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4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至于文家天书的来历,他也将自己从旁人口里听得的只言片语告诉了小泥巴。传闻文家的天书是古时天记府的吏员偷携入人间的,后来遭凡民拾到,便有了之后发迹的文家。只是这天书在小泥巴和文坚铸成神迹的那一夜里被烛龙之焰焚尽,自此红尘再无天书。

  古往今来,中天宫不乏有欲上重天之人,只是大多一去不返。天磴上积了累累白骨,这点鸠满拏最清楚不过。可在与小泥巴谈天之时,他竟有一瞬的心荡神摇。

  在罗汉床上卧下,他透过冰裂纹的窗牗远眺星河。夜空深邃高远,遥不可及。

  阖上眼,鸠满拏又做了那个几百年如一夜的噩梦。

  梦里,他鹑衣百结,行过凡世街巷,曾在他庙宇中虔诚供奉香火的黎民此时却发指眦裂,向他吐唾。有人丢石子儿砸他的额,放黄犬来咬他,冷嘲热讽他道:“冬瓜鬼!”“狗杂种!”

  他步履艰难地走到溪边,欲吃几口水,略解喉间干渴,却见嫩黄柳色里吊着一具干尸。借着服色,他惊恐地辨出那是府衙里与他要好的胥吏。走入深林间,曾同他亲热的小妖皆远远避开,欲与他蒂断根绝。山都神的声音飘出石穴,喑哑低沉,犹如地鸣:“鸠满拏,你既为妖,何必去讨好凡民?何必去为人世谋福。”

  “鸠满拏,人不容你,妖亦不容你。你便是渣滓,有何存世的必要?”

  他被凡人打断手脚,流落街头,犹如乞儿。在弃灰堆里寻吃食时,他看见烂泥残瓦间散落着自己的涂金雕像,已然被敲得七零八落。路过庙宇,他见到那庙已然破败,成了乞儿火房,几个妓子睡在其中,衣不蔽体。

  嘲弄、鄙唾、白眼、刑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苦难皆轮番压在他脊梁上。他如陷泥沼,在梦中沉沦。

  “鸠满拏大人!”

  书斋房门上忽传来一声清脆叩响,将鸠满拏从梦中惊出。他猛然睁眼,只见天光大白,已是清晨。

  他整好衣衫,打开斋门。桃花纷漠,落了一地。门外是一位着绛褠衣的小星官,名唤崇朝,常跟在他身边。

  崇朝见了他,慌忙跪拜,急得六神无主。“大人,小的私闯您内宅,是小的之过,往后您再重重责罚。实是小的没法子了,宫内两位星官急着要步天磴,上九重天呢,连行囊皆已拾好了,谁人都劝不住!”

  “是哪二位?”

  “是易情和文坚那两个浑小子!”

  崇朝急得如无头乌蝇,鸠满拏却笑了一声,早有预料。

  “你且待我一会儿,我拿了行箧,便与他们同去。”

  “鸠满拏大人?”崇朝的下巴几乎要跌落到脚底,“您、您也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上九重天?”

  鸠满拏扶正衣冠,笑道。“是,我去去便回,应用不得多少时候。”

  “那……中天宫怎么办?”

  “在我回来之前,寻个人代管罢。”鸠满拏向崇朝调皮地眨眼,“崇朝,你来如何?”

  崇朝吓得直拿头在地上捣蒜。“不、小的万万不敢!”

  “那还有何人可受托照料中天宫?”鸠满拏叹气,“风日如何?”

  “他正于凡世办差,调查荆州赤鬼之事,一时半会不能归来。”

  “嚣嚣郎呢?”

  “他脾性古怪,正在休暇,恐怕是不能扰他的了。”

  “石鱼、仙水、沙溪这三位呢?”

  “皆回故国省亲了。”

  鸠满拏叹气:“养兵千日,用兵却难。这样罢,你看中天近来有甚不同凡响之人,向我荐来。”

  崇朝低头,忽揖道,“小的左思右想,兴许新进的一位星官可担此大任。他虽来的时日不长,却卓尔不群,符法、剑道无出其右,又和蔼近人,很得人心。此人应能服众,若鸠满拏大人只是离宫些时日,将这活计交托给他却也不错。”

  “我信得过你。那便请他这些时日多劳心劳力些罢。”鸠满拏笑道,“若他办事比我妥当,我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他也成。”

  崇朝连道不敢,恭敬地叩首。鸠满拏拾好了包袱,忽想起了甚么,随口一问:

  “对了,那人叫甚么名字?”

  “这……正经的名姓却是没有的。”崇朝不禁支吾,“他说他在凡世是只是流民,并无官籍。脸上又遭火烧了一片,平时只能拿面具遮着。虽是可怜人儿,却落落大方。”

  “咱们拿他那面具起了个诨名……叫他‘七齿象’。”

第五十四章 弱羽可凭天

  恶种一旦种下,便会悄悄生根发芽。

  可至少在如今,小泥巴和文坚尚不知那叫七齿象的星官将会给他们带来何等后果。此时中天宫外,层云如雪,紫烟浩渺,二人正艰难地挤过肩摩毂击的人列,硬生生挪步至天磴边。星官们七嘴八舌,拦着他们,不让其上天磴。

  就在这时,鸠满拏拨开人群而来。中天宫之首既至,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顷刻间,人海排波破浪,乖顺地分开,让他行到小泥巴与文坚面前。

  鸠满拏抚掌,对众人道,“各位且归其位罢,这段时日,中天宫之务交管于崇朝,由他举荐的新人执事。”

  人潮一阵骚动,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鸠满拏大人,您……您这是……”

  “我随将易情、文坚二位拾级而上,去往一重天上。”鸠满拏展颜一笑,提起手中雪灰色包袱,继而转身,拍了拍瞪眼咋舌的两人,道,“不必在此耽搁时辰,我们即刻启程。”

  非但是众星官,连小泥巴和文坚也不曾想过竟回有这一出。鸠满拏居然会抛下宫中事务,与他们同上天磴,两人一时支支吾吾,手脚麻木。星官们群情激奋,挨挨挤挤地凑上前来,叫道,“大人,您疯了,您不顾中天宫了么?”“为何是与他们二人同去?”

  鸠满拏只是回首作了个噤声手势,笑道:

  “半炷香之内,若有仍居留此处者,我削他的籍。”

  刹那间,人影散得干干净净。比起深究鸠满拏上天的缘由,众星官更怕动了头上乌纱。不过半日,那鸠满拏弃中天宫而去,七齿象掌事的传言便如燕子飞传开来。

  因鸠满拏只说了会离中天宫一段时日,故而众人也不敢妄论中天宫会易主,只是谨小慎微地干着本职之活。

  而此时,天磴之上。

  小泥巴不想鸠满拏竟会答应自己先前的约请,见众人散去,尴尬地问鸠满拏道,“大人,我当初不过随口一言,您真赏脸前来啦?”

  鸠满拏微笑:“不过是心血来潮。”

  不过若有鸠满拏在旁照拂,小泥巴便能放下心来。穹似明镜,云如素绢,他们开始朝着天阶迈开步子,可不过行了几步,便觉身子灌了铅似的,沉沉欲坠。文坚一口气上了数十级,鼻中开始涌出鲜血。小泥巴更惨些,身中传来琴瑟弦断似的脆响,骨头几乎要绷断。

  这天磴果真和刑台似的,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上。小泥巴走了些路,鼻血糊了满面,低头一看,他们却仍离中天宫不远,遂泄气道:“这破道难走,刀山火海一般。”

  鸠满拏却似闲庭信步,笑道:“正因无捷径可走,上天磴直至九重天方才算得一件神迹。”

  小泥巴道:“我一直好奇,上头的大仙下了重天,也要似咱们这般拙笨地徒步行回去么?”

  “他们多是将自己的魂心残片嵌入符窟儡中,身躯仍在九重天上。”

  小泥巴叹气,“我还在想一事,既然有可腾云驾雾的天马,为何咱们不能骑马上去,偏要靠两只脚底板走路?”

  “天马若无准许,不可越重天,这是天廷律令。”

  “天廷律令不是由人定的么?规矩就是用来破坏的。”小泥巴道,忽打了声唿哨,叫道,“烛阴!”

  一阵放颠狂风忽至,只见雾色似横波流转,云海如岩墙倾坍,几人被风沙迷了眼,忙举袖遮面。当放下手来时,却见一赤龙雄踞眼前,蛇首兔眼,一身红鳞光耀峻云,正是烛阴。

  小泥巴见了烛阴,很是神气,颐指气使道,“烛阴,咱们欲上九重天,你驮咱们上去。”

  鸠满拏略变色。烛阴却嘿嘿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老子如今可直冲紫宫,将太上帝老儿自龙椅上掀翻下来?”

  “怎样都行,”小泥巴道,“载我一程便好,我的脚痛极了。”

  他正得意洋洋地要跨坐上烛阴,却被文坚拉住了。文坚冷脸对烛阴说,“你先飞一个看看,看能否飞至羡天。”

  烛阴素来最忌恨文坚,这厮曾在的文府曾骗自己宝术,剥自己皮肉,此时听文坚发话,它已然大恼,道,“你是疑心老子不可御风而行?”

  说罢,它鼓足一气,似离弦之箭一般上蹿,云气荡然而开,其身影在空中画出一道赤虹,几人赶忙抓紧天磴,生怕被气浪吹跌。重天上着翠羽帔、云纹绣衣的天女惊叫着四散而开,如被大水冲乱的蚁群。

  可烛阴气势虽猛,却挫败于羡天。那天关处似有一道无形屏障,让它的进势戛然而止。只见得烛阴笔直的身躯忽而蜷缩如球,肉身似被滚水浇烂,一刹间,白雾弥散开来,充塞天地。

  待白雾散去,几人方才见得烛龙在向下跌去。它一面坠落,身上血肉一面剥离,待落下中天,已然变作一具白骨。骨架坠进人间,在茫茫云海中只掀起些微波澜。

  不知过了许久,一条赤色小蛇叼着祥云,艰难地摆尾上游,到了小泥巴眼前,破口大骂道:

  “戴冠猴儿!你坑害老子!老子一到羡天天关,鳞肉皆烂,非但冲不上去,骨头还掉下了凡间紫金山。现在好了,我做不成烛龙,只能做一条缠杀你的长虫了!”

  文坚冷冷道:“是你过分火燎心急,飞蛾扑火,关易情甚么事?”

  小蛇怒气冲冲,狂咬文坚脑袋,于是小泥巴方知连气吞山河的烛阴也要败于天磴神威,只得打消了舞弊念头,老老实实地徒步走天阶。

  然而这过程毕竟是痛苦的,几人向上迈步,只觉浑身似被铁瓮碾过,神智混乱,几近崩溃边涯,每一步皆似过了百年般漫长。

  日月如跳丸,时日如飞梭,几人在天磴之上艰难跋涉,总算是将去往羡天的路途走去一半。

  遥遥的可见羡天的影子,皎如铜镜,高悬云端。剔透冰棱于空中周旋,宛若流雪。一行琵琶骨上穿了缚魔链的流犯这灵鬼官的押解下步履艰难地行过云梢,小泥巴见了那景色,愣神道:

  “那些是何人?”

  鸠满拏答:“是犯了过错,被打作妖躯的星官。下场好些的,灵鬼官会将他们押解至低重天作苦力,若是坏些的,便拿去作炼丹炉灰了。”

  小泥巴打了个寒战,看来妖怪在天廷着实不受待见,也无怪烛阴虽在凡世兴风作浪,在中天之上却只能做他的一条坐骑了。

  想到此处,小泥巴忽问:“鸠满拏大人,我听福神大人道您曾是精怪,如今却上天廷来,要紧么?”他担忧地看着鸠满拏,“灵鬼官会不会放狗来咬您?”

  “说甚浑话呢。”鸠满拏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精怪’这词说对也不对,往时我还曾是鬼王呢。只是我在众妖中不讨好,遭他们放逐,如今妖里在新推举鬼王,我同它们已无关系了。灵鬼官要算账,也决计算不到我头上。”

  小泥巴低头看了看烛阴,这厮贪婪地舔着他衣衫上洇出的血,吃得极欢。他弹了一下蛇脑袋:“不中用的玩意儿,瞧你在天上做牛做马的,不如回红尘里当鬼王逍遥算了。”

  “放屁,鬼王有甚好做的?”烛阴被弹得头晕目眩,怒得一口叼住他,“老子要做太上帝!”

  “你不愿做,让给我做算了。”小泥巴嘿嘿笑道。

  他们接着上行天磴,苦楚愈发加剧。在痛楚之间,鸠满拏咳着血,忽笑道,“说来这数百年间,中天宫不乏才知过人、九死不悔之辈,他们中的一些人亦选择了攀天磴,只是百年了,不曾有人回来过。”

  小泥巴正将烛阴缠在臂上,闻言,心头一紧,对鸠满拏打哈哈道,“说不准是他们在上头做了大官,不屑向咱们通禀呢。”

  鸠满拏含笑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仰首望日,怀念似的道,“我如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真真、青岚、冢伯婆和筋竹,还有许多人一个个地离了中天宫……”

  小泥巴默默地听着他叙话,天磴漫长,他们一面走一面谈天,便不会太难捱。只是天磴上忽有一道刻痕映入小泥巴眼帘。

  那是一个名字:“青岚”。

  霎时,小泥巴心头一动,这不便是鸠满拏方才提及的离开中天宫的同僚么?

  鸠满拏望着穹窿,倒未发觉脚下天阶上刻着故交的名字,那级天磴也很快被他们甩至身后,没入云海不见。

  再行多几步,小泥巴又见天磴上留着名姓:“筋竹”。

  “真真”和“冢伯婆”紧随其后。这些刻痕宛若经久未变的伤疤,盘踞在石磴上。刹那间,小泥巴的心头被狠狠揪紧。他曾听文坚说过,天磴上积着累累白骨,在石级上留下名姓之人,便曾绝命于此。

  雾海翻腾,其中似淌着洋洋河水。天壤宁静,仿佛昌福净土。小泥巴却忽觉风极寒凉,耳中风声再不似仙琶魂钟,却如幽魂悲泣。

  “……不知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他们否。”鸠满拏笑叹道,这时他转头望向小泥巴,道,“兴许咱们攀上羡天,就能瞧见他们在那处歇脚了,你说是么?”

  小泥巴心酸,却道,“是,越往上走,您能瞧见的熟人就越多哩。”

  他咬紧牙关,口中弥漫开一片血腥味,明知是不可能之事,却仍笑道。

  “在九霄之上,他们定在那里等候着我们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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