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8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半夜里睁眼,只听得被窝里窸窸索索,原来是文坚翻身起来,就着月光念书,一面念,还一面嘀嘀咕咕地说些迷阵子的坏话。小泥巴大恼,抢他书册塞枕下压着。文坚一言不发,可眼却红了。

  “你同我委屈个甚么劲儿?我在迷阵子面前为你说情,他都原谅你了,可你倒好,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泥巴道。

  文坚说,“你不记得咱们下凡世来是除鬼的了么?你日日与他闲话,耽误正事儿。”

  “我自然记得,可你以为我甚么事也未做么?我已在放出流风去探查了,是你不知道我在做事儿,反来责我!”小泥巴忿忿道,“我同迷阵子叙旧怎的了?咱们许久未见,话自然已是积满几肚子的了。”

  “是,你便同他瞎话去罢。”文坚说,忽而坐起来,倚着墙,蜷着身子道,“反正你有朋友,我可没有。”

  月光里,他的影子凄冷孤寂,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残瓦。小泥巴慢慢爬起来,望着他,忽有些难过。酸涩感像檐边积雨,点点滴滴地落在心里。

  文坚继续说着,“天坛山是你的家,可却不是我的家。我已无家可归了。我生来一个亲朋都没有,也没甚活着的兴致。反正你说要除游光鬼,我便随你来除鬼,说要上天磴,我也会陪着你一块儿上天磴。你想如何便如何,我会亦步亦趋。但是我不想被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顾。”

  “你见我光和迷阵子说话,你生气了?”小泥巴奇道。

  文坚气鼓鼓的,如一只气毬儿,也不说话。小泥巴握住他的手,摸到那两根微弯的、不大灵便的拇指,忽觉心酸,文坚曾换给自己手指,却落下了残废。小泥巴讨厌文坚,想避着他,但却又放不下,可文坚又将自己当作救命稻草。

  “我是个无用之人,若是被你抛却了,此生便全无意义了。”文坚忽而道。

  小泥巴捏了捏他的手指,“我不会抛弃你的。”

  “瞎说,上回你还说了,若你命丧于天磴,我也得替你走下去,这不是抛弃我是甚么?”

  小泥巴哑口无言,他本是见文坚可怜,来安慰他几句的,倒反受了责。小泥巴也不想于此话上与他太多纠缠,话锋一转,道,“你休觉得自己无用,等我做了大司命,我便任你做我书童,分你一星半点儿天书胡写,到了那时,你想作甚便作甚,没人拦着你。”

  “胡说八道。”文坚说着,这回却笑了起来。小泥巴忽想明白了,这厮便似自己的一根肉中刺,扎得自己极痛,可却又密不可分。

  其实与凡世断了尘缘后,他便再无余物了,他只剩下文坚,文坚也只拥有他。

  月光忽而摇漾,两个影子相叠了一瞬,轻轻一点,旋即放开。文坚的脸忽而烧红,他感到小泥巴的唇似蜻蜓点水般在自己的唇上一触。

  天宇嫩碧,月寒风清,方才的一吻仿佛是一场梦,却唇瓣上又真切地残存着温热。

  “是啊,可我说的胡话儿却没你的多。甚么‘此生全无意义’?”小泥巴狡黠地笑,“你下回再这样说,我便吃掉你嘴巴。”

第四十六章 弱羽可凭天

  文坚的脾性古怪别扭,平日里待人似白水一般疏疏淡淡,实则有一副闺阁小姐的脾气,肠子曲曲弯弯,尝生闷气。俗语道女人心海底针,可在小泥巴看来,文坚的心才是海底针。

  文坚不爱近人,眼里似只有他自个儿的那本字册。曙天时,他爬起来研墨,日落时,他仍趴在字台上写字,一动也不动。小泥巴摘阿罗汉草逗他玩儿,朝他扮鬼脸,他不加理会,似块石头,只有夜里挨挤在一张榻上时,两人才会贴在一起说些体己话。

  这一夜里,小泥巴与他和衣入睡。小泥巴对他道,“我不知你这闷嘴葫芦又在生甚么气?上回不是说好了,莫对迷阵子生气了么?我不知怎样才能哄你开心。要不,我将观里大师兄的位子让予你,我屈居你下,做你师弟,这样你快活点儿了么?”

  “我不是为迷阵子生气。”文坚闷声道。

  小泥巴道,“你放心,师父她一向不注重长幼之序,观里谁最厉害,便能顶作大师兄。我既让贤,迷阵子也会认你作师兄的,就这么说定了,自明儿起,你便是观里的首徒。”

  “我说了,我不在乎这事儿。”文坚坐起来,从床头摸出顺袋,干干瘪瘪的一片,像一块死鱼皮。“我愁的是咱们的盘缠,先前被福神大人取去大半花柳银子,如今咱们又干在这山头上空耗,已坐吃山空了。”

  见囊银稀少,小泥巴也脸上发愁,原来文坚是为这事而怏怏不乐。因天廷灵官取用凡银皆有定数,不可用多。他们入天坛山来已有好些时日,银子不知不觉便花去了。

  小泥巴叹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只能下山去挣钱了。”

  翌日,他们拾掇褡裢下山,在街上表演杂艺。小泥巴磨了几只火流星镖子,系于麻绳上,并摆些瓷瓶在几丈开外。他一甩绳,那绳便似蛟龙出水,将瓷瓶一起卷起落回小泥巴手里。文坚提上了鸟笼,威逼利诱三足乌与玉兔钻火圈,一日下来倒也挣了些子儿。

  可如此几日,荥州人也看厌了,落入他们钵里的铜钱愈来愈少。小泥巴道,“这杂耍不过图新鲜,终挣不得太多饭钱。反正咱俩皆是文化人,不如咱们开个书画摊子。”

  文坚喜欢“文化人”这仨字,闻言,那凛若冰霜的神色温和了些,便依言照做。他们搬来破门板,以竹棍支起篷布。小泥巴坐在摊棚里,依着烛阴所教画祛邪符箓,倒引来许多人光顾生意。文坚站在一旁卖黄符,只是他面皮薄,叫卖声同蚊子一般细。

  “你忸怩甚么?敞开声来叫啊。”小泥巴见他木头似的立在一旁,道,“你是不是没讨过生活?脸皮是最不值钱的物事,你矜贵着作甚?”

  他这样一说,文坚才别扭地开声儿,然而依然放不下脸。小泥巴将一叠黄符交到他手里,道,“算了,我在这儿看摊子,你去走街巷卖符,不卖完不许回来。”

  一晃眼便到了日夕时分,文坚终于慢腾腾地回来,只是鼻青脸肿,脸上似染了一片虹彩。 衣衫半敞着,被扯得绉乱。

  小泥巴见了他,问道,“符箓卖完了,还是被抢完了?”

  文坚摇头,倔强地道,“都不是,是我走路时跌了一跤,跌没了。”

  这厮的自尊心还挺强。小泥巴在长方瓷笔洗礼蘸水,也不戳穿他。天廷灵官不可随意对凡人出手,文坚若不用宝术,便弱得似一只任人拿捏的小鸡。他扭头一看,却见文坚在仔细地点数身上的物件,一样样摆在地上,似是在看自己方才被抢走了多少物事。那物件中有一只白玉透雕香囊,正是文坚颇为宝贝的那只。小泥巴见了,问他道,“我瞧你这香囊日日贴肉藏着,究竟有甚宝贵之处?”

  文坚还沉浸在被地棍们痛打一顿的气恼中,眼里红得似能滴出血。他道,“当然宝贵了,这就是我的命根子。丢了甚么都行,唯独此物不可。”

  “实话实说,你是不是遭人打了?连一张黄符都未卖出去,还被人全抢走了。”

  “我没有!”文坚一口回绝,又支吾道,“我不过是跌倒了,而且是脸先着的地。”

  “我告诉你一个法子,伸手不打笑脸人。下次再有人寻你麻烦,你胡乱笑一笑,说些诨话,糊弄过去便罢了。”

  “都要来打我了,我竟还能对他们笑出来?”文坚厉声道,“真是下贱,连乞儿都不如!”

  小泥巴却突而跳起来,按住他的脑袋,往地上掼。他身手矫捷,气力又大,一下便让文坚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文坚被他按在泥塘子里,白皙的脸上染遍污渍,怒道:“你做甚么!”

  “不做甚么,只是想让你明白讨生活的滋味。”小泥巴道,“我学岁以前,每天都要挨三四顿打,吃的是死耗子,饮的是泥水,我要谄媚人才能活下来。现在我想让你学会如何讨好人:哪怕是有人往你嘴里塞死耗子,让你吃泥水,你也能笑出来,这便是讨好人了。”

  文坚在泥塘子中咬牙切齿,但半晌,脸上慢慢现出了僵硬的笑。

  “这便对了。”小泥巴放开手,将他拉起,“你已学会了,明儿再去讨一回生活罢。”

  翌日黄昏,文坚摆着一张苦瓜脸,蓬头散发而归,叫卖的符箓又被抢走了,只是这回他脸上少了些伤痕。

  第三日,他踩着梧桐树影归来,身上虽又被洗劫一空,但衣衫略齐整了些,脸上亦带着那僵硬的笑意。

  第四日、第五日……直到第十八日。文坚带着笑脸回来,将手里紧攥的一枚铜板给小泥巴看,骄傲地道,“今儿我的符箓只被抢了四十九张,剩下的一张卖得了一文钱!”

  小泥巴紧绷的脸终于舒开了,他问文坚道,“若有人再打你,你便如何?”

  “我便笑,龇牙咧嘴地笑,面目狰狞地笑,笑到他不敢打我,反自己逃跑为止!”

  “不错。”小泥巴笑逐颜开,拍拍文坚的肩,“你现在会讨生活了。”

  回天坛山的那个清晨,细雨萧萧,露声清妍,天地似一幅淡墨山水画,而背着行箧的他们如两点墨渍,在其中横流。

  走回观里,迷阵子却对他们道,“你俩在山门外的草棚里先生了火,将衣物烤干了,方才能进观。”

  文坚不服气,冷哼道,“这就是你们无为观的待客之道?是哪儿来的规矩?”

  “是无为观的规矩。”迷阵子淡淡地解释,“公子,先前你也听微言道人说了,无为观里最怕带进水气,尤是在雨天。”

  “为何?”

  “因为观中殿堂皆是木构,且年岁悠久,已然古朽。若沾了水,更易有虫蠹。”

  这话虽有道理,但听来却奇怪。文坚不服气地想,屋子便是用来给人遮雨的,哪儿有人来怜惜屋子的道理?然而小泥巴却扯了扯他的袖,示意他听迷阵子的话。

  三人走到山门外,那处有一毛竹草棚,干打垒的泥墙,却坑坑洼洼,四面透风。迷阵子替他们拾了青枫枝,打燃火石,生起了火。三人围着火堆,身上渐渐热起来,像怀抱了一只小太阳。雨声喧哗,屋外仿若闹市,等雨停的间隙,迷阵子与他们谈天话地,讲起无为观的事,他长吁一口气:

  “以前,观里曾有个女徒弟的,姓左,使得一手好刀,关公似的。武艺超群,天资聪颖,能射石饮羽。她在的日子里,无为观扬眉吐气。”

  “现在呢?”

  “她不在了,无为观只可吞声忍气。”

  “她为何不在了?”

  迷阵子淡淡道:“死了。”

  一切忽而静了下来,只有火里的枫枝在毕毕拨拨地响,火花燃而复熄,像在不停死去。窗牗里装着一片惨白的天,如盖在死人脸上的纩布。

  “为甚么……死了?”小泥巴愕然发问。

  “没有甚么缘由。”迷阵子神色平淡若水,“死便是死。”

  这话似一枚楔子,悄然打入小泥巴心口。他记得文府破落后,原来的府邸拆而复建,迁入了左氏。那姓左的弟子与左氏有甚渊源么?迷阵子为何又对其讳莫如深?

  观里处处透着古怪,雨天不可入门的规矩,朽坏的殿阁,闭关的师父……在那之后的日子里,小泥巴时而胆寒,他怕平静的日子后藏着一场梦靥。可无为观是他的家,即便要深陷噩梦,他也不愿从中醒来。

  迷阵子从铜镀箱里取出一柄破损的纸伞,交予小泥巴,说这是师父爱用的那把伞,若他有闲,可将上面的损毁补一补。小泥巴撑开伞,云鹤纹的雕柄,依然洁白如雪的纸面,只是其上不知补过几回。他裁皮棉纸,上伞骨,抚着那光滑的纸面时,他忽觉一阵令人落泪的谙熟感。他透过这柄伞看到了他的师父、他的娘亲,他修缮着伞面,刷起桐油,仿佛在修补着自己的过去。

  过了几日,一个消息忽如一阵春风拂到了他的耳旁。

  “易情,易情!”

  迷阵子从月老殿后跑来,像撒蹄马儿,足音里满溢欣喜。他跑到小泥巴的茅屋前,咚咚敲门,高声叫道:

  “——师父她出关了!”

第四十七章 弱羽可凭天

  天穿道长出关了。

  春暖风和,杨柳拂岸,溪如白纻,三位弟子在天坛山东崖上排作一列,对着崖洞大叩大拜,齐声喝道:“恭迎道长出关!”

  由于天廷律令,星官不可和凡人相认。文坚戴了罗刹纸面,小泥巴在眼上覆了红绫,却未捆紧,留了一隙窥探外头光景。

  漆门缓缓敞开,雪白身影如一阵山雾而至。小泥巴悄声抬头,却见一着天仙洞衣、戴元始宝冠的绝代佳人翩然行出。一瞬间,他心里鼓噪,心窝子中如藏了一窝鹧鸪,咚咚叫个不已。

  迷阵子在白衣女子面前磕头,“师父闭关数年,幽居许久,想必已大有所成,弟子不胜欣喜。您出关后,这空谷也算有了主。此外,小生专擅,在您未出关之时竟做了主将两位外人收作门徒,请师父责罚。”

  女子的声音飘下来,却有几丝苍凉和沉重,仿佛久历岁月星霜。

  “我为何要罚你,你何过之有?迷阵子,无为观如今由你掌家,无人敢说你不是。”

  迷阵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请两位门徒对您行三叩首之礼。”

  小泥巴和文坚依言照做,伏跪后从袖袋里奉上前一夜里备好的压胜钱,膝行着跪献给天穿道长。可小泥巴一抬头,却愣住了,他望见了一张疲惫面庞。他的师父,昔日的芳华女子似不再矍铄,眉眼间忧思靡盬。许久未见,他却见天穿道长脸上生出了细纹,似是书页上的褶痕,一旦留下,便不会再消。

  “两位徒儿姓甚名甚?”天穿道长问。

  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顿首拜道:“弟子祝阴。”

  文坚道:“在下金乌。”他恭谨地跪着,可在自己曾害过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却已爬过面颊。

  迷阵子又将小泥巴补好的纸伞呈上,“师父,这是您的纸伞,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阴补好了。请您笑纳。”

  “很好,祝阴,金乌,你们随我来。”天穿道长点头,接过伞撑开,“我授你们以‘定风波’剑法。”

  “定风波”是天穿道长的剑名,她凭此剑纵横天下,无数人对此心驰神往。可一入门便授独门剑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长,我二位方拜入门下,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授爱徒剑法,有甚操之过急的?”

  小泥巴语塞,“我们……才与您见过一面。”

  “是么?”天穿道长望着他,目光忽柔和似烟,一刹间让小泥巴凝噎。“可我已见过你十余年了,易情。”

  不过一眼,她便认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儿,只是以一条红绫覆眼,又怎能让她认不出他?刹那间,小泥巴心中一恸,容颜大动,腾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扑进那冰雪似的怀抱。

  甚么天廷律令,甚么天凡之别,此刻他皆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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