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原来他一次也未胜过他的师父,迷阵子为其画下的符箓被雨水打湿,天穿道长早已外强中瘠,此次不过是他侥幸。

  他哭嚎着,胡乱地在地上抓着墨迹,最终却只抓得一手泥水。

  “娘……娘!”小泥巴涕泪横流,泣不成声,语无伦次。他生下来时不曾哭过,却似是在今夜落尽了所有眼泪。“我不做星官了,你也别走。咱们再一块儿在观里住上三四百年,可好?”

  “易情,我此生只败过二回,一回于天磴,一回于你。”

  白衣女子气咽声丝。

  “对天磴,我抱恨终天;对你,却是心甘情愿。”

  小泥巴心头大恸,垂头一看,他牵着的那只手虽仍在,可其余地方已不成人形,化作纸墨洇湿在雨里。

  他已分不出何处是他的娘亲,何处是污水淤泥。

  心神五腑仿佛被瞬时揉碎,他望不见天,也看不见地,刹那间肝胆俱裂,如野兽般嚎鸣。

  冷雨将最后一丝温热自身上抽去,不知哭了多久,他跌倒在水洼中,抽噎不已。抬首一望,却见文坚撑着一柄残破的纸伞,默默地站在他身旁。

  那是天穿道长的纸伞,小泥巴又悲上心来。文坚安静地蹲下身来,扶起他的臂膀,吃力地背起他,往荒败的茅屋中走去。

  风雨如磐,山川仿若皆有泪色。两个人影在沧凉骤雨中跋涉,孤寂无依。

  小泥巴伏在那湿漉而瘦削的肩头上,凄怆流涕。

  “我没了娘亲了,文坚。”他轻声道。

  文坚沉默着,听着小泥巴的噎泣与绵绵雨声。哀伤从其间如潮而出,仿佛能将空阔山谷填满。

  “我自小便无亲朋。这样说,你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小泥巴流着泪,将头埋在他颈窝里,道,“可我本以为自己举目无亲,却得而复失。还不如……未曾有过的好。”

  “文坚,我想明白了我的心愿究竟为何。我想让师父们得愿以偿,完却登天之愿,上抵九重天,让人世不复有饥苦荒年。”

  “我想让无为观香火鼎旺,殿阁精丽,受人崇敬向往。我想长居无为观中,想让师父、微言道人和迷阵子皆在观里过上好日子,再算上那不曾谋面的左姓弟子,三足乌和玉兔,咱们年年月月,团团圆圆。”

  颈子忽被一双冰凉的手环紧,文坚心中亦一紧。他感到雨点栖在颈后,却是温热的,其间饱含着的痛楚似要将他灼伤。

  “然而我如今方才知晓,这愿望已然不可实现。你说得对,神迹是敲冰求火,水月镜花,是未竟之愿。”

  雨声寥寥,宛若天地哀曲。小泥巴涕泗流涟,泪流不止,他哽咽道。

  “这便是我的心愿,是我穷尽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迹。”

第五十章 弱羽可凭天

  雨霁天晴,穹顶泛着云水蓝,明净如洗。

  两人将虚孱的迷阵子搬到太平缸里,让他倚着缸壁坐着。昨夜迷阵子撤了避水咒,一场骤雨过后,幻法符尽被打湿,无为观重归颓垣败井。此时的迷阵子瘦骨伶仃,如一把干柴,苟留残喘。

  小泥巴和文坚皆心知肚明,迷阵子日薄西山。观里未备棺椁,道士里常有坐缸而葬的,于是他们在缸里放下银骨炭和石灰,折来一束长乐花,放在他身旁。

  迷阵子看着他们,苍老的面庞微动,每一道皱褶里都似盈满了笑意。

  “和师父好好说过话了么?”

  “说过了。”小泥巴低着头,“可还有许多话未及得吐露。”

  “她早盼着见你一面,昨夜过后,想必已心满意足。我死后,你们要好好的。因你们是观里最后的弟子,你们若不在,无为观便在凡世里无一留痕了。”他道。

  小泥巴跪在缸边,泪珠啪嗒啪嗒地掉。文坚点头,拿起绿酒,围缸洒了一周。

  “咱们下一世再见罢。”迷阵子笑道,轻轻捏了捏小泥巴的腕节,“下辈子,咱们也要在天坛山上聚首。你做师兄,我做你师弟。”

  他又瞧了瞧抿口不言的文坚,忽笑了,“可说不准大师兄的名头却要让给公子了,毕竟公子善妒,又心气高,事事争着第一。这样罢,公子来做大师兄,多提点些咱们这些小辈。”

  文坚神色淡漠而哀伤,眼里似有金风缠留。他却摇了摇头,道:

  “不必下一世。”

  迷阵子微愕,只听得他道:

  “待易情攀至九重天,做了那乘云驱风的大司命,执掌天书后,天下命理皆握于手中,一切皆可再来。我们会在天书里相见。”

  清风细细流淌,拨动满庭槐叶,像此起彼伏的应和。迷阵子眉宇舒开,笑容和暖。

  他伸出两手,同他们二人轻轻拉了拉勾。

  “那便说定了,咱们在天书里再见。”

  “后会有期,宝珍。”

  枯槁的手悄然落下,小泥巴终是按捺不住心中伤痛,伏地大哭。文坚默默闭眼,将手里的银鎏金剑放下。迷阵子衰老而亡,不必他们刺破魂心而往生,说不准已是件好事。他将缸盖盖上,遮住迷阵子安详阖目的面容,用桐油与石灰浆将缸封好。

  自此,天坛山上再无守观人。

  苍烟袅绕,培嵝冷峻。小泥巴伏地不动,文坚慢慢起身,迈步走向山门。

  挂笼木架仍在,三足乌和玉兔挤在笼中,四只不安的眼睛望着他。

  “迷阵子走了么?”

  文坚点头。玉兔悲伤地落泪,眼泪在地上汇作一个小水洼。三足乌道,“他既走了,我们便替他来守着无为观。咱们已在这山头待了数百年,再久长些也不打紧。”

  玉兔小声道,“只是吃不上白面馒头了。”

  说到此处,它哇哇大哭,三足乌嫌弃地用爪儿搡它。

  文坚道,“我会将无为观修缮好,你们住来也舒坦些。往后年岁,易情仍会不时来看你们。”

  说罢,他转身往萧条凋敝的灵官殿行去。三足乌望着他的背影,口呆目瞪,这还是那个曾折了它们腿脚耳朵的文公子么?

  子时已至,文坚在灵官殿里点起灯,研好墨,在黄符纸上落笔。他画了几张净天地解秽咒,贴于观中。秽气犹如雾瘴,渐渐散去。

  他欲用墨术将断瓦残砖复原,可望了一眼顺袋中寥寥无几的铜钱,苦不堪言。于是文坚持笔置辞,在字册上又画了些服五神符咒,作了篇禳婚解煞疏,打算拿这些符纸下山去卖。

  临下山前,文坚去茅屋里看了一眼。小泥巴蹲在墙角,额抵在膝头,嗒焉自丧。他已不进食水两日,憔悴得如一具骷髅。

  文坚走过去,蹲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

  “昔日是谁说了,哪怕是有人往我嘴里塞死耗子,让我吃泥水,我也得笑出来?现在倒好,你倒先哭丧着脸了。”

  小泥巴双目无神,口唇干裂,怔怔地望着他。文坚伸出两指,按住他面颊,轻轻一提。

  “笑一笑,只要笑了,悲伤苦痛便尽皆不见了。”

  斜阳爬上鹜背,夕晖铺满卫河。

  文坚背着行箧下了山。他走到山脚,却见一个着赤袍长须的老头儿正坐在石阶上,翻着图册看,却是福神。见他前来,福神撑着藜杖站起,神色却有些为难。

  “小娃娃,你下山来了,想必是已除了游光鬼罢?”

  文坚直直地盯着他。“您一早便知游光鬼在此山上,却还让易情去亲手除他?”

  “若不是你们去降治游光鬼,那鬼反而不得安息。如今天从其愿,他见到了故人最后一眼,老拙想,此事虽对你们残忍,却是最好的结局。”福神叹息着,从袖中取出一张净天地咒,交予文坚,“这是老拙画下的符,你往后将其贴予观中罢。咒文为‘内外贞利,福禄延长’。如此,观中秽气便当涤净,老夫也好降福于此地。”

  文坚礼貌地打躬,收下符咒。他与福神相伴,往山下而去。

  他在山下搭回了书画摊子,学着小泥巴一般画符箓、卖字画,只是他的字极寝陋,仿若长虫,旁人见了那字儿,倒觉心门作呕,不敢来买。福神也陪着他叫卖,一个尊贵的一品大仙,每天如京巴狗一般跟在人后头讨好地笑,只求卖得一二张符箓,文坚将此景收入眼中,只觉好笑又心酸。到了夜里,他们便卷铺盖入桥洞,凑合着同叫花子睡上一夜。

  如此过了一二月,天坛山上的小泥巴方才从悲伤中醒过神来。

  他是星官,不进食水亦不会死。如此算来,他竟在那黑魆魆的茅屋里呆坐了数十日,犹如行尸走肉,对外界一概不闻不问。

  茅屋地上留着张字迹张牙舞爪的字条,他此时方才慢慢爬起来,捡起字条来看,是文坚留给他的,讲的是文坚下山去挣修缮楼观的子儿了,要他多留心些自己。

  跌跌撞撞地出了茅屋,他忽觉耳目一新。天坛山依然风暖日丽,卫水熠耀,燕子努翅,银鱼跳波,几株杨柳亭亭立于岸边,如袅娜女郎。

  天坛山春景依旧,只是不见故人。迷阵子故去后,此处更发如一荒冢。悲伤如酒,在他胸膛里酵酿,越久越醇。

  小泥巴下了山,走到黎阳镇上。他踉跄着走过喧闹街衢,卖地轴儿的走贩,形态各异的签举面人儿,棕黄飘香的蔗糖稀,踢毽子的姑娘们,他仿佛走在画中,一切如故。画卷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寒酸简陋的书画摊子,却有不少花枝招展的女客聚在前头,格格地发笑。

  有个着云气纹大袖裙衫的女子拿过摊上的黄符,吃吃笑道,“小郎君,你这禳婚符有用么?能不能教我早些寻到好人家?”

  书画摊后的那人笑道,“姑娘可买下一试,贴于家中,不出七日保准有效。”

  那姑娘从荷包里取了些铜钱,放在木桌上,拿娆媚的秋波勾他,“我听闻你这儿还有一件仙术,能给自己与心上人之间牵上缘线,不知小郎君可为小女子施否?”

  “姑娘的意中人姓甚名甚?”那人取出天书纸残页,点了朱砂,问道。

  “不知小公子你尊姓大名?”

  “敝人文坚。”

  云气纹裙的姑娘喜色飞上眉梢,抚掌道,“不错,就是文坚。你快快将我的名儿同文坚连上红线。”

  那人无奈,似有些不耐,却仍强笑道,“姑娘,敝人卖字不卖身。”

  周遭围看着的女眷一顿唏嘘,似是颇为失望。又叽叽喳喳地看了会儿热闹,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人散了,小泥巴方才挤得上前去。只见木架上贴满七拐八扭的黄符,符纸在风里轻扬,露出其后之人的俊秀面容。

  文坚正低眉研着墨,神色沉凝,眉眼如素净的山水画儿。他身形清癯,一袭白衣如明月积雪。

  小泥巴望着他,一阵恍惚,不知觉间,那欺压自己的魔头已长成一位如花似玉的翩翩少年郎了。

  非但如此,为了挣修葺观阁的银钱,他如今已会对旁人作出笑脸了,哪怕本就心不甘情不愿。

  “你怎么来了?”文坚抬头,看见是他,十分错愕。

  “我……我心里转好了些,下山来散散心,顺带看看你这儿需不需帮手。”小泥巴挠着脸,很是歉疚。文坚一定将他失落时的颓态看在了眼里。

  “不过挣一二闲钱,还无需劳动你。”

  小泥巴却先发问:“你哪儿来的天书纸?”

  文坚一愣,旋即脸红,吞吞吐吐道,“出文府前……我偷偷藏下的,一直藏在贴身香囊里。不过只数张,多的却是没了。要不是急着用钱,我倒没打算用的。”

  拿天书纸用在挣几个破子儿上?小泥巴哭笑不得,他总算明白文坚为何如此宝贝自己的那香囊了,天书折起时便如蚕丝软绢,可叠成小小一片。他凑过脸去看,只见木桌上确摊着一张残页,有一半已写了些名字,其间用朱砂画了红线。

  文坚解释道:“画了缘线后,便如赤绳系足,可成一件媒事。我凭着这半张天书,倒挣了不少银子。”

  “你画了红线后,真能教那男男女女你侬我侬,花前月下起来么?”

  “我画了几对儿,确是不赖。”文坚冷笑了一下,“他们见了另一个,便立时似干柴遇了烈火,生米煮成熟饭了,直爱得死去活来。”

  小泥巴望着那天书纸,啧啧有声。他抚着下巴,忽问文坚道:“我也想写一写,成么?”

  文坚虽不大乐意,可看他方从失却亲朋的痛苦里走出来,便不情愿地点头,“你不写甚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便成。”转首去青砖上晾晒方写好的字符。

  见他不顾自己,小泥巴顽性忽起,他走到木桌前,蘸了墨,先写了俩字儿:“易情。”

  又瞧了瞧文坚,他仍背对着自己,闷声抚着青檀宣的皱角,小泥巴放心下来,再写俩字:“文坚。”

  他胆大包天地蘸了朱砂,将他俩的名儿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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