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00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易情猛然捉住祝阴的腕节,因之前献出尾巴的缘故,祝阴的人形缺了左足,走得极慢。易情咬紧牙关:“祝阴,咱们这回又要跑了,你抓稳些!”

  祝阴点头,紧紧回握住他。两人心中忐忑,廓天天阶极险,若是在这天磴上拔足飞奔,说不准会骨肉迅速糜烂。可紧要关头,他们却顾不得太多。

  刹那间,恶鬼像夜幕一般蔽日干云地落下来,伸出利爪撕扯着易情。易情感到身后探来千万只手爪,伸来数不胜数的血盆大口同时撕咬着他。他感觉自己如今已千疮百孔,后背骨肉支离。

  快一些,他要再快一些脱离鬼群。易情冷汗涔涔,大叫道:“天磴,你在吗?”

  神音悠悠地道,声音里似带着笑意:“我在。”

  “我将我的五脏六腑的一半献祭给你,帮我拖住恶鬼!”

  刹那间,剧痛像一团烈火,在身躯中熊熊燃烧。易情顿时口齿溢血,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但从始至终,他都紧握着祝阴的手,拖着断腿,不顾一切地向前飞奔。前有神威,后有厉鬼,待那骇人的鬼气渐远时,他闯进了一片血雾。

  血雾之中,前方伸手不见五指,易情总算能略松一口气。回过头去,却见恶鬼们正聚于天磴之下,埋头分食着一团血肉模糊的物事,那应是自己的脏腑了。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乌泱泱的鬼首,犹如汪洋。疲惫感涌上来,易情忽而站立不稳。

  “祝阴,你没事罢?”他问道。

  血雾里传来祝阴的声音:“师兄,祝某没事。”

  “你没事便好。”易情咳了几声,只见血水淅淅沥沥而落,像决堤的洪流于自己口中涌出。他虚弱地道,“咱们走罢。”

  然而祝阴又重复了一遍,“师兄,祝某没事。”

  那语调平静而机械,易情一怔,倏地转头望向血雾。“祝阴?”

  “师兄,祝某没事。”祝阴继续说着。一种不祥之感涌上心头。易情低头去看自己拉着的祝阴的手。从方才起,他便觉得不大对劲。祝阴太轻了,将其拉出鬼群也毫不费力。这一看,易情顿时眼瞳骤缩。

  他看到自己牵着一只断手。

  厉鬼们在天磴下分食血肉的声音沸反盈天,他没能将祝阴从鬼群里拉出来。血雾渐渐散去,易情望见眼前有一只漂浮的嘴巴。那是在廓天天磴上留下的星官的残骸。

  此时那只嘴巴正恶意地笑着,模仿着祝阴的声音,对他道:

  “师兄,祝某没事。”

第七十五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丧魂落魄。

  他怀抱着祝阴的断手,踉跄向前,如行尸走肉。恶鬼磨牙声响彻云霄,他不敢回头,怕会看到已不成人形的祝阴。他知祝阴为何不反抗,这段天磴上任何宝术皆不起效,他们如今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祝阴怕他再自戕,索性将自己献祭于天磴上。

  可这样一来,和千万年前一样,他又变回了孤身一人,独自攀爬天磴。

  褡裢越来越轻,他用尽了所有的疗伤金津,然而止不住皮肉溃烂。他余下的手脚、五官、脏腑一一在神威之下腐烂,到了最后,他一无所有。

  易情摔落在天磴上,他已无行走的双足,从很久以前起,他便是靠着一小截仍有知觉的手腕爬动,可这也因献祭而失去了。痛楚像泼火落背,炎日灼顶;似霜华覆体,冰寒刺骨。仿佛有千万恶鬼自四野八荒而来,咬住他的血肉,将他分食。数以万计的利刃将他开膛破肚,无形的钝刀一层层剥落他的肌肤,铁钎仿若自眼中穿进,直钉入脑髓。疼痛犹如长波大浪,闷头将他吞噬。

  然而这疼痛却抵不上孤独给他带来的万分之一的恐惧。因没了双目、双耳、鼻嗅、口舌,他坠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唯有痛楚在提醒着他自己一息尚存。似有巨大的碾磨从天而降,将他碾成一滩血泥。本应在地狱里的群鸟飞来,呱噪着在他身边盘桓。火髻行鸟破头饮血,食髑髅鸟啄食头髓,食舌鸟吃齿根肉,拔齿、食喉、咬肺、破心、食脾、叼肠、饮髓、断脉、吃皮、拔甲、饮脂、裂筋、擢发,他被漫无止境的酷刑折磨。到了最后,他被分食一空,只剩下一粒尘土般大小。

  他变作了天磴上的一粒泥沙。

  意识亦被蚕食干净,他像落进了一片黑暗,且在不断往下坠落。回忆、情愫尽皆失去,如今的他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尘沙。不知何处而来,亦不知往何处去。

  这粒尘沙感到自己从重霄上落下,掉进凡世里。

  它对光阴的流逝感觉十分模糊,也道不明自己是在天磴上度过了千百年还是万亿年。恍惚间,它又似觉自己是回到了久远的过去。

  尘沙随着雨珠而下,落进江河里,积淀在下游。暮去朝来,寒来暑往,它静静长眠,直到一双苍老的手将其捧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捧起泥土,将土放入畚箕中,仔细地带回了山上的道观里。寝寮前正放着几张马扎,数个人影坐在马扎上,捧着陶碗杵棒,在泥里混入白叠子丝,埋头猛捣。尘沙认出了他们的脸,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左不正、三足乌与玉兔。真是奇怪,它分明是一粒灰尘,为何会知道这些人的名儿?

  日光暖融融地洒落山间,四野里泛着金鳞似的光,明媚得像一场幻梦。微言道人满面是汗,提起畚箕道:“老夫将泥拿回来了。”

  天穿道长道:“微言,你辛苦了,坐下歇一会儿罢。”

  老头儿在浓厚的槐荫里坐下,蜩声抱叶,芳草向荣,风里飘散着潮热的土腥气。天坛山无为观里的众人捣罢了土,开始做泥胚,他们要做的是弟子文易情的泥像。因前段时日落雷坏了庙宇,神位和泥像皆碎裂,不得不新塑一尊。正埋头捏着土,天穿道长忽悠悠地道:“弟子离观……也有数年了。”

  迷阵子道:“也不知走到哪儿了。”

  三足乌用三只小爪儿搓着泥球,没好气地道,“才数年光景,在天磴上根本不值一提。恐怕是连一重天都未走到罢!”

  听了这话,众人皆有些黯然。这时天穿道长道,“所以咱们才要补葺神像,有生之年若能为其供些香火,助易情走远些,也是好的。”

  尘沙被他们和在泥里,不住地被捶打、揉动。它不知自己落到了哪儿,因它只是一粒无神识的灰尘。

  左不正提议,“每人塑一块儿罢,这样塑得快些。”众人点头,拿起粘土制子儿时,微言道人忽而道,“老夫在想呐,这制泥人真像养娃子。看着一团本无形状的黏泥被塑出形状来,像不像咱们把一团骨肉养大,为他开蒙?”

  众人笑着点点头。迷阵子懒洋洋地笑道:“若如道人所说,那咱们如今捏师兄的神像,倒像是这神像的生身父母了。”

  天穿道长说:“既是这泥塑的生身父母,自然是要将最好的部分予他。”微言道人洋洋得意地抢白道:“老夫口齿伶俐,耳听八方,自然是要将口与耳给他!”说罢,他在那做头的泥胚上捏出了嘴巴与耳朵的形状。

  迷阵子道:“我别无所长,只这身子还算得康健,就用这身子凑合凑合罢。”说着,他将手上已捏好的躯干交了出去,接在头颅状的泥胚下。

  玉兔忸怩地道:“我跑跳得快,手脚应是灵便的。我便把双手、双足予他罢。”它推出几条自己捏的泥胚,那是神像的手足,竟也捏得栩栩如生。

  天穿道长接过那泥头颅,道,“我望他目有黎民疾苦,心怀社稷苍生。”说罢,便为泥像捏出两眼,塑出心脏,放入腔膛。

  尘沙渐渐有了知觉,它渐而明白过来,这并非是一场简单的修缮神像之事,这更像一场献祭。无为观中人正在谈论要将身上的何处献予它。这是在何处,又是在何时?它分辨不清,日光大盛,野树高低,翠荫浓绿,如一个恬谧的梦。

  三足乌跳到泥像旁,思忖半晌,道:“我来给他命格罢!所谓日干时令,是仍在天廷时由我所司掌的。加之我与他命格相近,如今予他,也是尽了一份缘。”

  泥像制子儿将毕,此时的泥胚已有了人的模样,依稀能见到一个清俊少年拈花微笑的影廓,仙气飘渺。天光淡青,赤色榴花在树影里摇摇曳曳,众人安静了一会儿,纷纷回过头去。他们的目光落在槐树下坐着的人影身上,那人着一身窄袖赤褂,头戴道簪,皎如玉树,俊秀如画。无为观诸人道:

  “祝阴,你呢?你要予他什么?”

  祝阴笑了,眸子像一泓秋水,泛着滟滟金波。

  “全部。祝某愿予师兄自己的全部。”

  着了色,沥粉描金后,神像被供进了殿里,放在祥云神座上。神像行了装脏仪式,开了光,那先前被和在泥的尘土渐有了知觉,它想起它曾是文易情,是天坛山无为观中的弟子,是步上天磴之人,只是他行至七重天时身躯糜溃,散落为尘。

  易情有了知觉,但仍觉自己被禁锢于这一尊小小泥像中。他张开眼,只觉身躯暖热,心脏仍在怦怦跳动。他心中疑惑,是举行了装脏仪式的缘故么?所谓装脏,便是为神塑装上脏腑、灌注神识的仪式,往常道观里常用的是客鹊、家雀儿、螣等活物,将其放进神像里,便相当于让神像有了灵性。而如今他感觉自己的身躯与常人无异,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令他震悚不已。莫非观里人是用自己的身躯为他装了脏?

  槅扇微敞着,洒落一方阳光。灰尘漂浮着,在光里像跃动的碎金。无为观众人在殿外推推搡搡,似是在争论应由谁先后入殿进香许愿。一个人影走进殿里,在神像前上了三宝香,作了揖,静静地跪在拜殿上。那是左不正,她神色恬静,洁白的脸庞像凝霜新雪。

  易情想动,但如今的他只是一尊泥像。他和左不正之间似隔着一面琉璃墙,他与她无法接触。左不正轻声道:

  “易情师弟,我对你怀抱千恩万谢之言,至今尚未来得及与你说。若无你施予援手,如今的我应仍深陷于左府泥沼。这一世的我欲助你一臂之力,故而下定决心靠杀地府恶鬼而成神迹。可也因此耗尽其余生世的时运。其余天书世界里的我,一定已成恶鬼了罢。”

  易情心中一恸,他想起在五重天意气焕发的七杀星官左不正,想不到为助他们,左不正竟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

  左不正抬头,再次恭敬地揖礼,眼中晶光闪烁。

  “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若你真能步至神霄,归于神位,拿到天书,求你让我和三儿能生生世世在一起。这一世我为铸神迹,不得不与她相别,但我们是姊妹,哪怕别的世界的我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也希望仍能与她相见。”

  她神色虔诚,易情亦心中发颤,他也顾不得她听不听得见,道:“我会实现你的心愿的。在别的天书世界里去寻我罢,我会做你的道标。哪怕你化身厉鬼,我也会为你引幽入明。”

  他不知左不正有没有听到这番话,但左不正的神情慢慢地变了,像有光落进了眼里。她在神像前叩首,旋即慢慢走出了殿外。

  无为观的其余人一个个进来和他的神像说体己话儿,顺带向他祈愿。微言道人磕头,嘿嘿笑道:“你若做了仙官,往后便给咱们观里顿顿安排大鱼大肉,让咱们得饱衣足食,再不必度荒年!”笑了一阵,却又沉下眉眼来,小声嘟囔道,“下辈子,别再随着咱们一块儿挨饿受冻了。若你能做到的话,便让此世再无饥馑凶年罢。”

  天穿道长进来时,对泥像道:“你天磴走到愈后面,便愈是要保重身子。还有,‘石以砥焉,化钝为利’,你的道途注定充满祸患艰险。”

  她正襟危坐,似霜雪不欺的青松,“我望你能不惮险阻,走到天磴的尽头。”

  随后进殿来的是三足乌与玉兔,它们在拜垫上紧贴着,开口道:“易情,咱们想托你一件事,这件事许久以前咱们便向你央求过。日与月天各一方,但我俩想长长久久相伴,哪怕前路荆棘载途,我们也无所畏惧。烦你在天书中略施笔墨,咱俩永世铭恩。”

  玉兔微笑:“希望你能写就一个完完满满的天书世界。”

  迷阵子进来了,献了香,对神像道:“师兄,我只愿这观里的大家能团团圆圆,一个也别少,如此吃年夜饭方才有味道。我不愿再过孤仃仃一人的日子了,望你圆愿。”

  易情透过石像看着他们,呼吸颤抖。他隐隐察觉到了这是他不可能得见的景象,他在天磴上已费千年,无为观众人早已辞世。与他同行的祝阴也丧命于恶鬼之口。

  他本该孤独一人,又为何得以与逝者相见?

  还是他的命理早与这些凡人勾连,哪怕生死也不可将他们永隔?

  槅扇吱呀儿一响,最后进来的是祝阴。祝阴在拜垫上叩了叩首,旋即正坐,笑容清朗:

  “师兄,祝某对您并无所求。”

  祝阴接着道:“祝某又没能陪您同行天磴,实是祝某之过。不过许久以前,祝某便已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您的心中。”

  是什么?易情诧异地低头,望向自己的心口。

  祝阴说,“是火。祝某宝术中的火焰曾沾染于您胸口,而如今它已化作您身躯的一部分,是您的心火。”

  易情想起自己在荥州文府,尚为文公子之时,那时小泥巴为反抗文试灯,确是动用了一回宝术,那宝术的明焰曾点燃自己的心口。他凝望着自己的魂心,确在其中发现了一抹跳动的明焰。

  “那便是祝某曾留存于世的证据。”祝阴的眼神忽而变得温柔,“哪怕剩下的路途黯淡无光,这簇火焰也会为您照亮前程。师兄,即便祝某身死,也会为您作炬烛幽,暗室引灯。”

  易情拼命摇头,泪水滑出眼眶。他几近崩溃地哭喊道:“我才不要你死!也不要无为观的大伙儿死!其实你们都不在人世了。对不对?我看到的这些都是幻梦,我只是一粒在天磴上被开膛破肚后残存的尘沙!”

  祝阴却只是宁静地微笑,日光从他身后映过来,他的身形被勾勒出金边,却显得虚无缥缈。

  良久,他道:“祝某还有一样物件留予了您。”

  “是甚么?”

  “去看看祝某的手罢。那里留着祝某欲对您说的一句话。”他微笑道。

  “师兄,如今的你并非尘沙,而是完人了。”

  说罢这番话,易情慌忙去看自己的手脚,四体已愈,那曾遭天磴神威碾裂、被恶鸟着实的皮肉完好如初。他分明记得自己献祭了几乎所有的躯体,为何如今又恢复成了这样?

  抬头一看,祝阴却已不见人影,木门微晃着,风里飘来榴花的清香。降真香袅袅而起,织成云气。他突地发现自己可以动弹了,于是他爬下神台,走出殿外。

  殿外空无一人。他熟识的师长、亲朋尽皆不在。然而他知道他们在何处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易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他知道他们将躯体献祭给了自己,在许久以前。

  回过头去,忽一阵狂风乍起,幻景像瘴雾般被吹散了。青烟、庙宇、无为观、郁郁青青的天坛山如破碎的泡沫,融化在他身后。易情从天磴上艰难起身,食髑髅恶鸟从他身上惊散。眼前阴云暗沉,天色昏暝,他正身处于七重天。

  他伸手去摸褡裢,没在里面摸到无为观众人的魂心,只摸到了一把碎沙。

  魂心代替他承受了神威,如今的他还能呼吸,全赖无为观人为他献祭的躯体。可他何德何能,值得这群与他并无亲缘的凡人为他付出呢?他曾是作恶多端的文公子,是未能挽救他们性命的无能的司命,他是人里的赝品,身心皆残缺不全,可为何铸成神迹的应是他?若是小泥巴仍存世,若是祝阴未被恶鬼吞噬,定能做得比他更好。

  易情久久失声。这时,他望向自己一直抱在怀中的祝阴的断手,从六重天起,他便一直失魂落魄地护着这只手。那手本是天书画作,此时变回原形,化作几张天书碎屑,瘫落于他怀中。

  易情拾起一枚碎屑,却见上面写着蚊蝇似的细字,应是祝阴写的:

  “文易情可铸神迹。”

  再拿起一枚碎片,是同样的字迹:“文易情可铸神迹。”

  一张又一张天书纸上写着同样的一句话:“文易情可铸神迹。”“文易情可铸神迹。”小蛇曾用尾巴蘸着墨汁,一次次努力地在天书纸上写下这句话。祝阴一直相信着他,在未成神之前,他已拥有了一名矢志不渝的信者。

  易情目光颤抖。他将碎沙与纸片攥进手心里,再度迈开了步伐。

  这一回他肩负着观中众人的心愿,再无踟蹰,也再未回头。

第七十六章 穰岁不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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