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202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司命。此位已虚千万年,少司命虽在,可毕竟不可司掌天下所有命理,天廷亟需大司命一职。内阶星官久理文昌宫事务,此位非他莫属。”禄神揖了一揖,面上虽客气,但口气里满是威胁。“望陛下首肯。”

  太上帝自然听出了这种威胁,可他魂心早已将裂,自己也随着光阴流逝而衰弱,而三神却愈发如日中天,不时有有心而无力之感。他端起三脚爵,呵呵笑道,“朕首不首肯,想必你们心里也早已另作打算,朕说的话早已不算数。不过嘛,这事倒不是由朕来定的。”他缓缓倾身,目光如电,射向那面目姣好的内阶星官,问道,“内阶星官,你觉得,你能胜任大司命这一职么?”

  内阶星官赶忙下拜,“若是小生得任此职,定会尽心竭力,鞠躬尽瘁。”

  “可在朕看来,如今倒有个比你合适的人选。”太上帝道。

  内阶星官与禄神同时色变。

  “陛、陛下,不知此人是谁?”

  “他如今,”太上帝笑道,“不正走进来了么?”

  众星官慌忙抬首望去,只见阊阖缓启,云烟四涌,一个身影在门扇后出现。

  那是一位道衣少年,浑身鲜血淋漓,似曾在血海中泅泳。他走上宝光殿,顺手扯过一旁的紫微星官身上的棋博古纹披风,盖在身上。他站定在殿上,嘴角带着戏谑而傲然的笑意。太上帝望着他,对禄神缓缓道:“他已履践大司命之职千万年,无人比他更熟稔如何书写天书,司掌命理,他若能官复原职,岂不比你寻来的生瓜蛋子更能干?”

  禄神大惊失色:“陛下,此人是罪神,万万不可起用!”

  他如此说着,暗地却捏了个手诀,先前贴在殿外的传声咒当即响起,迸出一声尖利的鸟啼。宝光殿外,持着刀斧的天兵们迈上殿阶,在外盘踞。

  易情望着太上帝,笑道:“说得对,不必起用我,我今儿来此,倒也不是来走马上任的。”

  “噢,那你是来作甚的?”太上帝的脸上,笑意更甚。

  易情坦然地道:“我是来将在场诸位革职的。”

  此言一出,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静谧的宴席化作沸腾的海洋。众仙们惊疑的目光交错,议论声甚嚣尘上。而太上帝只是微笑着,仿佛此话也早在他意料之内。

  易情没接着说下去,只是转头望向内阶星官,发问道:“我听闻禄神老儿力荐你接手天记府,你是铸成了甚么神迹?”

  内阶星官一愣,慌忙揖道:“小生在凡世创下了宝诰之制,规整了颂神骈文,使世人敬神时不至有失……”

  易情却打断了他:“你经历过荒年么?有被饿死过么?有没有以土块充饥、最后肚腹被坠破过?有吃过蝗虫么?被水涝淹死过么?听过饥民的声音么?是否受过凌迟重辟之刑?有否吃过刀锯鼎镬之苦?”

  “小、小生是文官,靠的是才识得举荐……”

  易情道:“那你继续当端坐案前的文官不便好了?未尝过苦痛,如何知性命之重?大司命予夺生死,哪儿是写写画画那么轻易的事儿?”

  内阶星官哑然无声,脸白了一片。

  “不过我想,在座的各位有许多也约莫不懂罢。”易情环视宝殿,嚣狂地道。“往时我曾犯下大错,以为重建一回天廷,诸位便能理事治世,将凡世理得更好,不想诸位或中饱私囊,或与三神同流合污,或不再理事,畏缩退怯,闷声不响。如今的我仔细想了想,这天廷还是不要为好。”

  “荒谬!”勾陈星君拍案而起,脸红脖粗,“若无天廷,又有谁来掌理凡间?若无神仙,谁来管束凡民?”

  一时间激愤之声四起。众仙目中喷火,瞪向易情,痛骂声如滔天大浪,汹涌而起。然而一声更厉害的痛喝止住了喧腾,是那道衣少年的声音:

  “不需要天廷!”

  四座皆惊,喧声止遏。

  “凡人不需神灵引路。”易情喝道,“他们自己便可做自己的神明!”

第七十八章 穰岁不祈仙

  四座阒静无声,落针可闻。

  众仙望着易情,张目结舌。他们是见到了一个疯子么?竟有人妄图将延续千万年的天廷推翻,断绝天路?一时间,宝光殿中畅叫扬疾,群仙不胜其怒,眼红脸赤,对着易情痛骂。太微星官忿然作色:

  “你说不需天廷,那岂不是断了凡人欲建功立业的念想?既不用铸神迹,他们又怎会去求九转丹成?”

  “凡人不是为铸神迹而励精图治,而是因殚智竭力而成神迹。”易情说,“你所认为的因与果相反了。”

  “灾苦连绵之时,若无神明信仰,凡民又如何能捱过凶年?”

  “信了一群窃食福运的神明便能解决荒年的事儿么?还不若不信的好。”

  “天廷乃万世神灵传下来的祖业,哪儿容你这小子说败便败?”群仙怒斥。

  易情道:“天地混沌初分之时也不曾有过天廷,凡民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

  这厮来一句顶一句,似一座滴水不漏的城池,教群仙在唇枪舌戟的交锋里占不到便宜,大为光火。易情道:“没话了罢,那便轮到我发话了。”

  他向前一步,目光直视太上帝:“我会结束这个世界,然后重写天书。”

  太上帝笑道,眼神里含着嘉许:“你是司命,这天廷的命自然也交予你来司。”

  寿神与禄神却急了,两人齐齐起身,慌忙撩衣下拜,“陛下切不可糊涂!怎可任一罪神在此作乱?”禄神则低喝道:“天兵何在?上殿来拿下此贼!”

  听二神发令,天兵们身披犀兕甲,手持三尺腰刀,鱼跃而入。因得福运收买,此时他们大多是禄神麾下之人。殿上登时糟乱作一团,长桌翻倾,金碗银碟破碎,一地狼藉。仙官们提裾匆匆而走,眼张失落,惶恐不已。太上帝对天兵怒吼道:“退下,谁许你们擅入殿中的?”

  然而此时的天兵已不听他号令,个个抽出腰刀,向易情猛刺而去。刀光如弯月,铮然交错。数柄腰刀同刺一处,天兵们听见了裂帛似的血肉撕裂声与惨叫声。

  可待云尘稍定,他们望清了眼前之景,登时惊愕失色。原来易情动若脱兔,身形灵捷,一刹间自他们的刀阵中走脱,还顺手将身上那件借来的棋博古纹披风重新披回紫微星官身上。天兵们刺中的并非易情,而是紫微星官!

  紫微星官血流如注,凄惨而愤懑地对天兵们叫道:“你们这群头生屎窠子不长眼的,看准了再刺,愣着作甚?还不快将那小贼拿下?”

  “是、是!”

  天兵们如梦方醒,汗流洽背,抬眼一望殿上,只见易情笑盈盈地站在一旁,似在瞧他们的笑话。这小贼猫在凡世里练就了一番偷鸡摸狗的本事,出手迅捷无伦,哪怕连天兵都看不清其动作。

  然而明攻不成,还可暗袭,但见宝光殿敞开的实榻大门间忽地射出一支湘竹杆羽箭,直刺易情面门。易情猛一激灵,扭头躲开,可身畔却已有天兵掷出飞枪,那圆头钉向他急刺而来!

  易情虽身手敏捷,可毕竟是文官,与武神周旋毕竟吃力。他躲过飞枪,下一剑却又接踵而至。眼看着剑刃即将捅至心口,一柄银鎏金剑忽从旁探来,替他结结实实地拦下了一击。易情地愕然抬首望去,只见一个背厚如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屹然立于自己身前——正是灵鬼官龙驹。

  “龙驹!”易情如久旱逢甘霖,欣喜地叫道。与此同时,殿门外突而传来一阵交戟喊杀声,玄衣朱裳的灵鬼官浪涌而来,个个手执银鎏金剑,与天兵杀作一片。

  龙驹向他微微颔首:“司命大人,让您久等了。”

  禄神却失惊打怪,怒喝道,“灵鬼官为何在此?”

  先前他分明已遣武德星君去将荒渊之门打开,放任罪仙与妖魔流出,如此一来,与太上帝相近的灵鬼官便没法护驾。然而不知是出了甚么差错,这灵鬼官的头子却出现在了这处,还未那昔日的罪神挡下了一剑。

  再向实榻门外定睛一看,他更发魂飞魄散,只见有一道黑流自远方而来,浩浩汤汤,顷刻间吞湮了天兵众。那是张牙舞爪的水鬼群,从天河里漫无边际地涌出。

  上一个疑问尚未得到解答,下一个问题又联翩而来。禄神惊恐道:“为……为何这些水鬼竟听你号令?”

  易情微笑:“谁知道呢?在人间时,它们便颇爱我的血味儿,于是我借天书将它们携了上来。而且不单是这一世的水鬼,其余千千万万世的水鬼我也一齐召了来,如今确是能给我封个水鬼将军的名号了。”

  水鬼们龇牙咧嘴,来势汹汹,猛扑到天兵身上,竟轻易将饕餮盔嚼开。面对这等不畏死的怪物,连天兵的脚步亦为之而阻滞。乘着一片大乱之时,易情向龙驹伸出手:

  “给我降妖剑罢。”

  龙驹没有犹豫,从腰中拔出银鎏金剑,递给易情。

  易情接过剑,笑道:“你不问问我拿剑作甚?”

  “您做任何事,定有您的缘由,龙驹不会过问。”

  “你对大司命可真忠心。”易情笑叹道,“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非也。”龙驹却摇头,当易情将探询的目光投向他时,他道,“下官效忠的从来并非大司命,而是文易情。”

  易情愣了一愣,想起龙驹曾对自己倾心相告。正因自己实现了其前世的愿望,让他做了可恣意驰骋的龙驹,他才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那不过是他的无心之举,可龙驹却会因此而能为自己死心塌地吗?

  大抵这便是大司命罢,哪怕是轻易一笔,也可就此改变一人的生平命运。

  此时宝光殿中闹作一团,太上帝兀然从缠枝菊垫上起身,大笑道:“文坚,你说得不错,这天廷确是该废了。朕在此苟延残喘多年,终是支持不得这副破架子,倒不如将其一炬烧尽的好!”

  说罢,他掐了一个玉皇诀,烈焰登时熊熊而起,如鲜红残花,晃丽之极,顷刻间盛开满殿。云气彩画、六角漏窗、黄金轩槛被火舌舔过,一片焦黑。

  烛龙之焰可光耀九阴,也可焚天灭地。只一刻的工夫,梁枋朱柱便开始可怖地格格震响,云彩蒸腾,神霄的墁地金砖开始融化。风被炙烤得扭曲,九重霄顷刻间化作一片火海。这火曾被福禄寿三神窃来焚毁重霄,而如今又再度重燃!

  易情见了这光景,略略松了口气。他本忧心太上帝体弱,行将就木,可如今看来,烛阴仍有山崩海啸之力,哪怕面对十万天兵,又何足为惧?可他的信心还未保持一刻,转瞬间又被击溃——只见在太上帝身后,那架紫檀浮雕屏风上绘着的持刀天神竟开始缓缓抬手,两枚环首刀刺出屏风,猝不及防地将太上帝的胸膛刺透!

  太上帝低低呻吟一声,口中涌出决堤似的血水。与此同时,四周的明焰仿佛被兀然浇熄,烛龙的宝术被压了下去。易情看到宝光殿上的神仙彩画开始蠢蠢欲动,画中的武神们执横刀而下,山文甲金光鳞鳞。那原来不是浮雕与画儿,而是潜伏于其中的天兵。

  自彩画中涌出的天兵将他们围起,易情见太上帝流血,一刹间心中一颤,不由得喝道:“——烛阴!”

  太上帝抬起头,口中流血,自嘲地笑,“不打紧,不过是本就残朽的魂心更破了些罢了,一时倒还死不得。”

  可话虽如此,实榻门外却烟尘大起,着兽面壮胸甲的铁骑飞驰而来,马刀挥舞,在阳光下烁烁发亮,如明亮枝杈。镇守北、西、东天门的天将亦如狂风巨浪席卷上殿阶。

  顷刻间,局势扭转。四面天门的天将皆聚集于此,目所及处皆是天兵铁铠,密不透风。烛阴之焰因太上帝重伤而将熄,水鬼们亦在铁蹄踏践下化为一地血泥,龙驹怒吼着从背上拔出刀枪剑戟,左右搏杀,拼尽全力为他闯开一道血路,灵鬼官们英勇对敌,却个个披创。易情明白这下他真算得四面楚歌了。

  在一锅沸粥似的忙乱景象里,易情缓缓举起银鎏金剑。

  “你要做甚么,文坚?”太上帝捂住流血的伤口,愕然地望向他。

  易情说:“我要焚毁天廷,正如你想做的那样。只有烛龙之焰可烧毁重霄,你知道这是为甚么吗?”

  太上帝摇了摇头。

  “烛阴,你有想过么?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是一册天书。根本没有甚么书里书外之分,咱们的世界也不过是千千万万世界中最寻常的一个。只要是书,就必定可被火焰所灼烧。所以你的火焰曾经焚烧、破坏过重霄。”

  “你想烧掉一切,让所有重来么?”

  易情点头,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嗯,这回我绝不会再错了。我不会再委信于神灵,这一回,我只会相信人。”

  太上帝艰难地抬手,微微掐了个玉皇诀,火焰在手中蹿起了一刹,却又很快熄灭。他的魂心欲碎,早已不可动用宝术。见此情形,他倚在屏风边,向易情虚弱地笑:“可惜我如今将欲身死,连火也生不起了,文坚,现今天上地下,哪儿还有可烧尽九霄之火?”

  “不是有么?”易情道,用降妖剑柄敲了敲自己的胸口。“就在我心里。”

  烛阴惊愕不已,他想起了许久以前,当仍在文府之时,小泥巴在盛怒之下动用了“张炬烛天”的宝术对付文试灯,而那时恰有一点焰星飞落,坠入了文公子的心口。

  原来那一点火星一直在其心中燃烧,那是烛龙残留下来的最后的火焰。

  “可……你要如何动用这焰苗?它只燃烧在你心里,不是你的宝术。”太上帝问道。

  “这还用问么?”

  易情说。他将银鎏金剑在指尖一旋,将剑尖对准心口,猛然刺入心口!血涌如泉,他脸色惨白,便如那剖心证诚的比干,慢慢动着降妖剑,直至剑尖抵至魂心。他颤声冷笑道。

  “自然是将这一片丹心取出,奉予天廷!”

第七十九章 穰岁不祈仙

  火焰流出心口,不再仅于方寸之地熊熊燃烧,而是随着痛楚一起充盈四肢百骸。那是小泥巴留在他心中的火种,是许久以前就在映亮他阴晦内心的光亮。易情阖上双目,他感到火舌落在玉砖之上,连缀成一片海洋,焦热的风拂动发丝,他任由自己往下坠落。

  在闭目前的一刻,他看到无数刀尖戟刺向他杀来,离他的肌肤仅有毫厘之差,但他不甚关心。一切都结束了,烛阴的烈焰会将天廷吞噬。这个世界终结之后,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哪怕在那之前他需身受万箭攒心之苦,他也甘之如饴。

  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他听到了刀尖相撞、坠落的声音,睁目一看,却见数道细细的蚕丝弦横亘眼前,这些弦线坚硬如铁,构作一道屏障,将凶刃尽皆拦下。次将星君站在云端,手持神农桐琴,将这名贵古琴的琴弦剥落,以此为他拦下了天兵的汹涌进攻。

  次将星君眉宇间有藏不住的焦急,却打着哈哈对他道,“小司命,快走罢!下一回他们再挥刀砍你,我可不一定拦得下啦!”

  易情惊愕,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他本觉得这天宇上的众仙尽是些无可救药的蠹虫,因而即便烧却天廷也不算可惜。然而那吊儿郎当的次将星君终是对他伸出了援手,且用的还是自己宝贝万分、日日摩拭的古琴弦。

  一时间,易情心中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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