斋寮甚远,正要摸黑去点灯呢。”

  文坚却不大信他说辞,“我瞧你目色浮动,手脚又冰凉。怎知你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又是人是鬼?”

  谁知那人却忽地耷拉下眼皮,“是么,你不信便罢了。”他忽往地上四仰八叉地一躺,“你再好好想想,待你想定了再叫我,我先小睡一会儿。”

  这人行径古怪,文坚愕然。可这时借着光火,小泥巴却认出了此人样貌,不禁变色道:

  “——文宝珍?”

  此人正是昔日为替他报信而溜出文府的文宝珍。

  那人也惊愕,变了瞌睡模样,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细细地看小泥巴眉眼,半晌才犹豫道:“……易情?”

  因彼此都长了年岁,不再是往年的稚童模样,他们花了好些时候才与对方相认。见小泥巴生得秀如青柳,态若春云,文宝珍略宽心了些。可见文宝珍一副虚消模样,两眼下一片乌青,瘦得皮包骨似的,小泥巴却忧心起来了。

  文宝珍向他左右打量,喜道:“想不到我这辈子竟还能见到你!我听荥州人说你铸得神迹,已然升天了,不想今日却见你降贵光临凡世了!”

  又见小泥巴身边站着一人,便笑问道,“这位又是哪个兄台?”

  小泥巴提起灯笼,映亮了文坚的脸,文宝珍见那人目如冽雪,面若美玉琢成,然而眉宇间似有冷沉沉之气,让文宝珍想起这曾在文府里挫磨自己的恶鬼,不由得大惊失色,指着文坚叫道:

  “文……文公子!”

  “是我。”文坚点头,旋即扭头责小泥巴道,“我方才才说,不可与凡人结尘缘,可你倒好,一下便认起旧来了。”

  小泥巴奇道:“我若回人世省亲,会挨甚么责罚么?”

  “会被鸠满拏大人降罚,毕竟这是天廷律令,咱们星官是不可和有牵系的凡民相认的。若是认了,说不准会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以神木制成,可伤魂神。要是被认定重罪,还会被打作妖躯,贬往人间。”文坚拍了拍小泥巴的肩,“总而言之,咱们见了文宝珍,已犯了一过了。”

  听了这话,小泥巴脸色煞白。他虽盼着与昔日旧友相认,可却也欲上九重天,好完成师父未竟心愿。

  文坚得逞地微笑,“所以,咱俩还是莫回你那破观了罢。你那儿旧友多,若是你同他们一一相认,还不会被灵鬼官擒住,打个屁股开花?”

  见他二人贴紧说话,似有昵态,文宝珍甚惊,他只道小泥巴与文公子是死敌,怎么就凑在一块儿起来?且听文公子所言,他竟也随小泥巴一起升天了,这事更教文宝珍五味杂陈。

  捆在身上的墨链子松了,文宝珍仆着灰起身,歉意地对小泥巴道,“对不住,我害你坏了规矩。”

  小泥巴赶忙露笑,“不打紧,我见了你,反觉得开怀。我以为你因我而丢了命去了!如今你尚活着,我被赏一顿板子炒肉倒也值了。”

  文宝珍又懒懒地笑道,“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想回天坛山无为观看一看罢。我那时替你递书信,有幸蒙你师父收留,得了个‘迷阵子’的道名,说来,应算得你师弟了。”

  想不到文宝珍竟与无为观有这等缘分,且如今应称其作“迷阵子”了。小泥巴吃惊。

  “我想回观去瞧瞧师父。”小泥巴挠着脸庞,赧然笑道,“我已有数年未见她了。”

  夜风揽来一阵轻软杨花,纷纷落落,洒了他们满身。迷阵子忽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他却换了副轻快笑容,“成啊,只是师父如今尚在闭关,你若回去,需等上些时日。何况我方才听你所言,你如今是星官了,依天廷律法,不可与师父相认?”

  小泥巴为难地点了点头。

  “那便遮着些脸罢。”文坚说,却从怀里取出一只纸面,戴在面上。原来他在庙会上买了只纸糊的面具,只是生得黑面兽牙的凶恶模样儿,很是狰狞吓人。小泥巴见他以纸面遮脸,心道,“是教人认不得你是文坚,却认得你是罗刹食人鬼!”

  他不像文坚这样事事想得仔细,也忘记在逛街市时买个纸面,此时不由得有些懊恼。可垂头看见臂上红绫,又灵机一动。

  小泥巴问迷阵子道:“宝珍,你方才是从哪里认出我的?”

  迷阵子慵懒地笑,“本来是不大认得的,可看到你那对眼睛,鬼灵精怪的,便又想起你是易情了。”

  “不错,看眼睛是最容易认出人的。”

  小泥巴道,他解下臂上红绫,蒙上了两眼,又朝其余两人得意地笑道。

  “所以,只要我将双目蒙上,师父她老人家定认不出我来!”

第四十五章 弱羽可凭天

  三重山至天坛山不远,夜色漆暗,乌云如细密的络子铺满天穹。迷阵子打着灯笼慢慢地在前头走,胭脂一样的红光映亮山路。

  小泥巴和文坚走在他身后,望着山路,既觉熟稔,又见陌生。白石板上荒草萋萋,满是尘泥,似是许久无人洒扫。一路上有些零星碎瓦,埋在土里,只露了个尖儿,像生在地里的荆棘。古老的青松虬曲着,在他们头顶洒落厚重的阴影。然后他倏尔发觉这山中虽仍是春时,却似已入秋,到处散发着迟暮之气。

  “观中弟子还有何人?”小泥巴问。

  文宝珍头也不回道,“只我一个。”

  过了一会儿,他又笑道,“若是三足乌和玉兔也算的话,那便有三个了。”

  待走到山门前,只见荒苔遍地,林静庭幽,风拂过廊庑,石砖上滚起细细的尘沙。三门殿前立着一只木架,架上挂一竹木笼,笼中有一漆黑鸹鸟与雪白小兔儿正依偎而眠。迷阵子走过去,拍了拍笼,叫道,“三足乌,玉兔,瞧瞧有谁来了?”

  三足乌闭着眼,呱呱乱叫,“还能是谁?自然是你这喂食奴才!快将本大爷的上好谷子贡上来!”

  许久不见动静,它一睁眼,却见迷阵子身后的小泥巴和文坚,愣了一愣,问:“这俩是谁?”

  小泥巴打开竹木笼,将它翻过身来,挠它肚皮,道:“你怎不记得你主子了?”

  三足乌大恼,三条小腿儿乱蹬。“我竟有这等寝陋的主子?”玉兔却快活地爬过来,叫他道:“易情!好久不见啦。”

  一人一鸟一兔寒暄一阵,大为感动,抱作一团叙旧。原来这两只小玩意儿被文府掳去之后,又因文家散败而逃回天坛山,自那之后便一直为无为观所饲。小泥巴逗弄了它们一会儿,忽听得殿前传来嗒嗒的脚步声,举头一看,却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往这里走来,那影子浑圆,像一只大肉丸子。

  这应是微言道人了。小泥巴记着文坚所说的不可结尘缘的话,扭头对三足乌与玉兔道,“我如今升天了,是星官,本不能同你们相认的。我就扮作来观里拜师的弟子,你们帮衬着点儿。”

  说着,他便将臂上的红绫解下,缠在眼上,又悄悄动用起“风雨是谒”的宝术。他发觉了,这重天下的清风似能为他驱使。风儿可勾勒出万事万物之形,送进他脑海里,故而即便蒙上了眼,他也不会是个瞎子。

  微言道人拎着铁提灯走过来,看见除迷阵子之外还有两个人杵在此,先是一怔,问迷阵子道:“徒儿,你回来啦,这两位是?”

  迷阵子道,“是上山来拜师的两位道士。”

  “拜师?咱们这里有甚好拜的?竟有人知道咱们这破落门派?”

  见微言道人疑窦,小泥巴赶忙拉着文坚揖手道。“自是知的,天坛山无为观世间无人不晓,虽非全真正一一类大派,却真真儿铸得过神迹。放眼天下道门,唯有此处之弟子曾可宦神。我二人是一对穷寒兄弟,早对贵派心向往之,望仙长收留则个。”

  说罢,他俩拂衣下拜,文坚更是被小泥巴按着狠狠叩了两个响头,倒似是虔心向学的小道士。

  微言道人拈着须,两眼在他们周身转了一圈,心道这对兄弟可有些古怪。一个眼覆红绫,似是瞽者,却似有些面善。另一人戴着罗刹纸面,鸱目虎吻,凶恶之极。他有些心虚,扯过迷阵子道,“徒儿哇,你从哪儿寻来的两个现世报?瞧着便不是好人。”

  迷阵子俯在他耳旁说话,“是好人。道人,他俩与我一同在势家里帮工过,我知他们品性,收入观中来未尝不可。”

  微言道人虽犹豫,却还是艰难地点头,“如今你是观里理事的了,全听你的。”

  于是他又问小泥巴和文坚,“不知二位尊姓大名?”

  小泥巴胸有成竹道:“在下祝阴。”

  文坚似有些犹豫,看了一眼三足乌,这厮如今已爬到他肩膀上,啄木鸟似的恼怒地笃笃敲着他,却道,“金乌。”

  “好怪的名儿!”小泥巴暗地里用肘子捅文坚,“你怎么想的?为何不报你本名?”

  文坚也悄声对他道,“文家做了许多对不起你道人的事,他早知我名姓。我一时心急,想不出别的名儿来了。”

  小泥巴道:“……成罢。”

  他俩煞有介事,将灵官殿里灯烛点燃,一片荧煌,再请微言道人上座,对其三拜九叩,又奉上清酒束脩。微言道人大咧咧地收了,将一册《悟真篇》交予他们,道,“你们就念这册书,念完了,在老夫这儿的学便上完了。”

  想不到这老头儿对他们既上心又敷衍。小泥巴无言以对,将书收下。微言道人又说,“你们的另一位师父正在闭关,不日便会出关,平日你们莫去吵嚷她。还有,既入了无为观,便应守观中规矩。所谓观规,便是须事事听咱们教训,莫随意给咱们敬茶,雨时需打伞,莫拿湿脚踏进殿阁,知道了么?”

  这是甚么破规矩?小泥巴和文坚点头,心中却全然不解。

  散了后,小泥巴与迷阵子叙了会儿旧,大抵讲了讲近年来的事。迷阵子斟下几瓯麦酒,两人坐在月老殿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对饮。

  “这里这般荒败,你们怎么不勤垦些打理?”小泥巴垂首看着足边,萱草漫漫。

  迷阵子道,“你瞧我像是勤勉的人么?”

  小泥巴一想,这也倒是。在文府时,文宝珍常趁日者来时溜入倒座房里,在自己的板床上睡个酣。约莫是师父尚未出关,他懒怠了些。

  小泥巴将这话暂搁一边,另起话头,“我瞧你看文坚的眼神不大对,过去的事儿便过去了,如今他是我兄弟,我替他给你赔个罪。他若欺负过你,你便在我身上欺负回来;他要刺过你刀子,你便也攮我一刀。咱们既来了观里,便和气些相与着,好么?”

  迷阵子却叹气,“你也说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自不会计较。”

  风忽而起了,潮冷的山雾扬起来,似天女褰着裙裳。小泥巴忽觉得冷,哪怕身边坐着迷阵子,他仍觉此处颓垣败井,茅封草长,似无人息,仿佛偌大的天坛山上只他一人。这样冷寂的日子,观里的人是如何捱过来的?

  “真不计较了么?”小泥巴收回心,笑了笑,再度问道。

  “放宽心罢。”

  迷阵子道,懒洋洋地躺了下来。“他是你兄弟,可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

  在观里的日子过得飞快,小泥巴洒扫庭院,抹拭栏槛,拾捡柴枝,替观里的废物们做早午晚三膳。不知不觉中,太阳滑落西山,月亮攀上树梢,昼夜周而复始,小泥巴竟也将寻游光鬼之事抛却脑后,专心打理无为观。

  福神时而会通过香灰捎信给他们,问游光鬼寻得如何,小泥巴权当这老头儿罗唣,不去理会。文坚闷着头,在斋室里寻书看,自个儿吃力地练字。小泥巴亦不理他,一得暇便同迷阵子闲谈。他是神仙,不在乎年岁流逝,且近来并无游光鬼害人之消息,他也只得按兵不动。

  夜幕垂降,晚晖落红,小泥巴方取了活水来要烧饭,却见文坚孤仃仃地在后厨边坐着,就着火光写字儿。

  “假用功作甚?走开!”小泥巴嫌他碍事,斥他道。

  夜里同迷阵子闲话回来,又见文坚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似是要作文,但作不出来。凑近前一看,却见纸上写满对迷阵子的恶毒咒诅之辞,小泥巴虽心下暗惊,却霸道地道,“别写了,就你脑袋里的那点儿墨水,能写上一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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