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7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师父!”红绫散下,他似蝴蝶栖上旧枝,如倦鸟飞返故林,与天穿道长紧紧相拥,泪雨涟涟而下,他情难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牵肠掣肚,日夜难寐……”

  天穿道长抚着他的肩,轻拍着,似抱着襁褓里的孩儿。两人深情紧拥了一会儿,小泥巴余光忽而望见文坚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着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里盈满歉疚。

  天穿道长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认出了文坚,却听得她淡然道:

  “过来罢。”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坚愕然张目。

  “道长,”他犹豫再三,摘下罗刹纸面,露出面庞,“我是您的仇人,来这儿只会玷你门庭。”

  天穿道长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静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过来罢。”

  文坚颤步向前。他曾以暗箭伤她,可她却向自己敞开胸膛。天穿道长伸臂,将他俩拥入怀中,清淡的槐花香缠连鼻间,肌肤虽冰凉,二人心中却暖热。恍然间,文坚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她也会这般美丽,如轻云柔烟,也会这般温柔,似和风煦日么?

  日月如流,旦夕轮转,自天穿道长出关之后,小泥巴日日与她习剑。

  天穿道长捧出一只木兰箱,从其中取来一柄银鎏金剑,道是天廷灵鬼官常使的降妖剑。剑上咒字铭纹游动流淌,可杀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观里习的剑术,不过小打小闹。如今你既已为星官,师父颇为你骄傲,且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只能于此时将剑中精髓教予你。”

  听了这话,小泥巴心中忽而不安,“为何您说……‘恐以后并无倾囊相授的时机’?”

  白衣女子唇角微弯,如皎皎月牙。

  “易情,人总会死的。”她说,“何况你是仙,我为凡人。”

  哀伤忽如潮水,淹满心头,春风似怅惘的低喃,在耳边盘桓。小泥巴哑口无言,他听着天穿道长讲剑之精义,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心头刺出一滴血。

  “你知‘定风波’剑法要义为何么?既要平定风澜,便要因时易势。所谓剑之精髓,全在于‘易’一字。”

  穹净天和,风拂蕉芥,天穿道长让小泥巴站在山门后的白石圆台上,她撑开纸伞,小泥巴拔出银鎏金剑。两人站于阴阳鱼眼中,持剑对立。

  天穿道长说,“‘易’便是变化,你看一下脚下的八卦阵,每一卦应一剑路。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对应剑之击、刺、格、洗。每一卦分六爻,统八卦共六十四势、三百八十四手,若你能学以致用,举一反三,便可持三尺青锋斩千万妖兵。”

  “弟子谨记。”小泥巴答道。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文坚,他手无缚鸡之力,不是学剑的材料,第一回 提剑便摔了个大马趴。天穿道长也不强求他学,毕竟朽木不可雕。此时文坚坐在台下,埋头习着字,身影伶仃而无助。

  于是小泥巴问,“师父,文坚不必来学此剑法么?”

  白衣女子道,“适才适用。”

  翀举、足蹴、肩翕,挽手、反掌、带肘。两个身影在长草枯箨中起舞,带起一阵阵清风,扫荡荒庭。月色仿若雾縠,笼住他们的影子。晨露沾湿衣摆,剑刃相交声犹如寒磬,荡满空林。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柳色参差,杏花垂落,小泥巴天赋异禀,进展神速,那“定风波”剑法已学了七八成。水鬼自山溪中爬出,他一剑荡平它们的头颅。他拔剑出鞘之时,可于一刹将五片梅花削断,并让它们落于地上,叠得齐齐整整。

  休憩时,两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谈着天。小泥巴说着天上见闻,天穿道长则讲起过往她上天磴的经历。罢了,天穿道长问小泥巴:

  “你入人世来是做甚么?”

  小泥巴装傻充楞,反问道,“师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无为观出了个好徒儿,我这做师父的哪儿能不知晓?”白衣女子叹息,“只是观里敝败,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烦便也随着多了。”

  “师父,实不相瞒,我入凡世是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挠着脸颊,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污为兆,食人精气,天廷拿其没法子,便让我们这等下级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见过此鬼,若是对上了,也不知该如何降伏。”

  天穿道长淡然一笑,“这倒简单,我以前也曾见过游光鬼,毁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处?”

  “你不必寻,它好对付得很,会自己露给你看。”

  从师父那里得了教导,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潜心习剑,肌骨在日居月诸的锤炼中愈发紧实有力。如今的他,剑可捩风转雪。

  一日,小泥巴练剑毕了,抹了汗,在井边汲了一桶水,洗着汗巾子。

  文坚抱着字册走过来,在他对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阴暗。

  “甚么时候去除游光鬼?”他问。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随口答道,“我这不是在随着师父练剑么?磨刀不误砍柴工。剑法越纯熟,杀鬼越利索。”

  “是你师父等不及了。”文坚冷冷道,“你没看出来么?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纸,内气在身中行不过一候,脾藏盈满百味五辛,已然油尽灯枯。而你自欺欺人,将天廷职责全抛却脑后,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岁。”

  这话如一枚长针,刺痛小泥巴柔软的内里。他颤着身子,缓缓站起。

  “你在说甚么话?师父她还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剑法!”

  “莫蒙骗自己了。其实你心知肚明的,你师父活不长了。”

  文坚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处究竟有何意义?与凡人共处愈久,天廷的责罚便愈重。何况,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时,游光鬼尚在为祸世间。”

  小泥巴自然知晓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话,愈能揭开人心上血淋淋的疮疤。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文坚前襟,吼道:

  “你扯谎!师父她身子尚还康健,外头也无游光鬼的消息,更何况,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们,他宽宥咱们在人间多居留一会儿!”

  然而文坚的目光却很悲哀。他从袖里取出一张鱼胶纸,这是神仙们的信纸,将其置于香柱下,香灰便会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纸上以香灰排布着几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后落着福神钤印。

  文坚道:“福神大人来过几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来,没告诉你。先前我想着,让你多和师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于梦中,是时候醒来了。”

  小泥巴颤抖不已。

  他何尝不知师父身中只余秽滓,性命危浅。只是他一直不愿承认。

  “你扯谎……”他有气无力地道。

  “不,你心里明镜似的。无为观殿堂破败,荒草萋萋。你早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突然间,小泥巴发狂似的抡圆了拳,狠狠往文坚脸上砸去!文坚面上当即红了一片,肿得似馒头。“你在胡说八道,瞎三话四!你这没娘养的乞匄玩意儿!你是在嫉恨我同师父热昵。不许你说无为观与师父的坏话!”

  文坚避着他如雨的拳头,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来此处拾整些炼二十四神净丹的药草,却见他俩在井旁厮打,当即变了脸色,拖着滚圆身躯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却红了眼,对文坚拳打脚踢。微言道人卡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

  这时,小泥巴出拳时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飞溅上斋堂门柱,溅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间,微言道人发出尖利的惨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惨叫挠着耳鼓,撕心裂肺,让他心惊胆寒。微言道人的身躯忽干瘪下去,没了人形,不一时便变作一张沾水纸片,飘飘悠悠地落进水洼里,墨迹流泻,淌入地里。

  而沾了水的斋堂门柱亦开始扭曲,墨色像惊惶的鱼儿一般游开。静雅的堂房化作断壁残垣,留下一张被沾湿的幻法符。

  顷刻间,无为观不复存在,荒苔遍地,人迹芜没。

  他们正身处于接天长草中,夜枭惨然鸣叫,风紧紧地在林中穿梭,如一迭声的太息。月牙儿投下凄冷的光,宛若一地银霜。

  “我的宝术也是墨术,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文坚抹着脸,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为清冷,对震惊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罢,易情。人间已过了数百年了。”

第四十八章 弱羽可凭天

  穿过离离杂草,行过断石残栏,月光像雪,洒满两个人的肩头。无为观灵官殿已然敝败,石柱折倒,荷叶宝瓶破碎,廊庑被枯枝遮掩。夜风在临水亭榭中盘桓,在荒凉的殿阁间巡游。

  走到水塘边,一个人影正坐在灵璧石旁,平冠黄帔,白发苍颜,形容枯槁。

  那是迷阵子,他揭下了身上贴着的幻法符,变回了原本须发皆白的模样。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不过是一个随着无为观朽烂的老头儿。影子伶仃着,像一杆枯竹。

  小泥巴和文坚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浑身草芥,衣衫凌乱潮湿。文坚脸上破了皮,小泥巴红了眼,看着他们,迷阵子反坦然地笑:

  “你们来了。”

  “宝珍……迷阵子。”小泥巴咬了咬牙,“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心里已有了答案,还问我作甚?”

  “我希望我心里那答案是错的。”小泥巴颤抖着呼气,“自我升天之后,人间已过几年?”

  迷阵子微笑道:

  “三百四十九年。”

  在他身后,满池枯花在风里徐徐而动。那是天穿道长侍弄的牡丹花儿,如今已褪了色,瘦骨嶙峋地立着,如一池白骨。

  虽早已从文坚口中听过人间时光流逝的话,可听迷阵子再道一次,不啻于往心中再扎一刀。

  小泥巴心如刀割,问:“三百余年,已超凡人寿岁,那你……”

  迷阵子忽道,“易情,我与你说个故事罢。”

  他们临着水,月牙儿的影子在水里被揉碎了,粼粼的光像白瓷破片,荡荡悠悠。迷阵子的声音苍老而平宁:

  “从前,荥州里的一户人家里,有一男婴呱呱坠地。那男婴爹娘皆是叛出自家道门、相约私奔的祭酒道士,见孩儿诞下,自是喜不自胜。”

  “只是那婴孩方足月,便被夜游的小鬼咬死。那孩儿的爹不过是出房去应付些人情,回屋时却见榻上的孩子被咬开喉咙,鲜血淋漓,已没了气息。”

  小泥巴与文坚听得心里紧塞,互相对视一眼。

  “男婴的爹娘哀哀欲绝,想法子降治了夜游小鬼。孩儿娘弱不禁风,身子不大好生养,再有孩儿是无望了。两人爱子心切,竟生出个邪门儿法子。他们将那婴孩魂心剖出,缝入了小鬼皮囊中。”

  听到此处,两人忽觉脊背生凉,胸有块垒。迷阵子面无表情,似在念着已书好的故事。

  “那孩儿长大,爹娘却因行此邪术而遭师门责罚,锁于元和观中。婴孩没了爹娘,终日与野犬相伴,种被文家拾了去。”

  “因他有妖躯,却有人心,故而年寿较常人长久些,又因其阳真残尽,因而神思倦怠。文家收留了他,取名为‘宝珍’,后面的故事你们也应知晓了。”

  松风阵阵,槐影摇曳,待他收声,小泥巴颤声道: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是妖鬼?”

  “是。”

  “除你之外,无为观中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小泥巴的心忽而坠了下去,直沉渊底。

  “对。”

  “你尚在此处的缘由,是甚么?”

  “在等你归乡。”

  心里霎时一痛,小泥巴流露出痛苦之色。他望着迷阵子头童齿豁的模样,只在其上望见了诚实之色。迷阵子虽是妖鬼,却不教他感到厌恶。

  他张望四周,若自己未将门柱上的幻法符溅湿,此处当仍是洁整而精丽的硬山顶庵殿,而非如今的荆榛连天,仿若死寂荒冢。

  “无为观里的一切,皆是由你以幻法符绘出的么?殿阁如此,人也是?”

  迷阵子点头,望向文坚,“公子应知道的。文家有一墨术,将化形符画于其上,写上名姓八字,便能化出那人形貌。”

  “那便是说,师父斯人已逝,而我看到的,不过纸片一张。”小泥巴说着,心中剧痛。

  那冰雪似的怀抱,那精妙的剑法,还有那寂寂的笑,竟都是笔墨所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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