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可扭头看去,文坚却无甚反应。

  “易情?”文坚忽回过头来,眉头紧蹙。小泥巴吓了一跳,慌忙搁笔。

  “怎……怎的了?”

  “你今夜想吃甚么汤水?”文坚问,神情平淡,一如既往。“我先去择点白蒿来,你吃得惯么?”

  见小泥巴点头,他便扑着灰起身走开了。甚么天雷地火、郎情妾意的模样儿,半点没有。叫卖粗货泥人的货郎走过来,蝴蝶车推过去,遮住了文坚瘦削的背影。潮润的青石巷里,小泥巴怔怔地听着犬吠,半晌无言。

  小泥巴失望万分,心里却忽一颤。莫非文坚喜欢人时的样子,同如今所差无几么?

  不对,心境变化的应不止是文坚,他自己也应受天书影响,对那厮一见钟情方是,然而如今却一切如常,淡如白水。若非天书不起效,那便是情愫早已结下,不知在许久以前,他们的缘线已然牵定。

  他望了望那画了红线的天书纸,忽一阵心慌。

  于是他赶忙揉皱了,将天书纸狠狠塞进了嘴巴里。

第五十一章 弱羽可凭天

  伤痛在时日流逝间渐渐被抚平,然而毕竟创口仍在,那痛楚依旧会不时复作。

  夜里,小泥巴从板床上翻身起来,静静坐着。文坚在身旁浅眠,零落的月色如蝶,栖在他颊边。他们在摊棚中搭了简陋床凳,以芦絮为衾裯。凉风灌入棚中,他们瑟索发抖。月光清冷似水,槐柳叶在风里轻颤,无数叶片的影子在沙沙地互吻。

  小泥巴望着空寂的黑暗,突地心里涌起一股哀凉。那黑暗如血盆巨口,将心中欢喜吞湮,于是他挂记起在朝歌时的年岁,方觉岁月如流,一去不返,于是泪满襟衫。

  文坚醒来时,只见他面庞半明半暗,然而泪色晶亮如星,他不安地爬起,叫道:“易情?”

  “我忽而在想……成神也无甚意义。”突然之间,小泥巴道。

  他两眼晦暗,如熄火的残烬。“我本以为铸得神迹,上了中天,便可从心所欲。谁知不仅仍屈居人下,还挽留不得亲朋性命。”

  脸上忽被狠揍一拳,小泥巴重重摔下床榻。他有些懵头,爬起身来,却见文坚忿怒地伸着拳,双目里似要喷火。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能说出这番话?”

  小泥巴垂头,自嘲地笑。“为何不能说?师父,微言道人,宝珍……到头来,我虽成仙,可身边却寥寥无人。”

  “易情,绝者不可复属,死者不可复生。如今你只可上攀九重天,取得天书。只有进地,并无退路。要成为大司命的人是你,许久以前,天书就已预言过你的神迹。”

  文坚似按捺着怨怼,竭力平静地道。他方从梦里惊醒,眼仍红着,墨发流散,肌色如雪,黑白分明。他伸手拉起小泥巴,两人在床沿坐下,皎洁的月光像留白,天地里似只有他们二人。文坚轻轻地道,“咱们且试一试罢,至少走到五重天,好么?”

  “为何是五重天?”

  “因你师父往昔曾止步于睟天,天磴上定留有她名姓。”文坚道,“你不是在寻故人旧迹么?那兴许是她留在世上的为数不多的踪迹不一了,亲眼去瞧瞧罢,咱们一齐上天磴。”

  小泥巴的心头忽而一动。他确实想步一回师父曾行之路。文坚的话似一枚种子,在他心上播出希冀的芽。

  正在此时,周身忽而一暖,是文坚将他拥入了怀中。

  “我可以平平凡凡地死。”文坚抱着他,身子削瘦,可拥抱却坚定不移。

  “但你一定要烈烈轰轰而活。”

  这话似是有着一种无容置喙的魔力,那夜之后,小泥巴忽振旗鼓,神采如归鸟一般飞回脸庞上。他的影子出现在书画摊上,与文坚一同画辟邪的飞神咒。他容颜俊丽,为摊棚上带来更多常来的女客。福神时不时来替他们卖画儿,见了他俩肩并肩地站在棚里,一人如冷香寒蕊,一人似艳溢桃花,直笑道:“你俩若凑在一起,真可算是天下无敌!”

  小泥巴听了这话,喜气洋洋地问,“福神大人,您是一品大仙,平日在天顶办差,你瞧瞧咱俩,有没有可升天的福气?”

  福神打量了他们一番,呵呵笑道:“你给老拙上名贵天泽香,老夫便赐你福运!”

  日子像书页,在笑闹里一张张翻过。文坚渐和街上的乞索儿打成一片,往时他在文府里接触过些乞棍,那时却端着架子,不可一世,如今却屈高就下,用馒头屑作筹码,同他们喝雉呼卢,捉鸡攫鸭。他学会了吃野蕨菜,拿笑靥打发难缠的女客,夜里睡在穷酸摊棚里,穿一袭粗布麻衣。

  文坚变了,小泥巴也变了。许多时候,他也不干活儿,只坐在摊子上,凝望着对街的旗亭,看着莺莺燕燕在其中钗横鬓乱地经行。

  那旗亭是属醉春园的,有不少细腰舞女在其中逗留,其中有一位尤为吸睛。她有着素净的脸庞儿,袅弱身段,戴捻金雪柳,一对凤眸冰雪似的清冷。每日清早,她会打开槅扇,皙白的手如玉,在日光里熠熠生辉,如瀑的黑发自肩头垂落,如古画里的娇慵美人。

  小泥巴日日瞧着她,却教文坚发觉了此事。文坚心里疑惑,莫非这厮是爱上了风尘女子?

  他也见过那女子一二回,兰若一般素雅,看着教人十分舒服,不知怎的,他却觉得她眼熟。

  喜欢便喜欢了罢,文坚想,毕竟小泥巴方才历经与亲朋隔世之痛,兴许心里有了牵念,便能不在感遇伤怀,遂也略宽了些心。

  可小泥巴常愁眉不展,文坚便去寻福神,问道,“大人,不知哪件符可纾解心中郁塞,我见易情郁郁不乐,欲给他画了,煎水服下。”

  福神正在酒肆里大吃着美酒,把玩着手里的欢喜佛,这小玩意儿近来风靡街巷,也不知是谁雕的,很是精丽。他想了想,醉醺醺地道,“会雷神咒倒可清心,不过效力强了些,你画时记得添些抑止的符字,再给易情用。”

  文坚点头,“若您见着易情,也同他道一声此事,用些符法佐心神,其实也不算得坏事。”他乘着小泥巴未回,先将符画好了,放在书画摊里。

  小泥巴偷溜出去的次数愈来愈多,心思仿佛再未放在书画摊上。文坚曾见小泥巴偷偷溜到对街,在后门同那姑娘悄悄叙话儿,小泥巴伸出手,握着那姑娘的玉指,轻轻晃了晃,脸上红了一红,似被日头晒得熟了。

  过了几日,文坚在书画摊子上埋头画近来卖得热的治万病符,却忽见得一戴高巾帽、着织纹衣的纨绔公子鼠祟而来,张望片刻后,偷偷摸摸地问文坚道:

  “喂,你,这儿卖那种符咒么?”

  “甚么符咒?”

  “别装蒜了,就是那摩腹补腑咒。”纨绔公子悄声道,“你这儿有没有?给我来十张。”

  “不曾听过,是甚么玩意儿?”文坚发懵。

  纨绔公子不耐,从袖里取出一张绉得失色的黄符,做贼似的揉作一团,丢给文坚。文坚展开一看,但见那符奇离古怪,歪七竖八,仔细一辨形貌,却似反画的信符心咒。信符心咒用以专凝一意,若是反画,那便是散神聚心火。文坚蹙眉,问道:

  “这是做甚么用的?”

  “还能有甚用处?自然是用来……”纨绔脸上飞红,贴他耳边,同时从袖里拿出一样小物件,是只雕得精致的欢喜佛,男妇相叠,栩栩如生,一面给文坚示意,一面挤眼道,“壮肾补精。”

  文坚默然无语。

  “我不做这生意。”他道,将黄符揉起,欲丢还回去。可那纨绔子弟似是急了,慌忙捉他袖,揽着他道:

  “仙长,我知你画的符灵验,别急着拒我的请托嘛。你瞧见对楼的那风月女子了么?”

  文坚顺着他伸出的手指一望,却见一个秀丽姑娘倚阑吃酒,一身珠翠泛着清光,却是小泥巴看上的那章台女子。

  “看见了。”文坚答道,心里却一紧。

  “爷瞧上她了!可那是醉春园里远近闻名的女校书,怀珠抱玉,我却弄不得几点臭墨,如此一来,只可教阳气足了,弄她个快活要死,方才能教她瞧得起我!”

  文坚皱眉,口里却道,“看你心诚,我便帮你一回罢。”

  那纨绔大喜,从袖里摸出碎银,甩在桌上,“多谢仙长!”

  白衣少年取出黄纸,提笔蘸墨,却酝酿着别一番心思。那姑娘虽是风月场人,却挂在小泥巴心上。他窃将信符心咒正画,又添几道静心平意的符字,那符遂如一剂猛药,这回休说是床笫抽努了,若是用在身上,裆里的二两肉都已然报废。文坚面无表情,将画好的黄符递给那纨绔,道:

  “烧入水中,吞服。”

  纨绔接了黄符,欢天喜地地走了。文坚冷哼一声,将其原先带来的摩腹补腑咒揉作一团,丢到角落里。

  与此同时,醉春园后门处。

  那方才正遭文坚与纨绔公子议论的那姑娘提着裙裳,临急临忙地下了楼,奔向园门。

  她钗横鬓乱,可见了候在园门处的那少年的身影,登时喜上眉梢。

  “公子,你来了呀!”她笑盈盈道。

  那等在园门处的少年正是小泥巴。一件翻领绣衣,一对利落云履,更衬得他英挺俊秀。小泥巴见了她,亦笑道,“行香姑娘,莫跑得这般急,若是跌着了,伤着脸蛋儿可该如何是好?”

  那被他唤作行香的女子却先紧张兮兮地牵住了他的手,轻摇道,“那物件你带来了么?”

  小泥巴道:“带来了,统共五十只。”他提起脚边的布囊,从其中拿出一只欢喜佛,悄悄塞进行香手里。

  行香把玩着,爱不释手,面泛红霞,赞不绝口道,“你这雕欢喜佛的手艺甚好,非但是咱们园中姊妹,来园里的相公见了,皆爱不忍释,甚而有打茶围费了千金,却专程是来求你这欢喜佛的孤老,下回你再雕些来可好?”

  “姊姊是我恩客,要多少便有多少。”小泥巴笑道,点了点行香递过来的银子,心里满意,这比他们老老实实地卖符挣来的钱多得多。有了这些银子,无为观的修缮便再不成问题。

  他携着银子回到书画摊上,文坚却不在,只福神一个在那儿赏着新进的侧理纸。福神见了小泥巴,朝摊子上努了努嘴,笑道,“文坚说,见你近来悒悒不乐,便画了道符,给你煎水吃。”

  “他这是大费周章。”小泥巴叹气,“我哪儿悒悒不乐了?我快活得很。”

  “吃了便吃了罢,权当他一片好心。免得他往后絮叨你。”福神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臀,又往街上走去,不知去何处逍遥了。

  小泥巴既听他如此说,便也在摊子上寻起文坚给他画的那道符。他在角落里寻到了一张皱巴巴的黄符,料想这玩意儿定是给他备的了,便草草一看,丢进铜壶里烧了水吃下。一面吃水,一面无奈地想,莫非文坚是见着了他和行香碰面的模样,大发醋意,才教他吃些静心符纸?

  他同行香见面,不过是为了做欢喜佛雕的生意。他闲来无事,便学了手木刻本事,雕些活灵活现的小木人儿去卖,其中欢喜佛卖得的银钱最多。行香是他寻到的生意人,他同她见面,看似是牵手私语,你侬我侬,实则是偷偷在袖里传递欢喜佛,瞧那木刻雕得如何。

  想到这儿,不知怎的,心里忽升起一股火燥。小泥巴皱了皱眉,这感觉从所未有。

  他一个激灵,掀开铜壶一看,却见黄符软绵绵地漂着。这时他仔细看了,方才惊觉那并非平日常见的信符心咒。

  小泥巴大骇。

  ——是补精的摩腹补腑符!

  夜里,文坚方将欲供奉在无为观里的多伽罗香备好,把衾褥掸了干净,却见得小泥巴走进摊棚里,红着脸,道。

  “我近来常去与一位醉春园的章台女见面,你知道么?”

  “知道。”文坚神色平淡,低头叠着衣,“你去便去了,有了心上人,我又不会怪你。你只需记得修了无为观后,再回中天便成。”

  小泥巴驳道。“那不是我的心上人。”

  “那是甚么?”

  文坚总算抬头看他。月色里,那墨色的眸竟似噬人的口,教小泥巴一阵心寒。小泥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是我做生意的伴儿,一开始,我瞧她的眼生得有些像师父,便试着去寒暄了几下,往后便不过礼尚往来,从未逾矩。”

  听了这话,文坚若有所思。他总算明白那女子身上的谙熟感从何而来了,原来是生得似天穿道长。

  想到此处,悲哀却油然而生。小泥巴的心终是放不下故人,哪怕身在重天,却也仍牵挂凡间。

  “你与我说这些话儿,又有甚意思?”文坚冷淡地道,上了榻,翻身背对他,“你爱和谁好便与谁好,我只是你的同侪,你的搭档,犯不着过问你这些事。”

  摊棚里却静了一瞬,风如轻轻的呼吸,悄然钻进挂帘。

  “可我却……不这样想。”

  忽然间,身后传来低弱的声音。文坚愣了一下,回过身去。

  皎皎月色里,小泥巴站在榻前,形单影只。他只着单衣,脸上浮着酩酊似的晕红,正是少年郎的模样,虽清芬淡雅,却眼波泛漾。

  摩腹补腑符犹如烈火,在肚中灼烧。小泥巴难以启齿,不敢说这是他白日里拙笨犯下的过错,将文坚扔在角落里的废符认作了信符心咒。先前画下的红线仿佛圈套,教他步步深陷。他端着仅余的可怜的自尊,欲将自己的糗态深埋心底。

  可言语却像出笼的鸟儿,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

  小泥巴支吾道,“我近来……在醉春园……探听了一些趣事,又想着,若是上了中天,说不准便无暇再做了,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文坚错愕地问,从榻上半支起身子。

  由摩腹补腑符燃起的烈火蹿上脑际,吞噬了神智。全身燎烫着,如有万蚁噬咬。小泥巴颤抖着解衣,轻衫垂落,委顿于脚下。他走向文坚,道:

  “……云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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