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泪珠潸然而落,小泥巴正红着眼,却听得迷阵子道。

  “那便是师父。”

  他错愕地抬首,却见苍颜老者平和地道,“我将他们的魂心残末和入墨里,书了符箓。那便是师父与微言道人,半点不假。剑法是真的,情意是真的,她也是真的。只是时候要到了,符纸撑不得太久,这是从阴司盗来的年岁,他们终要归于尘土。”

  “你……为甚么……”

  “易情,这无为观便是一场美梦,是为你而作的美梦。这是师父与道人的心愿,他们希望你有一日回故园时,能有人在此迎候。”

  林叶淅淅索索地摇颤,小泥巴站起身来,无为观里的风儿依旧熟稔,清凉里夹着一丝潮润的草腥味儿,在他嗅来却格外芬芳。三百四十九年前,他朝朝遭这风吹拂,数百年后,依然是这教他谙熟的风,可旧人却已不在。

  “月老殿前有一槐树,往时此观中尚有香火时,香客会在其上挂宝牒,宝牒上写了自己的祈愿。后来观里无人,便只有我们几人挂了,师父与道人的宝牒皆在树上。我在那树旁画了朱砂阵,令其免遭雨淋日晒。”迷阵子道,“那是他们唯一留下的字迹,你若有心,可去寻一寻。”

  千峰黯淡,夜云似纱。小泥巴踏着石阶,走上月老殿。他望见了一株叶密荫繁的槐树,其上红丝垂挂,似结着累累硕果。

  他攀上树,在上面寻到了几只绉巴巴的宝牒,纸页泛黄古旧,墨迹却依然如新。

  一只是微言道人的九天玄女招财和合宝牒,其上写着几个小字:

  “聚财纳福,富得流油。”

  想必这便是微言道人的心愿了。

  小泥巴见了,破涕为笑,再翻出一只宝牒,这个却也是微言道人的。原来那宝牒分三四种,每种祈的是不同的福。只见微言道人在那转运宝牒上书了另一句话,这回字迹却规规整整:

  “愿世无饥馑荒年。”

  一个大骗棍,自己的肚都填不饱,竟还想着断绝荒年。红丝在风里轻曳着,像飘飏的杨花飞絮。小泥巴望着那字,方抹净的泪又夺眶而出。

  余下的两只是天穿道长的,他踟蹰片刻,翻过其中一只转运宝牒,就着月光辨字。上书:

  “愿此躯恙瘳,上步九重天。”

  上至九重天,是师父的夙愿。她只行到过五重天,便铩羽而归。小泥巴叹息,师父在阳寿完尽之前终还是未能实现此愿。他翻过另一枚宝牒。那是和合宝牒,多用于祈与亲人有关之愿。

  翻过宝牒的那一瞬,他的心忽而怦怦一响,像有一只小鹿在心头跳跃。

  那枚宝牒格外发绉,仿佛被人不知揉搓过多少回。

  其上字迹娟秀,一笔一划,皆盈满思念。

  “愿吾儿易情年年岁岁,平安康健。”

  顷刻间,小泥巴泪流满面。

  他仿佛坠进了一个关于往昔年岁的梦。在那梦里,他仍是个小孩儿。袅袅青烟中,三足乌和玉兔在前方疾奔,他会在后头欢叫着奔跑,抖落一身松针。他攀上落满槐花的窗棂,窗后会坐着一个白衣女子,她有着白玉似的容颜,漆黑而淡漠的眉眼,会捉住他一顿好打。微言道人会从丹房里笑呵呵地踅过来,给他倒蒲芦里的疗伤金津吃。到了夜里,他们坐在櫋门前,看道长侍弄的没骨花儿将漫山开遍。

  然而这毕竟是梦,如今他已梦醒,知道他身边早空无一人。

  爬下槐树,他垂着头,踩过漫漫石阶。文坚在石阶底下等着他,眼里似有蒙蒙残雨,怆然而凄清。他沉默着,文坚也一言不发,只是牵起了他的手,一步又一步地往水塘处走去。

  迷阵子依然坐在灵璧石边,一盏红灯笼放在身边,脸颊映得喝醉了似的酡红。他笑吟吟地问文坚道:

  “回来了?见着两位师父的字迹了么?”

  小泥巴沉重地点了点头,小心地捧着宝牒,那于他而言是无价之宝。

  “他们走得匆忙,未留甚信笺,丹书也已遭虫蠹,后来我才想起还有留于树上的宝牒。我这守墓人,终归是当得不称职。”迷阵子叹息。

  “多谢你守着无为观。”小泥巴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等我回来。”

  迷阵子笑道。“不必谢。我说过,咱们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小泥巴忽觉怅惘。风卷起槐叶,沙沙地响,像林间下起了细细疏疏的雨。鸟儿肃肃惊起,落下几枚漆黑乌羽。明明已归故乡,此时的他却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无处僝愁。

  “成,咱们已说开了。两位师父的遗物你也收妥了。”

  迷阵子微笑道。

  “现在,来杀了我罢。”

  一时间,两人目瞪口哆。

  “你说……甚么?”小泥巴只觉难以置信,问道。

  涸池之后现出一个雪白倩影,提着纸伞,缓步而来。天穿道长停在了迷阵子身后,满面苍白。墨迹犹如血脉,在她周身流淌。看得出来,她是由符箓造出的傀儡。

  然而即便是窟儡子,却依然有自己的神识,画在她身上的符字蕴藏着她魂心的残末。小泥巴读懂了她眼底的悲凉,像一片霜,卧在那秋水般的眸子里。

  “天廷不是一直在寻食人精气的游光鬼么?”

  迷阵子提起红灯笼,灯影幢幢,落在衣上,宛若血污。他的笑容哀伤而不祥。

  “我就是游光鬼。”

第四十九章 弱羽可凭天

  “游光鬼……是你?”

  舌头似打了结,小泥巴磕磕绊绊地道。

  纸灯笼摇曳着,红光犹如绛唇,轻轻吻在地上。无人过访的荒林中,老木交覆,奇石险拔,迷阵子坐于其中,笑容亦幽森凄凉。

  “是。我虽为妖躯,却仍是人心,若要延寿,便得攫人身中阳气。师父与道人亦如此。”迷阵子叹息道,“我等在人间三百余岁,如今便似世间残秽,即将死灭。不若由你动手,将我们除去,也算得办了天廷的差。”

  心头似被钝刀脔割,哀伤如低回烟雨,笼于胸臆。小泥巴频频摇头,喃喃道,“不,不。我不会对你们动手。”

  泪珠联翩而下,他哽咽道,“我做不到!你是我的友人,我凭甚么对你刀剑相向?”

  “凭我是你的友人。”迷阵子温和地笑,“即便你放我一时,旁人却不会放过我。比起死于生人之手,不如将性命断于你手上,更教我心安。”

  泪水自面庞滑落,一滴滴坠进地里。不知觉间,小泥巴已泪流满面。

  迷阵子敞开臂膀,一点微弱的光自心膛中涌现。那光芒犹如残照,即将湮息于黑暗。小泥巴方才知晓,师父所言不假,游光鬼会将自己的魂心露给自己看。

  “这便是我的命门。你以手中的银鎏金剑刺破,我便能不再为祸红尘。”迷阵子坦然地道,“只是我想求你一件事,再予我多些时候。”

  他扶着灵璧石,抖抖簌簌地站起,向天穿道长躬身延请。

  “师父,请罢。您应还有些话要与易情说。”

  “不错。”白衣女子沉静地道,“易情,随我来。”

  她款款提步,如一阵清风掠过荒草野藤。她向山门后的白玉台走去,卫水粼粼发光,环抱山林,宛若一圈泛白的伤疤。明星烁烁,像无数静谧的眼,注视着他们的身影。

  天上淅淅地落下几粒雨点儿,落在小泥巴额上,慢慢爬进眼窝里。他抿紧了唇,握紧了银鎏金剑,跟着天穿道长走向白玉台。

  他们在台上两侧分定而站,天穿道长平静道,“易情,我授你的‘定风波’剑法,你已习会了么?”

  小泥巴心口堵住了似的,他抽噎着点头。

  “那便好。如今是为师检校你功课的时候了。”

  白衣女子提起纸伞,道:

  “拔剑,以‘定风波’剑法杀了我!”

  她神色淡然,沉静无波。可小泥巴只觉五雷轰顶,刹那间,手中的皮鞘若有千钧之重,他悚震不已,拼命摇头。

  心神大震之下,周天风云作变,狂岚自远方而起,呼啸而来,声势浩大,仿若宸仪出征。狂风拂起女子的雪纱裙,天穿道长如一片杨花,似随时要被吹去。

  她唇角微勾,那冰僵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点笑意。

  “这便是我予你的最后一次考验。易情,此夜过后,你便出师了。”

  小泥巴依然摇头,怆然泪下。

  “提起剑来,这是你师父的命令。”天穿道长道,“也是你娘亲的命令。”

  这话仿佛一把剪子,将小泥巴心弦剪断。他正悲恸欲绝,忽见得眼前寒光一闪,天穿道长却已将纸伞撑开,伞面化作利刃,如蝶般蹁跹于空,相继向他飞来,直袭心门。小泥巴猛然一惊,赶忙抽剑作抵!伞刃疾迅,光如丝绦,只听得当当相交声不绝于耳。转瞬间,小泥巴身如玄鸟,轻灵躲闪,已在如雨攻势中接下百来招。

  “师父——”他悲伤地开口。

  “闭嘴,专心对剑!”天穿道长低喝,眉头紧蹙,“将你所学示予我看!”

  她一式“鸾鸣凤奏”,足尖一点,身轻体飘,踏着风势而起。纸伞在手中一旋,一张伞面化作一点流光,落入手中,却变作了一柄白玉蚕文剑。两剑齐发,双管齐下,将小泥巴杀得退避连连。

  小泥巴狠咬牙关,就地一滚,绕到她后尾,拔剑欲刺,可终究心中不忍。谁知天穿道长似背后生了眼,两肘向后一捅,用剑首重重击在他胸腹间。小泥巴飞跌出数尺,狼狈翻倒,口齿流血。

  雨点溅落,白珠匝地。白衣女子站在他面前,冷淡地道。

  “你若不杀我,我自来杀你。别忘了,如今的你是天廷灵官,而我是无名妖鬼。我与你之间,注定不可共生。”

  “娘——”

  天穿道长的神色微颤,然而瞬息平复。

  “站起来,易情。”她只道。

  一瞬间,她的身形如轻烟而出,缥缈鬼魅。伞尖在雨中一旋,雨珠似万针齐发,砸向小泥巴。

  “——你若不站起,谁来顶天立地?”

  夜色如缝得密不透风的黑布,他们在其中横冲直撞,苦不得脱身。小泥巴痛彻心扉,狠一咬牙,持银鎏金剑,迎上天穿道长的伞尖。每一击势猛力刚,似能倾翻万顷西湖,搅弄九天风云。天穿道长六剑齐发,小泥巴削地而走,趁她身形趔趄之时猛然跃起。

  剑刃划破雨幕,飒飒肃肃,如奏一曲凄厉丧歌。天穿道长却将头一偏,闪过他的剑刃,喝道,“左手持护!”

  一记扫腿踢出,她又道,“看稳下盘!”

  知她是在教导自己,小泥巴赶忙定住心神,按她所言出剑。天穿道长又喝:“竖出竖入,劲凝刃中,围吞八路,接截迎架!”

  乱雨纷飞,空霭一荡。在剑刃相交间,小泥巴越挫越勇,天穿道长反节节败退。他红了眼,嘶吼着,泪雨在脸上滂沱。

  槐树之下,文坚浑身水漉,望着在大雨里厮杀的他们,目光哀凉。

  终于有一刻,在猛烈的格架之下,纸伞与银鎏金剑同时脱手。天穿道长忙抽身闪避,欲作不沾青之态。然而小泥巴咬牙冒进,提身一跃,捉住空中打旋的纸伞,发力一挡,抱着天穿道长摔在台沿。

  他以纸伞格住天穿道长脖颈,将她按于水塘子中。银鎏金剑飞旋而落,亦被他稳稳当当地接在手心里。尖刃一转,小泥巴把稳剑刃,青锋直抵白衣女子喉间。

  白衣女子微笑着望着他,那是无情之人第一次露出的、饱含情愫的笑靥。

  “你已满师了,易情。”

  小泥巴抖抖瑟瑟,泪流满面。

  “师父,我宁愿在无为观中待一辈子。我宁可不曾铸成过神迹,陪你们在红尘白头……”他痛苦地道。

  凄风苦雨之间,幻法符因沾了雨丝,墨迹流失,楼观渐而现出原形,敝败不堪,如狰怖兽骨矗于凉夜里。雨落如鼓,声噪喧阗。

  白衣女子却摇头。“若是如此,你也定不会快活。你会恚恨,恨自己为何痛失铸神迹之机。凡间尚多苦难,我等修道之人怎可隔岸观火?”

  “回天上去罢,若有良机,再行天磴——我虽想如此对你说,却终是不忍。你只要在重天上待得平安快活,那便事事皆好,走不走天磴,已无关紧要。”她捏着易情的手,气力渐而孱弱,笑容似一抔将化的雪,“是时候分别了。”

  小泥巴惊见她的身形开始逸散,墨迹流淌在雨中,像无数游鱼摆尾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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