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0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神霄之上,曙烟笼阙,祥光入殿。二神正坐于福城宫中,坐在嵌玉椅上吃茶。一位是头童齿豁、白须飘渺的寿神,另一位则是白领至裔的绯袍老者,正是禄神。下人皆被屏退,他们掩帘说着悄悄话儿。寿神摸着秃脑袋,桀桀冷笑,道:“老朽去探听过大道公口风,说是太上帝近来病势在肓之上,膏之下,药已不效,用不得多久就应崩逝。”

  禄神捋须笑道:“他无身为寿神的你护佑,又怎能却病延年!”

  寿神摩挲着两掌,慈眉善目地笑道:“此次天筵与其说是升仙宴,倒不如称之为鸿门宴。在这宴席上,咱们便逼那长虫让位,取回咱们应在千百年前就握于手中的权柄。”

  “寿兄,你说得轻巧,太上帝岂是那般容易扳倒?他那宝术震天撼地,初登位时便令天兵尽皆畏服。那兵将怎会听令于我等?”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何引得禄兄如此恐惧?”寿神呵呵笑道。忽眯细了两眼,声音阴森可怖:“禄兄以为,凡世里为何会凶灾连年?”

  “不是因为福神折了的缘故么?”禄神道,“何况,咱们也在凡间里拿了些福分,权当辛苦酬劳。”

  寿神道:“此言差矣!人间凶年连绵自是因为短了福运。可那些福运才不是拿来中饱咱们私囊,而是用来……”

  他压低了声儿,身子微倾,脸上像布满乌云。

  “用来什么?”

  寿神的话像一道惊雷,陡然自口中炸裂而出。“用来收买了天将!”

  二神对视一眼,忽如默契的老友般哈哈大笑。待笑够了,寿神接着道:“这些话说来轻巧,但老朽着实在此事上耗费千百年。天将多如沙数,甚么四大天王、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万天兵,要将他们收归麾下,便需江海一般的福运。哪怕直至如今,老朽也方才收揽得六成神心。”

  禄神道:“早知寿兄如此不遗余力,小弟便早与您一同共就伟业了!其实小弟也做了一事,能助寿兄一臂之力。”他俯在寿神耳旁,悄声道:“那升仙宴拔擢来的仙官,实则是小弟于俗世布下的棋子。皆是我麾下之人。”

  烛影摇红,红光落在他们两人脸上,似是血点斑斑,狰狞可怖。寿神一愣,抚掌大笑,“甚好,甚好!”

  此时,悬圃宫中草木扶疏,宝花烂熳。

  太上帝着石青圆领右衽褂,足蹬重木底舄,在园里赏着三珠树上的赤色珠叶,势星官通禀后,一个头戴黄金面、身披练甲的魁梧男人入内,向太上帝稽首:“末将龙驹,参见太上帝。”

  太上帝放下水瓢,道:“龙驹,朕如今在这天廷里唯一信得过的武将便是你。你是大司命一手拔擢的爱将,朕虽不喜大司命,却信得过他,因而连带着信任你。”

  龙驹垂首,“得陛下青眼,臣不胜惶恐。”

  瞽目的男人接着道:“这些话只能与你在此说。朕也曾为精怪,故而对灵鬼官极有共鸣。这世道非但是凡人难信,连非为精怪的神明也皆险诈多端。你需时刻与朕同舟共济,知道了么?”

  “谨遵钧旨。龙驹绝无二心。”

  太上帝注视着伏地拜叩的龙驹,想起那曾被他下旨逐往荒渊的大司命,大司命也曾颤声道出过这句话。他觉得天廷险恶,那时的他说是将大司命送往荒渊,可那不过是个幌子,他是欲以此为由欲让大司命回凡世休养。可如今看来,他自己也受不住此地的煎熬磋磨。太上帝暗暗地想,他要败了吗?

  清风拂来,撩动一树珠叶,琅琅作响,似刀剑交戟声。太上帝的面庞染上肃杀之气。他凝望远方,淡声道:

  “朕为日月。”

  龙驹困惑地仰首。太上帝接着道:

  “而贼子若冰雪。日虽瞳瞳,却化不尽山雪深寒。且日仅一个,冰雪却连绵峰巅,你说若朕与其对敌,可有胜算?”

  沉默良久,龙驹忽而平静地开口:“赫赫明光,何惧飞琼玉蝶?区区蜉蝤,定会在圣驾前自行殄灭。若光不可融冰化雪,那便用火,用可烧燎一切的烈火令其败退。”

  太上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不错!”他躬身下来,重重拍龙驹的肩。“让他们自行殄灭!”

  深夜时分,北斗宫中却灯烛荧煌。数盏硕大无朋的三彩塑贴灯里跳动着妖冶的火苗,青玉神雕森惨惨地立于殿角。而武德星君则跪于殿上,冷汗涔涔。

  赤神台上正坐着一个戴乌纱头衣、着圆领绯袍的老者,正是禄神。禄神吃着永济酒,笑容可掬:

  “武德星君,老翁寻你来,想必你也知是为何事。”

  武德星君怛然失色,长揖三叩,大汗淋漓。禄神道:“听闻你犯了大过,不仅教凡黎闯了五重天关,还让手下的七杀星官倒戈作乱,老翁应如何拿你是问?”

  “是……是下官疏忽职守。”武德星君磕头如捣蒜,“可请您宽心,那凡民已身死于七重天,被火髻行鸟碎尸万段;而那七杀星官也已收于牢槛,严刑拷打。他们掀起的风浪皆已平息。”

  “犯过便如摔镜,虽可修复,然而裂纹却会永世留存。出此大事,多少会动摇天将之心,你如今这是亡羊补牢,因而老翁不得不罚你。”禄神叹息,忽而厉声道,“去打开荒渊,这便是对你的惩罚!”

  武德星君闻言色变,抬头愣愣地盯着禄神,半晌无言。

  良久,他嘴唇打架,道:“荒渊……是罪神与十恶不赦的妖魔的去处。若是启其门阖,定会致使重霄大乱……”

  一枚灯豆忽在阴风里熄灭,似垂死的枯萤。禄神眉飞眼笑:“乱又何妨?最重要的是,荒渊一启,灵鬼官便会分身乏术。那群自精怪化来的贱种,包藏异心已久,在升仙宴到来之际,须将他们引向荒渊不可。”

  武德星君颤抖许久,道:“但若妖魔闯入紫宫……”

  “不打紧,届时会有万余天兵把门。老翁会在群仙之前力保你,你不会遭逢任何罪过。”

  武德星君唯唯而退,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禄神的笑容凛若冰霜。

  升仙宴已至,神霄上祥光万丈,法鼓大鸣。香阁上倚满天女,正嬉笑着往下散落瑶华。一位位仙官乘着祥云,在庄严的钟声里缓步入宫。

  无人知晓先几日荒渊门阖被启,瘴疠自其中奔流而出。灵鬼官们因此而焦头烂额,不得不前去荒渊祓除鬼怪。偌大的紫宫如今被成列天兵严守,玄甲闪闪发亮,这庄穆的景色之下却暗流涌动。

  一众仙官踏云而来,为首的戴二梁冠,簪绒花翠叶,着青罗袍,美如璃玉。接火天君见了,与旁人道:“放他们入殿。这是近年来铸得神迹的仙官,尤其那状头才高八斗,乃荆山之玉,得禄神大人青眼,往后是要入天记府里做高官的人,你们切不可对其怠慢。”

  众星官听了,不免得对那状首投去艳羡的目光。接火天君又问方才匆匆回来的巡检天兵,“四处可有异状?”

  巡检天兵道:“也无甚异状,不过是有位仙官忘了带枣木职牒,正被其余星官拦下。待下官与禄神大人确认后即可放行。”

  “是哪位仙官?”接火天君道,拿起千里镜,向南天门张望。

  “不、不知……但那位仙官道,他姓文。”

  千里镜从接火天君手中兀然坠落。

  他脸色大变,方才透过千里镜,他看到在青霓浮动间,南天门外的天磴上正立着一个道装少年,山水袖帔,上饰墨鹤。当他的目光触及此人之时,这少年竟仰头与他四目相接,狡黠地一笑,那是一张他曾见过的脸。

  接火天君冷汗淋漓:“弩手上城楼,备好砲车!”

  那道装少年抵南天门,星官们先前只当他是寻常赴宴之人,可当余光瞥到天兵们渐渐在旁布开,空气里便似凝了冰。不知觉间,砲车上已装好两百斤石弹,夜叉雷慢慢推出,车弩备好,矢大如椽,皆对准那少年。接火天君冷汗直冒,画下一道传声符,对天门处喝道:

  “被天廷贬谪的罪神,是何缘由来到此处?”

  先前与其寒暄的星官陡然变色,默默退开。这少年竟是罪神?他们低着首,却悄悄打量着那道装少年。此人神色和气,虽衣衫朴陋,却也颇有仙姿,不似犯了大过的神官。那少年则朗声笑道:“我是正儿八经地来到此处的,却遭天君白眼,莫非这便是天廷的待客之道么?我来此也不为别事,只是欲办一差。”

  一旁的天猷副帅低喝道:“胡说八道!升仙宴只有得一品大仙请帖之人方才可入内,你得了请帖么?”

  少年背手道:“我虽未得请帖,但却是一品大仙。是不是可径直入殿?”他顿了一顿,又道,“顺带一提,我是铸神迹上来的。”

  “甚么神迹?”

  “走天磴。”少年道,“从一重天走至九重天。”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色变胆寒。天磴接天连地,乃是凡世与天廷唯一的通路,但神官们可凭功德香火抵消神威,凭祥云直上,故而此路久荒不用。铸神迹有千万种法子,行天磴无疑是其中最驽钝、但又最切实不过、定能成就神迹的方法。但行过九重天磴要受的苦痛比下阴司更甚,真的会有傻瓜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么?

  天兵们面面相觑,又望向道装少年。还真有,而且那大傻瓜此刻正立于他们面前。

  像有无形的针线缝住了在场之人的口舌,一时间众人无话。一片死寂里,接火天君支吾道:

  “你方才,说是要来这儿办差?是办甚么差事?”

  千万道目光登时投向道装少年。天兵们谨慎地将手搭在腰刀柄上,煞气腾腾。天马远驰而来,掀起磅礴气浪。而那少年却昂昂自若地微笑,不移一步。经历前八重天斧钺汤镬的洗礼,他已无所畏惧。

  “办甚么差事?”

  易情笑道,眼中绽出精光。

  “我是来——将这里的所有神官革职的!”

第七十七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站在南天门之前。

  他像一枚荆刺,深深扎根于地,仿佛十万天兵也不可教他移动半步。众仙皆为他的气魄而胆寒,只有他知晓自己的墨鹤道衣下是一具体无完肤的身躯。为上九重霄,他经受了千万回凌迟、烹煮、断椎、弹琵琶一般的痛楚,且这一回经受的苦痛比上回更剧。他无数次神智几近湮灭,可却秉承着一股信念而来,此次的他无疑铸成了神迹。

  此时天兵审慎地摆出四门兜底阵,在接火天君的暗令之下,天兵散开四方,像一只大囊将那道装少年围起。苍龙兵举起重秉甲,手持两丈矛;素威兵身着七层合甲,将四周围得铁桶一般;朱鸟兵推来铁火炮车,炮口对准易情;玄冥兵骑跨天马,手端鸟铳。

  易情身处于密密层层的天兵中,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起腿,向前迈去。

  他要走上白玉阶,一直走到设宴的宝光殿内去。接火天君急了眼,脸上烧得与火炭一般红,叫道:

  “大司命,你如今已被夺职,哪怕是铸得神迹,也须听司列星官管教,且在玉英宫等候,不可私自走动!”

  易情说:“我不想去玉英宫,我想入宝光殿中吃席。”

  “若无当朝一品仙首肯,旁人半步也不可入内。若你执意要闯,我等也只好下死手来拦了。”

  “一品仙是指谁?禄神么?”易情说,“我不想传音给他,我问个更大的官儿罢。”

  说着,他便画下一道传声符,高叫道:

  “太上帝!皇帝老儿!烛阴!爬地老鳞虫!听见我的话了么?我想入殿内去坐桌,放我进去!”

  众天兵被唬得脸色煞白。要知直呼圣讳在哪一处皆是大不敬之过,且这厮还像是在污辱圣名,其罪可诛。然而那宝光殿里却遥遥传来一道笑声,响遏行云:“你若能进,便凭本事进来罢。”

  得了圣言,若照常理而言,当延请这少年入殿上榻的,然而接火天君与一众天兵受了禄神收买,得了谕令道是不可让不速之客进殿,且太上帝也说了“凭本事”入内,那不便是说他老人家对拦不拦这少年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接火天君心念电转,顷刻间一挥手,喝道:“布阵!全力拦住此人!”

  刹那间,宝光殿前化作沙场。惊尘大起,将士如云拥,剑舞刀刺,纷纷杀向易情。易情笑了一下,他知烛阴不会出手助他,因烛阴约莫此时也算得强弩之末,它要存着些力气,好在紧要关头使出千钧一击。

  那么,走入宝光殿,便真只能凭他自己一人了。

  密密匝匝的箭雨扑面而来,顷刻间将他扎成筛子,易情背着千万只箭镞往前艰难迈步,忽有一箭当胸而来,刺入心口。在即将毙命的前一刻,他伸出手,将中指与无名指内弯,拇指压上,作了个道指,又猛然放开。刹那间万军的动作凝滞,世界被水墨浸染,随着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裂纸声,天地仿佛被猝然撕开。

  在那撕裂声之后,他的身躯又恢复如初,回到原处,扎在身上的箭镞尽皆不见。这一回箭雨再次投来,他依着记忆,灵巧地翻滚闪开。手持虎力弓的天兵们大惊失色,因在他们看来,那道衣少年似早已知他们的箭自何方射来。

  只有易情知晓自己是用了甚么法子。硕大石弹向他猛投而来,一瞬间将他身躯碾作血泥。众星官方松一口气,却见石弹底下露出一只流血的手,颤颤地作了个道指,再倏地放开。陡然间,天地再次被割离,易情又回到了被石弹击中的前一刻,他疾冲几步,避开石弹。巨大砲弹落在水精砖上,碎石四溅,埃尘扬天。

  这与其说是用宝术让光阴倒流,倒不若说是他将其余天书世界、其余时间点上的自己画了出来,用他们代替如今世界里的自己死去。他在无情地利用着自己。

  木椽射来,透体而出,他捏上道指。枪槊穿心,他松开手。数百铁铠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碾作肉泥;钩镶前后夹攻,其上的尖刺将他洞穿;刀枪大鸣,铁骑金刀斩落他首级。天兵密密层层,星星点点,犹如一座长城,充塞满眼帘。

  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易情被杀死于殿阶之下。他知晓自己只有孤身一人,如何正面对上数以万计的天兵?短短的一道通往宝光殿的台阶,此时犹如九重天磴一般漫长。

  终于有一刻,他立在了宝光殿门之外。

  此时的他鳞伤遍体,一袭道衣被血染成赤色。然而天兵们望着他的目光中显出畏惧,在他们眼里,这道装少年身影鬼魅,避开了他们飞蝗疾雨似的进攻,像一缕自指缝间落下的轻丝,竟单枪匹马地闯过了十万天兵的阻围!

  “你、你究竟是用了甚么妖法?”接火天君张口结舌,半晌才从喉中挤出一句话。他状若癫狂地问:“为何咱们拦不下你?你究竟是怎样走到宝光殿前的?”

  易情回过头,一缕血丝在那白璧似的面庞上流淌,有一种无端的冶艳。他微笑道,“别无他法,不过是一步步走过来的罢了。”

  实榻朱门在他面前缓缓开启,乡乐流淌而出,宝光殿上银盘金碗,左殽右胾。易情向红氍毹踏出一步,身影淹没在有若星辉的荧荧灯火中。

  在最后,他给身后的重重天兵留下数言:

  “不过嘛,你们作为禁卫倒很值得称道。你们以为这段路我走了多少次?”

  昔日的大司命回眸一笑,狡黠地道:

  “这段路上,我死了七千二百九十八万三千零七十六次,共走了二十二年!”

  宝光殿中华灯如昼,迷毂木长桌上摆着山肴海错,哭竹笋衬鲤精肉、豁埃马兰鹿尾、鳇鱼、神草琳琅满目,丝竹声不绝于耳。太上帝高坐于殿中,脸色疲乏虚浮,他身后置一紫檀浮雕屏风,屏风上有两尊持刀天神,左右分立,看来威严肃穆。福禄寿三神跽列于右座,正笑呵呵地与新升的仙官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众仙面上都有些酡红。这时,禄神对太上帝道,“陛下,如今列席的皆是新擢的仙官,芝兰玉树,荟萃一堂。尤是这位鼎魁,乃文昌宫内阶星官,警敏博辩,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太上帝微笑,笑容里夹杂着别样的阴暗:“噢?是甚么的人选?”

上一篇:这只幼崽过分可爱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