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第五十五章 弱羽可凭天

  痛楚好似藤蔓,攀附于周身。血肉如雪片,从身躯上剥离,簌簌下落。

  羡天虽在眼前,小泥巴却如负磐石,半步难移。仅行一重天,手脚已弯折变形,鲜血淋漓。腿肉似被无形的猛兽噬咬,仅有碎骨堪堪相连。

  突然间,他的腿骨折断,身子向后歪去,即将摔下天磴。文坚最先察觉不对,赶忙回身一把拉住他腕节。

  只是连文坚的手也几近断裂,五指如薄纸,只轻轻一拉,便碎断消融。文坚拉不稳他,惊见小泥巴依旧往后摔去。

  这一跌说不准会骨碌碌滚下一重天,前功尽弃,正在两人心急如焚时,一双手忽从背后伸来,稳稳托住脊背,将他们的身子在天磴上扶正。

  “累了?”

  鸠满拏和煦笑道。

  两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他出手相救一事大为感激。几人接着往上行,只见羡天关现于眼前,云山夹峙,奇石磊磊。那山晶莹剔透,仿若水精。数个着夹绵甲的卫士提梭枪长牌把守着,壁垒分明。

  文坚神色紧张,道,“要入羡天,身上受的神威更重。同时,要越天关,作为过路费,需向重霄奉纳一件身上的物事。”

  “甚么身上的物事?”

  “意即你身躯的一部分,手脚、眼耳口鼻、五脏六腑、七情六欲,甚至魂心皆可,唯有如此,方可过天关。”

  小泥巴心里打怵,他觉得人身上的物件样样紧要,难以割舍。这时却听得鸠满拏道:“且过关罢,过路费往后再说。”

  他们进了羡天,阍人看过他们的枣木牒,知他们是自中天来的星官,倒不觉奇怪。因下方常有星官步天磴而来,只不过常中道折戟,过了关后不久便没了性命。入了羡天,但见长空万里,冰花盛丽,此处犹如万花镜,流光溢彩,光怪陆离,数以亿计的冰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镜面,每一片冰镜上皆映出他们曲曲折折的影子。

  过了羡天关,天磴依然往上延伸。小泥巴松了口气,道,“甚么代价,看来是自己吓着了自己。咱们全须全尾地走进来,也不见他们叫咱们交路费。我见如今身上压的神威虽重些,可还能忍受得来。”

  文坚却脸色苍白,望向鸠满拏。

  小泥巴转头一看,得意的神气即可散了,只觉骇目惊心,震悚不已。只见鸠满拏身遭血浸,素服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肩膀处的两臂齐齐断去。

  “鸠满拏大人!”小泥巴惊叫,过天关前,鸠满拏虽身披数创,却决计没有这般重的伤势。小泥巴焦急地发问,“您这是怎么了?”

  “无碍。”鸠满拏面无血色,却仍笑答。

  “我方才也说了,不必忧心路费,我已替你们垫了。”

  没了双臂,先前松快的气氛也沉重下来。只是有小泥巴和文坚两人在旁帮扶,鸠满拏行路倒无大碍。几人饱经风霜,顶着满身疮痍,终至从天。

  从天云如绒花,香雾飘散,看着平静安宁,却有无数凶兽于其间蛰伏。山萧鸟屈足而飞,以利喙啄人;神狗足乘雨龙,展翼掀风;帝江形如黄囊,向他们左冲右撞。大鵹的利爪向小泥巴猛抓而来时,文坚用力搡开了他,自己的胸膛却被抓透,留下几个见光窟窿。

  小泥巴心惊不已,扶抱着奄奄一息的文坚。其魂心虽未碎,可性命却岌岌可危。文坚血流甚重,他心一横,咬破手腕,覆上文坚口唇,将鲜血渡入。

  渐渐的,文坚似有了些生气,可这厮毕竟不做让人放心之事。到了更天关时,文坚竭力撑起身子,对阍人道,“将神威加诸于我身罢,若需过路费,也从我身上索去。”

  “这……这怎么成?”小泥巴急道,鸠满拏亦摇头。

  “我本来便无所谓上天磴的,只要能送你走到最后,我便心满意足。”

  小泥巴咬牙,却一言不发,先扶着文坚过了天关。他发现一事,若是献身的执念够大,天磴便会遂其心愿,夺其肢躯。

  待行过天关后,文坚始觉不对。他四体俱在,完好无缺,定是有人代偿了代价。

  转头一看,他当即惊心骇神,只见小泥巴虽看似毫发无损,双眼却无神,仿若两只黑洞。小泥巴竟是将双眼付作了代价!

  “易情!你的眼……”

  文坚虽惊惶,小泥巴却从容笑道,“已付予天磴了。不打紧的,我与你们不同,即便做了瞽者,也可凭宝术以流风探查四周。”

  “你……本不必如此。”文坚道,悲戚地垂眼。

  小泥巴却说:“我希望我们三人共上九重天,一个也别少。”

  年岁无情推移,他们在天磴上消磨去了许多时光。晨曦漾空,云呈涡纹,天幕如揉皱的缎子,几人支着女夷木杖,艰难跋涉。落日像澄黄鸡子,余晖蒸熟视界,天河炫丽,似火树银花,他们披星戴月而行。

  他们行过之处,血珠点点滴滴而落,如开了一路梅花。在这餐风宿露的久长旅途中,小泥巴忽忆起凡世里的往昔。光阴如流水,在他们的登天之途中仍在无情流逝,如今他去地愈来愈远,人间也不知过了几百年,他在离当初的无为观也越来越远。

  他忽而难过极了,上了中天后,他明明有了仙躯,心却仍似纸糊一般脆,现今更是被泪水浸软了。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人正行着路,他忽对文坚道:

  “我想家了。”

  文坚说,“可我一点也不想。”

  文坚的家是文府,那里魔窟似的,换成是小泥巴,他也一定不会挂念。

  “我想念无为观,因我怕我会忘记它。凡世已不再留有它的痕迹,我若是将其遗忘,它便是真的死了。”小泥巴说,求助似的望向文坚,“你说,待咱们能回乡之时,那儿会不会荆榛莽莽,荒凉得寻不着归路?”

  “无为观不会死,因为我会与你一同记着它。”文坚说。

  “九重霄上究竟会有甚么?登上去后,我真能教昔日亲朋起死回生么?”

  鸠满拏道,“那里会有我们欲求的一切,追求的一切。登上九霄,从来便是天上地下所有生灵的心愿。”

  小泥巴破涕为笑,抹着血污遍布的脸,“大人,你既未上过九重天,为何能说得这般信誓旦旦?这些话不过是传说,在上中天之前,我已不知听过了几次。”

  “因为我宁信其为真。”鸠满拏笑答,“我希望一切曾登天磴之人已得偿所愿,在重霄上享尽富贵荣华。”

  他神色认真,不禁教小泥巴动容。小泥巴咬牙,将软弱再次抛却脑后,上前踏上一级石磴。

  灼日已在东方升起,光芒如锐利的刺,炽热地涌进四肢百骸。他们重新拄起木杖,向红日走去,犹如扑火的飞蛾。

  愈往上走,肌肤便愈如朽树皮,皴裂干皱。神威似看不见的大掌,在缓缓下压。形色音声在重压之下扭曲改变,神智亦仿佛被狠狠挤按。他们像在烈日下挪步的荒漠行客,看着悠长不见尽头的天磴,心中充塞怨怼和绝望。

  小泥巴咬牙坚持,一步紧接一步,不知过了许久,像是有百年那般漫长,他们终见睟天关。

  天穹在此扭曲得更甚,有密如繁星的眼瞳在天幕里闪动。一只蝶黄大瞳注视着他们,其下城楼堂皇富丽,门分三道,洞似梯状,白墙红柱下车马辚辚。戎服执鞭的甲士分列两道,重门击柝,戒备森严。

  几人走过去,甲士们警戒地提起漆枪。鸠满拏将枣木牒示与他们看,他们仔细查验再三,方才放下枪来。

  有甲士惊叹道:“你们是这百年来第一批靠天磴行至睟天的人!”

  小泥巴不信,问道:“不会罢,明明已有许多人在咱们前头出发了,他们既未至睟天,如今却又在哪儿?”

  甲士们哈哈大笑,有人指向他们身后的天磴,小泥巴回头一看,只见石阶上落着稀零白骨。

  “他们在那儿。”睟天的甲士道。

  既到了五重天,三人决定在此歇一会儿脚,再上天磴。几人用天河水洗净了头面,摘了云片拭去身上血污。遥望远方,只见嵯峨台殿,金阁玉桥,气势恢宏。阊阖开启,紫气横流。

  几人看得呆了,小泥巴道:“这儿是五重天不错罢?我怎么瞧这架势,倒像是九重天一般?”

  文坚淡然地提醒他,“福神亦在五重天上值,他好歹也是个一品大仙。”

  他这一提,小泥巴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福神亦在此处,心里不禁生发出想去寻这故交寒暄的心思,于是笑着问两位同伴道:“我想去见见福神大人,以前他曾道会在睟天等着咱们,若咱们不前去,是不是算得失了礼数?”

  鸠满拏没答话,小泥巴看向他,却见他黯然伤神。略略一想,大抵也能猜到缘由。睟天关的阍人说第一回 见到自中天而来之人,那便是说,鸠满拏的许多故识已倒在了路途上。

  小泥巴轻轻拍了拍鸠满拏的肩,道:“别难过了。”

  鸠满拏自悲伤里醒神过来,怔怔地看着他。

  “您也曾对我说过这话。”小泥巴的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九重霄之上生死无别。一切皆可重来,一切皆能如你所愿。”

  鸠满拏笑了,眉宇间的忧色一扫而光,“不过是我的信口之言,你竟也信了么?”

  小泥巴认真道,“因为我宁可信其为真。”

  歇了不多时,几个甲士来到天河边,对他们恭恭敬敬地道有人要见他们。小泥巴问:“是谁要见咱们?”

  甲士们恭顺地答:“太上帝。”

  这话把三人皆吓了一跳,唯有烛阴兴奋地磨着牙。三人皆疑惑之极,太上帝高居九霄,怎会在五重天?可看甲士们神情,他们不似在说假话。若此事为真,眼前的那桂殿兰宫便有了个解释。说不准此处是太上帝行宫,他们正巧撞到这儿来了。

  小泥巴战战兢兢地问:“太上帝见咱们是为何事?咱们不曾偷渡,不过是耽搁了几日中天宫的琐务。”

  甲士们道:“大人不必慌张,不是为了开罪各位。”

  于是三人方才放下心来,随着甲士们走。云水茫茫,烟霞袅动,金殿阊开,卫士鱼贯而入。三人叩首上殿,殿中却极清冷,朱柱蒙尘,藻井黯淡,中央置一觡骨龙椅。

  可小泥巴定睛一看,却觉心惊。那龙椅不是鹿角骨造的,却似是人骨。椅圈乃一对环抱的肱骨、尺骨,角牙是股骨,前椅腿交汇于脚踏,像是一个趺坐的人。殿中冷暗凄清,风声送来,犹如一叠叠寒笳。

  金龙缎绣帘一动,从里头走出一个人影来。那人面相令人谙熟,庞眉白发,五绺长须,一身赤色圆领袍,缀金线补子,正是福神。

  “福神大人!”三人慌忙跪拜,抬起头来时,只见福神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那骨椅上,笑眯眯的,受了他们的跪。

  小泥巴懵了神,那椅子虽生得古怪,却不是龙椅么?怎么福神竟坐了上去?

  他不禁脱口问道:“大人,我听闻是太上帝传召的我们,不知他在何处?”

  “就在这处。”福神道。

  “哪处?”小泥巴依然摸不着头脑。

  老者笑容可掬,指了指身下。

  三人循着他的指尖望去,当即大惊失色,福神指的正是他正端坐着的那张骨椅。

  天光仿佛倏时黯淡,暗惨惨的殿阁中,福神那素来慈祥的笑容竟有种道不明的阴森。那微笑的皮相下似藏着一只觊觎人血肉的猛兽。

  “太上帝已死。”

  福神坐在那森然骨架上,眉花眼笑。

  “老拙便是新的太上帝。”

第五十六章 弱羽可凭天

  朱户缓缓阖上,将光亮割断在殿外。黯淡的日光从三交六椀菱花窗里落进来,碎了一地。白骨椅上坐着含笑的福神,他的身影融化在深沉的黑暗里。在殿上跪着的三人抖抖瑟瑟,这里不像是五重天,而似是阎摩罗殿。

  小泥巴率先站起,怔怔地看着那骨椅。

  “太……太上帝?”

  在他心里,太上帝如飞龙在天,高居神霄,经天纬地。可如今却竟只落得枯骨一具,被人骑坐。

  其余两人与他一般震惊,鸠满拏先醒过神来,猛然起身,对福神横眉冷眼:

  “福神大人,您这是弑君!”

  殿中气氛紧肃,风似浸了冰,一触即发。福神抬手,示意他们停声。他笑容蔼然,看不出危险的端倪。“诸位小友,莫要给老拙安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名头。太上帝崩逝并非老拙所为,是他巡幸五重天时暴疾而亡。老拙不过是接掌睟天总务,又怕消息传出会教诸天摇荡,故而暂且瞒下罢了。”

  烛阴冷冷地道:“撒谎。那白骨上残有虺毒,我在浮翳山海里曾嗅到过这样的气息。是你鸩杀了太上帝。”

  福神默然无言,笑意却愈深。此处虽金玉交辉,却弥漫着朽败之气,青绿彩画的梁枋间挂满尘网,灰尘像晶莹的萤火,在庑殿上纷纷然飞舞。

  “不是‘我’。”良久,福神终于开口。声音阴沉,像乌云里酝酿着的雷动。

  “——是‘我们’。”

  两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骨椅之后。一人着一大红官服,手捧一品朝笏。另一人身躯伛偻,隆额白须。是禄神和寿神。

  三位天廷一品大仙站在一起,向着他们桀桀冷笑,笑声如蜻蛉振翅,窸窸窣窣。笑靥似阴森魑魅,恐怖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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